妲己封後

烏雲緩緩飄來,遮沒了明月,雷震子與哪吒並肩蹲在房頂上,前者齁聲陣陣,張著口,腦袋在哪吒肩膀上歪來歪去,顯是困了。哪吒卻紋絲不動,靜靜聽著腳下傳來的對話。

半個時辰前,費仲領著一隊人進了驛站,把姜後屈死一事道了,姜恆楚頓時倒在席前放聲痛哭:「我為國為民一片忠心,何以至此!」

費仲又道:「四位侯爺切記不可輕舉妄動,大王派下人來,殷破敗將軍此時便在驛站外候著,明日開庭待武成王,皇叔比幹上殿,眾臣力保,大王定不會迫害忠良。」說畢又朝西伯侯望了一眼,知其與黃飛虎交好,料想當知如何處理,便逕自走了。

當下姬昌傳了密函,四諸侯面面相覷,膽戰心驚,都道:「難道明日天子要在廷上……」

「什麼天子!」姜恆楚憤然道:「鳥盡弓藏的的昏君!我這便殺出朝歌去,回頭率了兵馬前來與這昏君……」

話未完,姬昌忙掩了姜恆楚口,惶恐道:「事未定,王后有冤在身,明日待早朝時我等四侯聯名保奏,定能水落石出。切勿衝動!」

哪吒聽了半晌,自言自語道:「子女在你們眼中,既是可交換的貨物,此時又何必激憤?」雷震子猛地一動,擦去嘴角的口水,茫然望向哪吒,問道:「幾更了?」

一晚無話,天已濛濛亮,四侯皆是徹夜未眠,要逃亦逃不掉,只得六更時分跟了殷破敗入午門去。

金鑼響,百官依序進殿,紂王登朝,往那龍椅上一坐,四伯侯被帶到午門前,侍衛把戟交叉搭住,竟不讓姜恆楚等人走進九間殿,黃飛虎抬頭一看,見金案前缺了一人,頓時大駭。

比干低聲問道:「司墨失寵了?」

黃飛虎心下轉了無數個念頭,只答道:「大王今日要除姜恆楚,丞相千萬不可多言,免得引來殺身之禍。」

只聽御前天子遠遠道:「姜恆楚,你可知罪?!」

姜恆楚自是不願認罪,大呼道:「臣多年治理東疆,勤勤懇懇,何罪之有!」

三侯心中大驚,忙聯名保奏,奉上折本,紂王鐵了心要殺姜恆楚,也不吩咐接本,只是冷喝道:「把姜恆楚拖出午門問斬。」

群臣正要為其求情之時,不料紂王又發一句:「西伯侯姬昌,你可知罪?」

姬昌年屆花甲,跪於殿前,直起身子哀歎道:「大王不看奏折,便如此定罪,姬昌何勞大王動怒,指處刀斧刑台,姬昌自前去罷了!」

紂王冷笑道:「你西岐煉鐵之道大盛,家家融礦,戶戶冶鋼;意欲何為?」

姬昌忙分辨道:「農耕一事,鋤犁之器,本須鐵業……」

紂王又道:「你二子姬發所鑄之劍已傳到朝歌,這又如何解釋?!」說畢自有人端了御前銅盤,盤上正是浩然於貨郎處購得的赤銅劍。

「此劍形似上古姬軒轅之器『軒轅劍』,自古相傳,人皇軒轅劍一出,四方臣服。」紂王不待姬昌出言,緩緩道:「鑄此劍何用?還是說,軒轅劍已在你姬家手中?」

紂王原不想斬了姬昌,只打算先行以言語試探,繼而關押,再作打算,便道:「押下去……」

話未落,午門外已響起驚雷一聲爆喊,驚得滿殿文武瑟縮,只聽雷震子喝道:「誰敢斬我父親!」

只見哪吒似出水蛟龍,雷震子如天際電光,瞬息間越過近百里路程,衝至午門前。

雷震子反手挾了姬昌,哪吒那面無表情的英氣臉龐眨眼間已到得金案前,九間殿轟的一聲,煙塵大作,庭柱竟是被毀了大半,百官亂成一團,抱頭鼠竄。

紂王卻不慌張,怒斥道:「逆賊好膽!」旋即一手抄起逾百斤的金案,朝哪吒甩去!

