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 風起幽州,初冬時節,幽州全境瀰漫著白茫茫的霧。大遼河南岸,一處曾經荒廢的村落中, 已有人居住。
這是一座鮮卑人與漢人、高句麗人混居的村莊,陳星與項述路過此地,暫時借宿。
無人認出項述身份, 卻無論胡漢,都十分客氣,只把他們當作了過路的旅人。村正用漢語詢問陳星「你們是做什麼來的呀?」。陳星便說:「我們是兩兄弟,他是我哥。他是嫡出所以他又高又好看還會打架, 我是庶出, 營養跟不上,所以才這麼虛。」
項述卻答道:「別聽他胡扯,我是他的僕役, 他是少爺, 是讀書人。」
陳星示意項述別鬧,項述用鐵勒話說:「兄弟不能成親,你懂不懂?」
陳星一時哭笑不得, 村正便安排他們宿夜,村中尚有不少空置房間, 裡頭打掃得十分乾淨, 牆角堆放著今冬伐來的新柴, 陳星在屋內以松柴生起爐火。項述順便獵了幾隻野兔回來當晚飯。鍋裡燉上肉, 房裡暖洋洋的,項述換回住家時的衣服,坐在一旁喝茶,陳星則一身單衣,開始準備晚飯。
一方小天地,竟是充滿溫暖旖旎之意。
此情此景,一如或鐵勒、或高句麗、或鮮卑、或漢人們的尋常家庭。
陳星有時覺得,像這樣也不錯,只要與項述在一起,哪裡都是世外桃源。
「想什麼呢?」陳星笑著問他,以為他還在想肖山的事。
項述一瞥陳星,臉居然紅了。
「沒什麼,想這裡的百姓。」項述不自然地說。
「百姓?」陳星疑惑道,「百姓怎麼了?」
項述說:「你沒注意到麼?這裡什麼族都有,且互相通婚。」
「對哦。」陳星說,「這裡是漢、胡、高句麗三國在幽州的交界處,我還聽到了有人說鐵勒語,他們是什麼時候遷來此處的?」
「南遷的人,說不定幾十年前就來了。鐵勒人十六歲的時候,」項述注視爐火,再看陳星,說道,「便得準備成婚。」
陳星笑道:「還好你等了我四年。」
項述說:「我不管是不是大單于,自然都會南下找你,只是你躲得實在太遠了,要找到你,著實不易。」
陳星樂道:「一件法寶,總想去找另一件法寶麼?雖然最開始我不知道你是誰,你也不知道我在哪,但宿命使然,總會找到的。」
項述把杯中茶喝完,隨手遞給陳星,陳星為他斟滿,兩人手指一碰,明明那天已抱著睡了,項述竟還有點緊張,又說:「鐵勒小伙子,大多不喜歡找族中人成婚,有時他們會南下,進長城去闖蕩,但不是打劫。」
陳星說:「所以你們找外族通婚,也是習俗。」說著又想起,自己所見的鐵勒人家中妻小似乎大多也都是外族。塞外不少部族人少,像阿克勒人一般,整部只有數千,長期近親通婚,容易產生各種血緣與繼承上的問題。
除此之外,鐵勒的先知還從豢馬上觀察到了許多徵兆,族中馬匹與陰山野馬所生的後代大多俱是良種,而閉圈繁衍得出的馬駒,則時而良莠不齊。
數百年前,鐵勒人最先有了想法,於是鼓勵族人與外族成婚。他們希望通過與漢人聯姻,繼承他們的智慧與學問,通過與鮮卑人聯姻,繼承他們白皙的膚色……如此種種,眾胡血統,乃至胡漢血統一再融合後,令鐵勒在數百年間迅速崛起,成為長城以北最強大的部族。
「嗯。」項述出神地隔著爐火看陳星,接過遞來的奶茶,「他們偶爾會成群結隊地南下,去你們的地方,看見喜歡的人,便回頭帶來聘禮求親,若願意跟著走,便回敕勒川青廬交拜。若不願意,在南方住下也是無妨。」
這種內遷方式極其緩慢,卻是滲透性質的。較之劉淵、姚萇、苻堅、慕容皝等人霸佔漢人的地盤,燒掉他們的房屋,將他們當作奴隸而言,要更溫和,也更有力。
陳星說:「我們漢人的習俗裡,很少與外族通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連漢人自己通婚都有講究,更別說與胡人了。」
「士族門閥有別,」項述如是說,「門戶淵源,你們漢人總是瞧不起所有非本族的人,所以最後被劉淵折騰到如今境地。」
陳星聽到這話就不樂意了,說他可以,說他族人不行,便道:「我們可不是這樣的。」
項述於是不多爭辯,揚眉作詢問示意,晚飯好了?
