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殼

夜裡,整個袁府依舊十分熱鬧,周瑜和孫策並肩坐在榻上,在同個木桶裡泡腳,孫策靠在周瑜身上,懶洋洋地說:「我今天將飛羽放出去了,讓我爹在宛陵北邊派兵等咱們。」

「雪天路寒。」周瑜說,「辛苦將士們了。」

孫策又道:「我舅就在宛陵,只要進了丹陽就安全了。」

孫策的舅父吳景是丹陽太守,周瑜知道只要能離開壽春,接下來的事幾乎就不必他操心了,孫策又靠了會兒,起身拿來布巾,給周瑜擦乾,周瑜沉吟片刻,說:「你不必擔心我娘被脅迫。」

孫策說:「多做點準備,總是好的。」

周瑜:「袁術得玉璽,扣留你娘和孫權一事,是不可聲張的,所以只要咱們逃了,他只能認吃個啞巴虧,誰也不敢說。」

孫策又道:「他不敢動我,我怕他動你。這次你哪裡都不必再去了,就跟著我行了,我把你娘也接過去,到丹陽先住著,兩家暫且先住一起,待我穩住腳了,再給你治府。」

周瑜沒說什麼,只是靜靜聽著,孫策喝多了有點頭疼,便笑著說:「睡罷睡罷,明天初一,新年賞你個封兒。」

周瑜笑了起來,想起小時過年,帶著孫策去自己親戚家討賞買糖的事,隨口打趣道:「都多大的人了,過年還討封兒,等買糖吃麼?」

說是這麼說,當夜是周瑜睡得最踏實的一晚,知道即將離開壽春後,徹底放下了心頭大石。翌日起來時,孫策已經早早地在院裡練棍法了,周瑜精神抖擻地起來,收拾床鋪,發現枕頭下居然還真的壓著一個封兒。

周瑜忍不住好笑,封兒裡還沉甸甸的,料想是銀兩,拆開一看,登時愣住了。

那是一塊金絲楠木打造的腰牌,上面刻一行字:建威中郎將周。

翻過來看,背後則是孫堅的長沙太守官印拓刻,以及孫策的將印。

房門開,周瑜人與劍合,裹著一陣風射出,孫策打著赤膊正在練棍法,大喝一聲好,兩人便在院內過起招來,周瑜步法一掃,登時漫天飛雪,合著梅花紛揚席捲,劍法剛強巍然,孫策的棍法則如狂濤怒海,一化十,十化百,抖出漫天棍影,一時恍若滄海強湧,一時猶如泰山壓頂。

然而周瑜面不改色,赤軍劍圈轉,無論孫策如何強橫,俱似怒海中的一葉扁舟,始終撼不得分毫。

「好!」趙雲的聲音在一旁喝彩道,周瑜見趙雲來了便收劍退後,趙雲一振□□迎上,與孫策槍棍交錯,一如蒼鷹搏兔,一如穿花蝴蝶,兩人躍起,呼啦啦掃下漫天落梅。

曹丕已看花了眼,兩人都是用的長兵器,每每棍法、槍法掃開時氣勢大開大合,瀟灑至極,孫策大喝一聲,使出全力,棍影猶如暴雨般將趙雲壓制到角落,直到趙雲終於抵擋不住,清嘯聲中,一式逆流直擊!