哪吒避開迎面飛至的金案,於半空中斜斜後仰,單手指向紂王,半身受後座力一震,乾坤圈脫手,已高速飛至,不料橫裡又竄出一人,單掌擋於紂王身前,大喝道:「慢!」

哪吒定在空中,腰間混天綾飄揚,瞇起一眼,辨出那人,又聽廷下雷震子縱聲嘶喊,手中提著姬昌幾次騰空欲走,卻被武成王一柄戰戟拍下地來,摔得眼冒金星。

哪吒嘴角微動,似是想說句什麼,終究沒說,轉身瞬間衝到殿外,迎著日光甩出乾坤圈,打在雷震子手腕上。

雷震子痛嚎一聲,鬆手撤了姬昌衣領,腳踝被哪吒抓住,二人疾速旋轉,衝上天頂,卻是逃了。

紂王方吁了口氣,一手搭於浩然肩上,先前使力過度,手臂脫勁兀自發抖不休,浩然忙把天子安頓好,紂王緩緩道:「姬昌暫且羈留,改日再議。姜恆楚大逆弒君,聚眾九間殿上謀反,其女姜氏鞭屍三百,廢去後位!」

殿前眾臣看得明明白白,斬姬昌時方有刺客驚駕,何以把罪名安在了東伯侯頭上?紂王道:「妲己溫柔賢淑,內無國戚,外無侯親,足擔王后之責,孤意已決,不必多言。司天監擇日完禮。」

封後之事如同晴天霹靂,然而於這混亂局中,朝臣已再無計策,天子一錘定音,道「退朝。」

姬昌被囚押於朝歌西面羑(you)裡,東伯侯姜恆楚當廷斬首,南北兩侯被嚇得不敢再求情。

浩然此時方見識了殷商最後一名君王的霸氣,史書所記儘是虛言,蘇妲己傾世元囊已收,紂王削去四侯權利,實是出自本意。

只能說,中央集權過程中,狐妖作了無辜的替罪羊。本該被一併處死的南伯侯鄂崇渙未死,他的存在會帶來什麼歷史的改動?浩然心知姬昌小命得保,有一半可謂托福於自己,只是哪吒與雷震子的出場卻是萬萬預料不到,待得有時間,定要向姬昌詢問明白,當然,還有那柄姬家流傳下來的軒轅劍。

然而現在卻是不可能的,寒冬臘月,除舊迎新之時轉眼便至,司天監擇的婚期便是大年初一,宮裡宮外忙得焦頭爛額,是自紂王登基後的最隆重一次慶典。

明知妲己登上後位名不正言不順,百官心下不服,卻又不得不送來禮單;群臣來賀,腹誹的腹誹,怨恨的怨恨。聞太師遠征北海未歸,黃飛虎托辭缺席,朝廷兩大武官均是未到,唯有比干領著眾文臣不情不願向天子道賀,遂被打發出長生殿喝酒去,不提。

紂王自下午祭過祖宗牌位,便坐於壽仙宮正殿前自出神。浩然立於一旁,知天子心內諸多感慨,不得宣洩,也不多言,只靜靜眼望宮內燈火輝煌,不知何處宮女歌聲娓娓而來,間伴著幾縷絲竹之聲,四處均是紅綢大彩,鑾金龍鳳,一時間覺看不真切,朦朧如夢。

紂王忽地問道:「什麼時辰了。」

浩然望向銅壺,道:「亥時了。」

紂王又道:「浩然,你說,祖宗泉下有知,會不會唾孤不肖。」

浩然笑了笑,不再言語,答道:「子時便要受百官朝拜,祭祖宗,祭天地了,臣把婚服為大王換了罷。」

說畢也不等紂王答話,逕去取了黑紅二色婚服來,隨手一抖,紂王歎了口氣,除下玄色王袍。展開雙臂,讓浩然為其繫好胸下帶絛,又說:「孤與姜氏成婚那夜,也是這般神情恍惚……」

浩然打斷道:「大王何出此言?」一面低頭,於身後把雙手圍過紂王虎腰,又說:「臣以為,千古功名均是過眼雲煙。臣曾聽說,大王是受妲己魅惑,方做出許多常人難以理解之事來。」

倏然感到紂王不自在地動了動,浩然卻不放手,只道:「天子為這江山放棄了太多。大王既神智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臣便再無可諫之言,對妲己為後一事……」