陳星便舀給他吃,忽然想到這村落中的住民們,漢、胡甚至高句麗人,全部生活在了一起。於他們的身上,就像陳星與項述自己,是否也即神州數千來的某種宿命暗示?哪怕彼此有著不共戴天的血仇,終有一天,這一切都將過去,就像被戰火所燒過的、滿目廢墟的大地,但在這廢墟之上,新的生命煥發,恢復那生機勃勃的力量。
也許有朝一日,胡人與漢人,在這片大地上一代又一代地繁衍,彼此互相通婚,生下後代,千百年後,神州中的住民,通過血統的融合,已無分彼此。
入夜,兩人留了火堆餘燼,在房內睡下。地鋪很小,要兩人都蓋上,就得抱得很近,身體摩挲了一會兒,陳星與項述全身又變得灼熱起來。
「我……我忍不住了,」項述低聲,急促地說,「給我,陳星……我一定會與你成親。除了你,這輩子我不會再與任何人在一起,我也不會讓你離開我,永遠不會,給……給我。」
陳星感覺到項述一手在撫摸自己,側頭親了下他,阻住了他的話,並緊張地點了點頭,一時緊張萬分,轉過身去,那感覺陌生又令人興奮,充滿期待。
但項述比陳星更緊張,貼在一起時,陳星感覺到他的心跳好快,都快從胸膛中跳出來了。
「好……好。」陳星小聲道。
不片刻,只聽陳星慘叫一聲。
「啊——!好痛啊!」
項述有點不知所措:「怎麼?痛?」
「痛死啦!!!」陳星幾乎是狂叫道,項述馬上道:「先……別動!要扭著了!行,行,我這就出來!」
陳星:「……」
項述:「……」
「太痛……太痛了。」陳星都快飆眼淚了,項述只好停下了他的動作。
「還沒進去,」項述鬱悶道,「這麼痛?」
陳星竭力點頭,滿臉通紅,又實在很痛,說:「這不行的吧!」
項述見陳星叫得猶如被什麼神兵捅了一般,放棄了這個念頭,改口道:「好,以後再說吧。」
「不不,」陳星又說,「我緩過來了,繼續吧,我……忍忍就好了。」
「算了。」項述不敢再試了,生怕硬來的話把陳星弄疼,心裡雖然很想,卻終究心疼他,讓他轉了個身,依舊把他摟在懷中,身體相貼,為他拉好襯褲。
陳星對方纔那一下依舊心有餘悸,簡直比上次被箭射中還疼,畢竟在他的人生中,受過最重的傷、吃到最大的苦頭就是襄陽城裡那支帶著麻藥的流箭了,沒想到居然這麼痛!這到底有什麼好的!為什麼成親都要做這個?!青廬交拜後的一百天裡,是要讓人受酷刑嗎?
