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

城門處,孫策戴著兜帽,揣著令牌,騎馬冒雪趕到城門外。

「將軍府功曹司出門公幹。」孫策出示令牌,問,「周功曹周大人是不是已經出城去了!」

守城官道:「是有一位功曹出城了。」

孫策道:「快開小門,我有一封袁將軍給功曹的急信!」

孫策從懷中掏出一個將軍府裡的信封,朝著守城官一揚,守城官不敢怠慢,打著火把下來察看,見上頭確實是袁紹府上的書信,便馬上吩咐人開小門。

「弟兄們辛苦了,喝杯小酒暖暖身子罷!」孫策說,臨走時不忘打賞二兩碎銀。

「城門給大人留著!」守城官笑道,「慢走!周功曹想必沒走多遠!」

周瑜騎在馬上,握著韁繩的手滿是汗水,只見壽春城上的邊門開了一條小縫,遠遠的似乎有光透出,一騎趕來。周瑜整個人都要背過去了,趙雲笑了笑,一甩長鞭。

「駕!」

「駕—」孫策得意的聲音遠遠傳來,追上了車隊,在暗夜中啟程。

車轅聲、馬蹄聲響,抵達驛站時正是五更時分,周瑜先是下馬,朝一眾等在驛站裡,打扮成官差的死士們說道:「大家辛苦了,這就上路,晚上再歇。」

死士紛紛起身,卻不說話,跟隨周瑜,護衛馬車上路。

孫策已躲進了車中,吳氏撩開窗簾,朝周瑜道:「瑜兒,這些又是誰?」

「我的部下。」周瑜如是說,「伯母請放心,都是功曹司的人。」

吳氏點了點頭,看了跟班們一眼,個個面帶殺氣,手背青筋畢露,目不斜視。

殺手們時不時會看一眼趙雲,顯然疑惑為何多了個人,周瑜便解釋道是他的車伕。一行人在中午時已行出近百里,周瑜又幾次進車去探望。

車中,周瑜低聲道:「袁術這個時候一定已經發現你不在府上了。」

「不一定。」孫策說,「昨夜他與袁紹喝酒到夜半,今天醒得越晚,就對咱們越有利。」

「進府以後就沒人監視你了嗎?」周瑜問。

「嗯。」孫策說,「還得再快點,袁術要派人來追,就怕跑不快。」

周瑜說:「不能再快了,一副兵荒馬亂的,你是要讓那些殺手起疑嗎?都是高手,二十個人,就算能全解決,我也沒有把握保護好大家。」

周瑜看了曹丕一眼,曹丕拉著周瑜的袖子,一臉痛苦樣。

「怎麼了?」周瑜說。

「我要……解手。」曹丕說。

周瑜:「……」

「小的還是大的?」孫策說。

「小的。」曹丕說。

「我也要。」孫權說。

周瑜深吸一口氣,說:「等等,我想辦法。」

這群死士應該不知道周瑜帶了幾個小孩上路,但不能讓他們起疑,周瑜想來想去,還是不讓他們知道的好,說:「你倆輪流下車去解手,待會兒要把衣服給換了。」

說著周瑜下車,吩咐隊伍先停下。

所有人便等在一旁,周瑜說:「孫夫人需要休息一會兒,大家到路邊去等等。」

幸好有吳氏在車上,眾人也不便靠太近,便聽周瑜的吩咐,等在路邊,趙雲則把車停得遠了點,將吳氏扶下車來。

曹丕穿著孫權的衣服也跟著下來了,到路邊草叢裡去。

片刻後曹丕先回車,不多時孫權又跑下車,周瑜極力與一眾死士說話,然而他們大都是點頭或搖頭,或是簡短回答,不得罪他,也不與他深談。周瑜暗道這群人只怕不好對付。

「孫權!」周瑜喊道,「別亂跑!」

「哎!」孫權在草叢裡答道。

片刻後吳氏又帶著孫權回到車上,趙雲趕車,開車。

中午為爭取時間,路上吃的乾糧,黃昏時,趙雲把車停在官道旁的客棧邊上,吳氏便領著孫權下車,周瑜又張羅著一眾人進客棧吃飯,付錢,點菜。這店很小,老闆就是跑堂,眼看來了一筆大生意,忙前忙後地招呼。