浩然摟著天子的腰,把頭伏在紂王背上,緩緩道:「臣絕無半分不滿,大王不必介懷。自古情愛所恨緣由,千言萬語,終不離四字:『身不由己』而已。」

紂王點頭道:「你既體諒孤,這婚便成得不冤枉。」旋即把手覆在浩然手背上,說:「王后著你子時前去見她,她有話與你說。」

浩然疑惑抬頭,正與側過頭來的紂王視線交匯,見紂王眼眶微紅,朝他笑道:「現去罷。」

冬夜白雪如晝,屋簷上掛滿了長長短短的冰稜,妲己站於落地銅鏡前自恍神,於鏡中見到浩然到了,隨即吩咐道:「沒你們的事了,都退下。」

正為其整理鳳袍的婢女驚道:「娘娘,還有一個時辰便是吉時了,這婚袍……」

妲己不悅道:「有司墨擔待著,誤了吉時,大王也不會說半句,都滾出去!」

待得婢女們惶恐退出偏殿,反手關門,妲己又道:「過來給我插釵兒。」

浩然啼笑皆非,殿中已再無別人,這話不是吩咐自己,又是吩咐誰?卻站在門口,腳也不挪,答道:「浩然不敢,還是叫人來侍候王后娘娘。」

妲己轉身道:「司墨大人只服侍大王,自不會把我這王后放在眼裡的了。」

浩然無計,只得走上前去,在木盒中揀了一根鏤金鳳釵,眼望妲己鏡中面容,心下只怕這狐妖又使什麼手段陷害自己。

只見妲己粉臉嬌嫩,淡妝抹得兩頰生紅,黛眉飛展,一頭青絲三千如瀑,唯有雙眼卻是隱有淚痕,當是傾國傾城,楚楚可憐的絕代風華,浩然看了半晌,感慨道:「盛名無虛。」手中拈著鳳釵,道:「說吧,你喚我來何事,總不會是要我給你戴鳳冠。」

妲己抬起下巴,凝望鏡中的自己,輕聲道:「你也不願我為這狐狸,髒了自己雙手。」

浩然不為所動,答道:「你不僅僅是一隻狐狸。」

妲己依舊是極輕聲道:「我也是身不由己,這事我不做,自有別的妖來做。枉費我三千年修為,若違了女媧娘娘的命……你不是凡胎,自曉得的。」

浩然心中一動,道:「那軒轅劍下落,你當真不知?」

妲己面現悲傷之色,卻強笑道:「我全家老小,屍骨無存,你道軒轅劍真是在墳裡,會容得比干與黃飛虎……」

浩然歎了口氣道:「你現離了朝歌,尋去崑崙山躲著,一切還來得及。」

妲己不答,半晌後道:「我做錯了什麼?」

浩然無言以對,進宮以來,只覺一切事情與史書記載大有不同,妲己雖有傾世元囊在手,卻並沒做多少傷天害理之事,即使後世評這妖孽,指其斷送江山,禍國殃民,也不得不為她受女媧之命另作批注。若追述根源,這一切不幸的開頭,實是紂王自作孽,狐妖縱然罪惡滔天,也是受人類之母操縱,情有可原。

然而能怎麼說?把心一橫,你要毀便毀罷,你並沒有錯?

只聽妲己幽幽歎了一聲,說:「尋去崑崙山躲著,你道崑崙、金鰲是這麼容易進的。仙家名門,會收容一隻違抗正神命令的狐狸?!」

妲己又悲道:「況且我若不成禍害,人間豈有戰亂,人間既無戰亂,又怎容得萬千仙人道士修這成聖的大功德……」

話音未落,寒冬之際,夜空中竟是悶雷炸響,妲己花容失色,忙緊緊抓著浩然的手,金釵刺破玉指,亦是毫無察覺。幸而及時打住話頭,浩然經此一解,方明白過來,這其中關竅尚未思索通透,妲己已一手掩面,痛哭失聲。

浩然說:「你便……你便……」連著幾句,明知妖狐之命非出自本心,卻是無計可施,只得安慰道:「罷了,你切勿造太多殺孽,待得來日清算時,亦可保住性命。」

許久後,妲己方抹去眼淚,緩緩站起,浩然不語,取過鳳冠,為妲己戴了,妲己淡淡道:「你可知我為何不再用傾世元囊?」

浩然手指一僵,望著妲己鏡中雙眼,只覺這千古第一美人的眼中蘊含了太多無奈與悲涼,只聽妲己又說:「你是真心,我亦是真心。只惜我生而為妖,不能自做主。」

「縱然難逃一死,我也情願轟轟烈烈與他過這短短一世,而不願到手的皆是虛假。」

浩然氣息為之一窒,為妲己戴好鳳冠,躬身道:「臣知道了。」

妲己芳唇微啟,閉上雙眼,把那刺破手指湊到唇邊,抹得丹唇血紅,輕聲道:「女人心,海底針。既知道了,這便去罷。」

浩然離了妲己處,心想紂王與妲己祭過天地後當再用不到自己服侍,便朝長生殿走去,鑼鼓作響,已趨封後吉辰,浩然卻只覺腳步虛浮,位於這亂世漩渦中,無人是真正該死的命,心下躊躇,未來籠著一片迷霧,不知日後該如何是好。