「你好像忽雷山,」陳星喘息道,「太大啦,還硬邦邦的!」
「什麼?!」項述難以置信道,「忽雷山是誰?!你……以前還……」
陳星說:「阿克勒王族裡的那匹馬,你沒見過嗎?」
項述:「……」
忽雷山是擅養馬的阿克勒族中的眾馬之王,威風凜凜,比所有的馬匹都高大,馬性極其彪烈,來去如風,從來不讓任何人騎,想讓它配次種,還得看它的心情。陳星有次無意看到它的神器時,整個人就當場震驚了。
項述:「……………………」
陳星正要描述剛才一剎那給自己的感受時,項述卻露出了有點挫敗的表情,說:「睡吧。」
「要麼再……」陳星總覺得很對不起項述,說,「我還是咬牙堅持一下吧,配……配種這個過程,一般要多久?」
項述:「你當我是馬?睡!別廢話了!」
陳星:「你生氣了嗎?」
「沒有,」項述答道,「以後再說罷,真的沒有。」
雖然嘴上說沒有,陳星卻總覺得項述還是有點在意。翌日起來,陳星在井邊洗漱時,見項述一頭毛躁,明顯昨夜也沒睡好。
「這地方叫什麼名字?」陳星環顧四周,只見冬季綠水青山,到得白天時,又是另一種人間仙境的模樣。
「瓦倫奴。」項述洗過臉,精神少許,答道。
「瓦倫奴!」陳星突然想起來了,這不就是上一次項述追查王子夜下落,與他第一次交鋒的地方麼?
「不錯。」項述答道,「曾經這個村子裡所有的住民都化為魃,被我一把火燒了。」
項述上一次來到此地時,適逢王子夜正在村內轉化活屍,之後項述火燒了所有的魃,追著王子夜的蹤跡南下。其時幽州地僻遠人煙稀,早先在鮮卑治轄下,苻堅打下慕容氏的大燕之後,晉帝司馬曜採取了不少動作,令幽州數郡縣自立,意欲反秦復晉,又以海船載來不少晉軍,協助幽州抗秦。
苻堅雖鞭長莫及,卻因反抗聲浪不大,又因此處位於敕勒古盟、高句麗、秦、漢四方勢力交界,十分敏感,不宜率軍強取,便接納了王猛的建議,暫且擱置,令其成為一個四不管的區域,等待滅晉後再騰出手進行處理。
其時晉軍以小股規模四處活動,發現村落被毀後,便開始圍攻項述,項述突出重圍之後,沿幽州古道南下,進入山東地界,於泗水處力量盡失被俘……
「泗水!」陳星說,「新垣平斬黑蛟的地方!」
「嗯。」項述騎在馬上,離開村落,回頭望了一眼,說,「跟我來。」
項述沒有急著去高句麗,而是繞過瓦倫奴部,在遼河南岸一路東行。
「去哪兒?」陳星忍不住問。
項述說:「離開敕勒川時,我想過一個問題,當初王子夜,為什麼要來瓦倫奴部?」
陳星說:「也許他需要魃?」
那時,化身克耶拉的王子夜,已將老大單于述律溫以魔神血復活,卻被項述天葬。
後來他去了哪兒?被項述這麼一提醒,陳星忽然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我師兄王猛死後不久,」陳星疑惑道,「王子夜便來到了苻堅身邊,所以,他去長安做官了?」
「嗯。」項述說,「但過了一段時間,他再度出現在了北方。」
述律溫死後的數年中,項述始終解不開這一心結,派出斥候,追尋克耶拉的下落。得到線索後,便只身前來,終於被他找到了目標。
「你不覺得奇怪麼?」項述冷漠注視著附近的山野,說,「他為何要千里迢迢跑到這種地方來?就為了轉化一千個活人成為魃?」
「再多也不嫌少,也許他閒得無聊,四處活動呢?」陳星猜測道,「或者在復活司馬家的王爺?這裡會不會有一個司馬越或司馬什麼的墓?」
「那麼他就會讓手下來。」項述說,「你看此地,是地脈的交匯點麼?」
「不,」陳星也覺得有點奇怪,說,「這裡與地脈毫無關係。」
項述:「要打敗你的敵人,就得瞭解你的敵人。這些日子裡,我始終在想,王子夜究竟是什麼?他在這世上活了多久?為什麼成為蚩尤的部下?」