「噹」的一聲,槍棍相撞,孫策翻身躍開,兩人收招。

孫策已是渾身大汗,氣喘吁吁,先是練了近半小時的武,再接周瑜,又與趙雲過招,簡直是筋疲力盡。

「好身手。」趙雲笑道,「看來那天倒是子龍多事了。」

「哪裡。」周瑜說,「要不是趙將軍相救,我倆多半得栽在呂布手下。」

趙雲笑笑不說話,周瑜見他與孫策交手一輪,手依舊很穩,氣不喘,足見其武功在兩人之上,方才不過是動手試試他們的功夫。

孫策回房去換衣服,趙雲又朝周瑜問道:「賢弟劍法從何處學來?可否借劍一觀?」

周瑜將劍雙手奉上,同是借看,趙雲明顯比大剌剌的呂布要謙遜得多,周瑜解釋道:「方纔所用非是中原劍法,乃是四年前,從一位海外高人處學得的滄海十六式。」

趙雲緩緩點頭,端詳赤軍劍,說:「賢弟所用劍路,五行屬水,確有江海之勢,狂濤萬頃之威,了不起,子龍不請自來,偷看了幾式去,望賢弟莫要放在心上。」

以趙雲的本事,自然不屑於去偷學劍法,然而趙雲沉吟片刻,歸還長劍,說:「我曾從先師處學得少許劍式,名稱見龍在田,不知賢弟願不願與愚兄切磋一二。」

周瑜一凜,知道切磋是假,趙雲想順便教他幾式,便虛心學習。一炷香過,趙雲教會周瑜見龍三式,又指點了其中關竅,說:「見龍在田,利見大人,此式須得以潛、藏、隱為要訣,最後才是『見』。」

「是。」周瑜誠懇道,「得趙兄指點,感激不盡。」

孫策擦過身換了衣服,趙雲入內,與曹丕在房中坐定,孫策笑吟吟道:「趙將軍的事辦得如何了?」

趙雲無奈搖頭,顯然奉公孫瓚之命前來,卻什麼事都沒辦成,憋了一肚子火。

「要借多少兵,包我身上。」孫策欣然道,「公孫大人接下來如何打算?」

趙雲忙起身答謝孫策,周瑜簡直無語—你自己的事情還沒解決呢,就忙著幫別人張羅了,也不怕被趙雲笑話。

然而趙雲卻非常感激,認真答道:「伯符賢弟好意,愚兄心領,但令尊陳兵函谷關下,還須以大局為重,令父子能牽制住董賊,便已為河北蒼生造福無數,若因子龍一己之私,讓賢弟調遣兵馬,乃至中原失了鎮守,於心何安?」

孫策肅容道:「趙大哥說得對,是我欠考慮了,快請坐。」

趙雲又歎了口氣,朝周瑜、孫策兩人說:「昨夜我思前想後,還是以先離去為宜,然而袁大將軍卻彷彿另有打算,言道待今年三月,袁紹會送信給主公,到時再行計議。」

周瑜暗道該不會是也想把趙雲牽制住吧,袁紹不知道對河北有何計劃,冀州實際上都是他的地盤……倏然間周瑜與孫策同時心中一動,兩人對視一眼。

「所以這幾日,」趙雲說,「我會設法先行離去。」

曹丕不悅道:「如果袁紹要抓你,你從這裡回遼西,一路要走上千里,怎麼可能逃得掉?」

「逃不掉也要走。」趙雲說,「不能再拖了,拖下去恐怕有變,今日前來,就是與孫兄弟、周兄弟辭行的。」

周瑜示意兩人稍安,取出一面令牌,放在桌上。

「我都想好了。」周瑜說,「元宵之夜,咱們一起走,兵分三路,我會為你們引開袁術的追兵。」

趙雲看著出城的令牌,看看周瑜,又看孫策。

半個月後,壽春燈節。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天際一輪明月,壽春入夜,集市喧嘩,花燈如海,火樹銀花。

「走!」孫策興沖沖地過來,說,「逛燈節去了!」

周瑜想到今天半夜就要逃亡,緊張得胃都絞了,孫策還一副沒事人樣的,周瑜簡直想揍他一頓。

「我不去了。」周瑜說,「你帶孫權去走走,早點回來。」

「怕什麼。」孫策說,「今天半夜裡還有子龍跟著,怕有麻煩不成?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走吧。」

周瑜無奈,只得起身跟著孫策走了。

途徑長廊時,又見袁紹、袁術、甄宓與楊弘等人過來,正要去花園中賞燈,雙方寒暄數句,袁術只是呵呵笑,讓周瑜、孫策盡興,楊弘暗使眼色,周瑜微微點頭,示意已安排妥當。

出了大將軍府,這是孫策自打來壽春後第一次出來逛,與周瑜並肩攜手,牽著孫權,在集市上步行。周瑜則安排袁術派給他的人先到城外等候,趙雲帶了曹丕閒逛,不知道去了何處。

孫權不知道今夜要逃亡一事,還笑著問曹丕去哪兒了,周瑜在集市上給他買了個滴溜溜轉的風車,與孫策輪流背他,免得被人擠散了。當夜紅男綠女,集市上儘是年輕愛侶,見到周瑜與孫策帶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兒,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覺得這組合甚是有趣。