長生殿上,百官分了幾桌,費仲,尤渾二人與親信談笑風生。比干與一眾大夫卻面有忿色,席上缺了黃飛虎,定是對妲己成後一事心中不滿,視與紂王同窗情誼不顧,浩然歎了口氣,知這是在天子心頭捅了狠狠一刀,日後嫌隙說不定便是因此而起。正思索間,忽見費仲連招手著自己過去,隨即搖頭笑了笑,逕直於丞相比干身旁坐了下來。

這一坐,正是表明了派系,比干雖對司墨與紂王關係親密有所不滿,也不再多言,浩然與眾臣紛紛打過招呼,隨口寒暄幾句,比干只道:「今夜大王封後,六宮可定,是件大喜事,司墨日夜侍奉君側,憂勞得解,老夫先敬浩然一杯。」

浩然知比干是警告自己:紂王已有王后,男寵須好自為之,也不生氣,接過酒便喝了。比干又道:「老夫特為王后娘娘尋來一禮,望司墨代為呈與大王。」說畢招手,便有小廝捧了木盤過來,上蓋著一方紅布,浩然只笑道:「老丞相辦的禮,想必是極好的。」

然而比干未來得及把那木盤交到浩然手中,長生殿門口便響起男子沉厚之聲,卻是怒斥道:「誰讓你來喝酒的!」

浩然被嚇了一跳,轉頭望去,竟是紂王等了許久,不見浩然,親自來尋!百官嘩然,紂王只是不理會,拂袖道:「眾愛卿不必拘束,喝酒。」

浩然忙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君前,笑道:「臣的酒剛下肚,大王這時候便要發怒不成?」

紂王板著臉道:「孤的龍冠未戴,以為你又要溜去睡了。」君臣二人說話慣了,渾不顧百官瞠目結舌,帶著浩然便回壽仙宮。

少頃吉時已到,鑼鼓一響,眾臣依序排於殿下,祖宗牌位請出,正要行那祭天地的大典,妲己紂王並肩站於壽仙宮前。浩然卻不協調地杵在紂王身側,幾次想走,又被紂王強留下來,心想這拜天地進洞房,昏君還要三人同行不成。脫身不能,終於破罐子破摔,不再掙扎。既要我當燈泡,便燈泡到底吧。

商朝婚禮體制尚未完全,紂王與妲己站著,百官跪拜,呼完萬歲後又呼千歲,紂王只道平身,牽起妲己轉身面朝歷代君王靈牌,咳了一聲,道:「這便開始。」

浩然立正幾秒後改為稍息,紂王又道:「浩然,開始。」

「……」

浩然笑容僵在臉上,左右尋不見監禮官,妲己淺笑道:「司墨大人會的可真多呢。」

浩然只覺五雷轟頂,縱是申公豹的雷公鞭也無此威力,監禮官被遣走定是紂王的玩笑!封後大典開這玩笑……紂王是腦子進了水麼!

紂王又道:「你說如何,便如何了。」

這一下,文武百官炸了鍋,浩然睜大雙眼,深吸一口氣,朗聲道:「一拜天地——!」

那聲音傳出殿外,於銀妝大地上迴盪不休,百官肅靜,紂王二話不說,撩起前襟,決然跪下。

「二拜高堂——!」

妲己跟著紂王盈盈下跪,一王一後,前額碰地。待得起身後,浩然又道:「夫妻對拜——!」

紂王與妲己相對一躬。

浩然眼神迷離,只覺這世間均是化不開的大雪,絮絮揚揚,直欲把天,地,人都遮沒,把這塵世徹底化為冰寒一片,終於緩緩道:「牽入洞房。」

「娘娘請留步!」

壽仙宮前群臣之首,比干朗聲道:「老臣日前辦得一物,現作恭賀娘娘封後之禮。」托出先前要交給浩然的那個木盤。當下便有宮人接過,恭恭敬敬呈了上來,浩然忽起一念,忙驚道:「不可揭。」

妲己卻笑道:「皇叔費心了。」玉手纖纖,掀開木盤上的紅布,正如浩然所料。

盤中是一襲以數十隻狐狸毛皮拼湊而成,華貴無比的狐裘。

《我和妲己搶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