這些都是陳星沒想過的,但斷斷續續,通過與王子夜的交手,以及項述所言,他們對王子夜也有了一個初步的瞭解——他活了很久,且心有不甘,就像顧青所言,他曾經也是個凡人,被斬成了碎塊,埋在地下,千百年來不斷受苦。
生前,他還喜歡過一個女孩。
「這裡會是他的故鄉麼?」陳星忽然道,「項述,你好聰明,你想得真多!」
項述帶著陳星縱馬繞過山頭,遼河畔的山坡上,出現了一座奇特的、方士們曾經建造的房屋——那是座廢棄的觀。
觀後,又有兩棵參天大樹,樹葉卻已在寒冬中落盡,樹下各有一石碑。
這座觀不同於神州大地上任何一國的建築模樣,彷彿已存在此地很久很久了。
「我第一次發現他時,」項述說,「他就在這裡。」
陳星想起滄浪宇中,毫無徵兆地碰上王子夜,他今天應該不會再出現了吧?
「他在做什麼?」陳星問。
「似乎在祭祀。」項述說,「你對古事比我熟悉,這裡以前是什麼地方?」
陳星答道:「三國是袁術治下。」
項述:「更早。」
陳星想了想,又道:「漢幽州郡?戰國時的幽州,周時也叫這名字。」
項述:「再早時呢?」
早到牧野之戰前,歷史模糊不清的時代,上古山海之紀,陳星想起一個極少有人知道的名字,那是他從山海經上看到的。
「有易國。」陳星說。
項述來到樹下,以手擦拭樹下石碑,右邊碑文上出現了兩個大篆字,項述看了眼陳星,陳星認出來了,說:「姜瑤。」
「這邊呢?」項述擦拭左邊碑文。
「王亥。」陳星喃喃道,驟然察覺,項述也許解開了某個問題的關鍵之處。
「這是他愛人的墳墓。」陳星說,「要挖開看看麼?」
挖墳掘墓此舉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但為了克制王子夜,陳星願意犧牲自己的氣運,畢竟挖掘姜瑤的墓是為了制止王子夜四處挖墳掘墓。
「掘墓沒有意義。」項述否定了陳星的提議,怔怔看了他一會兒。
陳星:「?」
項述轉頭,皺眉道:「走罷,我只是不明白,他既然已經有能力復活死者,為何不將他的愛人也一起復生?」
不知為何,陳星看著項述,總覺得他似乎還有什麼事瞞著自己。他能感覺到項述愛他,很愛很愛,但有時他的眼神,偶爾會讓陳星想起,當初他們還沒互通心意,項述卻已知道歲星存在的時候。
就像下一刻他們隨時都會分別,這種對未來的不確定,令項述的眼神裡帶著一股執著,就像努力地想去打破宿命的忿然。
當項述強調「我永遠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時候,陳星尤其能察覺到。如果對未來充滿希望,是不會特地說這句話的,這麼說,反而像自己還是逃不過死掉的命運。可眼前這一切,不是已經好了?他們真正地在一起了,未來變得一片光明,哪怕殺不掉蚩尤,如今也有了與其對抗的基礎。
他在想什麼呢?陳星很奇怪,卻沒有問,反覆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他多慮了,不能全憑直覺來判斷。
陳星與項述下得山來,陳星想了想,又說:「不是這樣的,他若將姜瑤復活,醒來的她,也不再是王子夜愛的那個人了。」
事實上項述一直沒搞清楚,到底王子夜復活的這群魃都是些什麼東西,說他們是自己罷,看上去不像。說不是罷,又一個個都頂著曾經的名字四處活動。就像司馬瑋,為何他在復活時,會說出「我也不知道我是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