「我想吃點那個。」孫權說,「那是什麼?」

「別吃了。」孫策說,「吃多了待會兒跑不動。」

「給我吃點嘛!」孫權大聲道。

「曹操他兒子教的你什麼……」孫策哭笑不得道,「還敢頂嘴了?」

「買給他買給他。」周瑜道。

周瑜最怕就是小孩子哭或者打架,感覺十分狼狽,生怕待會兒孫權不樂意,在集市上鬧起來灰頭土臉的破壞形象,孫策每次都只得讓著周瑜,摸錢給他,說:「快去快去。」

周瑜買了兩份打糕,一份孫權吃著,一份自己吃著,孫策問:「我怎麼沒有?」

「你不是不吃嗎?」孫權問。

「就是。」周瑜調侃道,「你不是不吃嗎?」

打糕熱乎乎的,以糯米製成,還撒了不少花生麩,孫策簡直要被這倆給氣死,周瑜便笑著把自己吃了一半的打糕遞給他,孫策接過吃了,孫權又朝人堆裡擠,一邊擠一邊喊:「曹丕!曹丕!」

趙雲讓曹丕騎在自己脖子上,兩人正在戲台下看木偶戲,孫權又朝孫策身上爬,孫策只好讓孫權也騎在脖子上,擠了進去。

趙雲看了周瑜一眼,周瑜略一點頭,示意都安排好了。

「東西收拾了?」周瑜問。

「沒有行裝。」趙雲低聲說,「袁夫人為曹丕簡單準備了盤纏。」

木偶戲演的是《七鵲記》,講河漢織女之事,曹丕呆呆地看著,眼裡有點發紅,周瑜揶揄道:「該不會是真的戀上大美人了吧?」

「胡說。」曹丕道,「等我過幾年回來,我找她當我媳婦。」

趙雲不住笑,險些讓曹丕摔下來,三人看了會兒木偶,孫權似乎發現了曹丕有點傷心,拉著他的手,問:「你和甄姐……說了嗎?」

「嗯。」曹丕答道,「我說我還會回來的。」

木偶戲演完,看戲的人都散了,五人便並肩坐在河邊,看對岸五光十色的燈火,孫策抱著一膝,踩在河邊的石頭上,燈景猶如夢一般閃爍得近乎不真實,周瑜知道孫策這個時候也有點緊張,生怕會出什麼意外。

待得燈火漸熄,集市收了,趙雲又帶兩個小孩兒去買了點油炸的零嘴,周瑜方在集市入口處說:「走吧。」

「我還沒和甄姐告別呢。」曹丕說。

「不要回去了。」周瑜皺眉道,「以後有機會能見到的。」

曹丕想了想,雖然不願,但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拖累大家,只得作罷。

馬車在巷子口停下,孫策上車,吳氏赫然就在車內,居然甄宓也在其中,甄宓朝眾人微一行禮,便下車與曹丕敘話,曹丕眼紅紅的,在巷子裡低聲說了會,牽著甄宓的手,甄宓給曹丕擦了擦眼睛,又取出一個玳瑁扳指,遞到曹丕手裡。

「各位,」甄宓柔聲道,「後會有期。」

「袁夫人珍重。」趙雲抱拳道。

甄宓離開,數人紛紛上了馬車,趙雲見曹丕還有點恍惚,便說:「以後會見面的。」

孫策笑道:「人家都嫁人了,你還真想娶她不成?」

曹丕橫了孫策一眼。

周瑜本來緊張得很,被曹丕這麼一件事給逗樂了,數人笑了會兒,吳氏給兩個小孩擦乾淨手,經過將軍府後院時,趙雲牽了馬出來,便護送一行人前往城外。

壽春因上元節燈市,今夜城門開到子時,孫策將他們送到城門處,與孫權、母親告別,轉身回去。

周瑜心中不住怦怦跳,遞交腰牌時,守城官斜眼乜他們幾個,手下顯然已經得到了周瑜今夜要出城的消息,三個人,一老一小,身份都對上了,守城官身邊還有個將軍府派來的人,協助察看了整駕馬車,確定再沒有人藏在車上。

那名文官周瑜也認得,是楊弘手下的,但按理說他並不知道自己有幾面腰牌,文官核查過後正要放他們走,卻被守城官給攔住了。

「你們三個人,」城防官兵道,「一塊腰牌,是怎麼回事?」

周瑜道:「我怎麼知道!你派人去問楊大人!城中百姓都出去了,我們公幹的還不讓出城不成!這是我的功曹令,耽誤了事,別怪我不客氣了!」說著周瑜又望向那名文官,說,「是不是這樣?」

文官也拿不定主意,今夜出城人甚多,大都是從壽春臨近郊縣趕來過燈節的,一時間人如潮水,馬車擋在城門口,堵住了後面所有人的去路,守城官只知今夜將軍府有人出城,楊弘派來的手下卻未說明白,為免耽擱太久被責,只得草草放行。

反正人沒多就行,別的都懶得管了。

周瑜坐上車伕位,一甩長鞭,趕著馬車出了城,回頭看時城門處百姓越來越多,已找不到趙雲了。

趙雲一手牽著馬,一手牽著曹丕。

「停下。」軍官道,「什麼身份?沒見過你。」

曹丕掏出令牌道:「將軍府的,喏。」

軍官一臉疑惑,趙雲一身名貴武服,佩戴一把侍衛專用的劍,操著一口流利的河北官話,頤指氣使道:「這位是袁本初大人的侄兒,過完上元夜要上路回冀州去,你哪一隊的?官職是什麼?忒大的膽子啊!」

趙雲站在城門口,相貌堂堂,玉樹臨風,天生的衣裳架子,又穿著光鮮衣服,曹丕則濃眉大眼,一身詩書氣,手上戴著枚甄宓給的玳瑁扳指,朝守城官一亮。

「認得這戒指嗎?」曹丕問。

守城官便不敢阻攔,放兩人過去了。

「快。」周瑜數人與曹丕、趙雲會合,趙雲抱著曹丕上馬車,在路邊將衣服換了,裝扮成車伕,坐到周瑜的位上趕車,周瑜則翻身上了趙雲的馬。

「你的隨從呢?」趙雲問。

「安排在驛站裡。」周瑜說,「今夜先走夜路,明天晚上投宿時,你帶曹丕先走,剩下的人交給我。」

趙雲問:「有多少人?」

周瑜比了個手勢,示意二十人,趙雲說:「我與你與伯符,足可解決二十人。」

「不能妄動。」周瑜說,「孫夫人和兩個小孩子在,恐怕受牽制。」

兩人小聲交談了一會兒,遙望遠處城門。

趙雲說:「伯符讓我告訴你一聲,若一盞茶時間等不到,就先走。」

「再等等。」周瑜沉聲道,「回府,換衣服,再出城門,也得好一段時間了。」

為免引起袁術警覺,孫策與周瑜談好,上元夜燈市散後先回將軍府一趟,進府後再設法脫逃。然而這個方法非常危險,萬一壽春關了城門,孫策就只得留在城內了。

而城郊驛站處的死士若等不到周瑜,也將暗生警覺,與袁術一傳信,整隊人都有危險。

眼看百姓們都出城了,壽春的城門緩緩合上,「轟隆」一聲,隔絕了內裡的燈光與外頭的黑暗。

「糟了。」

那聲響簡直令周瑜如墜深淵,他看了看趙雲,趙雲道:「先沉著,不要慌亂,如果出城不行,你和伯符安排了下一步行動沒有?」

「落下他的話就得等明天了。」周瑜憂心道,「但今夜袁術說不定就要動手殺他……」

「先走。」趙雲果斷道,「相信他,駕!」

周瑜又回頭看了一眼壽春,深吸一口氣,暗自祈求孫策明天一定要趕上。

吉凶未卜,周瑜的心沉了下去,趙雲剛要趕車離開,周瑜卻道:「再等等,一刻鐘。」

《江東雙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