「不勞煩周大人。」一名隨從顯然是死士們的隊長,朝他說,「我們吃乾糧。」

「弟兄們也辛苦了。」周瑜朝他低聲道,「不吃飯也進來坐會兒,我怕孫夫人起疑,在路上她朝我問了好幾次你們的來歷……萬一到時候被孫堅知道了,只怕會心生警惕。」

那隊長想了想,確實如此,便把人從後院裡都叫過來,簡單囑咐了幾句,一群人湧入客棧內,佔了一塊位置,開始自己吃乾糧。

周瑜拿了水壺,到矮案上去,給吳氏與孫權洗杯,趙雲站在一旁聽吩咐,周瑜便朝他道:「你下廚房看看去,讓切兩碟臘肉上來。」

趙雲這就去了,一眾死士坐在牆角吃乾糧,周瑜以目光提示吳氏,一手將藥粉抖進水壺內。

吳氏以眼神回應知道了。孫權則好奇地看著,卻沒有說話。

少頃菜端上來,周瑜便與吳氏等人吃菜,跑堂端到其餘人桌上的臘肉卻沒人動,有人起身要去打水,周瑜卻道:「喝點酒吧。」說著讓跑堂上酒,並順手把水壺提到櫃檯上,跑堂便到後院去打酒,那隊長卻道:「不勞煩了,喝點水就行。」

說著隊長過來,提起水壺,周瑜又道:「讓他們再燒點。」

隊長擺手示意不必,提著水壺過去,分與一眾人。

周瑜靜靜吃菜,又朝孫權說:「這裡不比將軍府上,不好吃也多吃點,不然沒力氣。」

孫權嗯了聲,趙雲在走廊下蹲著扒飯,也不回頭。

這個時候,周瑜的心跳已經催到了極致,他沒有回頭看,不知道死士們喝下那壺水了沒有,片刻後聽到隊長起身,說:「我再去燒點水。」說著提著壺,前往後院。

那隊長在後院中打水,趙雲則在一旁挑起乾草喂幾匹馬,隊長道:「也給我們的馬喂喂。」

「是,官爺。」趙雲說。

隊長放下水壺,打開後門,走過馬車時,忽生一念,上前拉開車簾,朝內看了一眼。

然而就是這麼一眼,瞬間前現利劍,背後則飛來草叉,孫策從車簾裡一劍,配合趙雲,兩人瞬間將隊長格斃於當場!

趙雲馬上放下草叉,脫下外袍扔進車裡,孫策把隊長的屍體拖到一旁,趙雲轉身入內,在客棧裡朝周瑜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暴露了,必須動手。

就在這時候,毒藥藥性發作了。

「怎麼黑了?」

「燈滅了?」

「有毒!」

「當心!」

死士們瞬間亂了起來,趙雲摀住孫權的嘴,周瑜將桌上的菜一卷,兩人馬上起身,要逃出客棧,背後傳來風聲,一名死士怒吼道:「別讓他們逃了!動手!」

周瑜轉身,乾淨利落抽劍,卻不揮劍,以長劍指著那死士胸口,死士一衝過來,登時以胸口撞上劍刃,乾淨利落地被捅了個對穿。

「你們先上車!」孫策吼道。

跑堂的大叫道:「老爺們!這是要做什麼!」

周瑜拎著那跑堂的衣領,一腳把他踹了出去,客棧廳堂內一片混亂,雙目失明的死士們紛紛拔劍動手,孫策幾棍下去,對方竟能聽風辨認,孫策大聲道:「你先走!」

周瑜退進了廚房,兩人邊打邊退,孫策從灶中抽出柴火,呼呼飛舞作聲,敵人雙目不能視物,避開了柴火,卻避不過火苗,當即衣服被點燃,一片哀嚎聲,亂撲亂撞。

兩人跑出了後院,趙雲已套好車,周瑜解開死士們的軍馬韁繩拴在一起,孫策翻身上馬,趙雲一甩長鞭,吼道:「走!」

客棧內,跑堂的衝了出來,周瑜朝他喊道:「這些馬賠你的客棧!快走吧!去丹陽!」

「拿著這個!」

孫策遞給跑堂的一卷手令,讓他去找自己舅舅,緊接著眾人縱馬奔馳,衝上了官道。

夜幕降臨,漫天飄雪,周瑜回頭看,見山下客棧已起火,料想跑堂的也知避不過,索性一把火將客棧給燒了。

「真對不起他了。」周瑜說,「飛來橫禍。」

孫策說:「二十匹馬,夠他重新置辦個產業了,雖是軍馬,料想袁術沒少派這群人去殺人滅口,馬上都未有烙印,要轉手不難。」

趙雲說:「只怕袁術的追兵已在路上,兩位賢弟先稍作休息,今夜還得趕路。」

周瑜一路上提心吊膽,不得不說這次出逃乃倚仗了三分運氣,現在緊繃著的一根弦終於鬆了下來,便與孫策上了馬車,在車裡稍憩片刻。

車內擠了這麼多人,周瑜抱著孫權,孫策抱著曹丕,好不容易擠下了,睡到夜半時,周瑜醒來,發現趙雲接替了孫策的位置,曹丕則在他的懷裡睡得正香。

「瑜兒。」吳氏仍醒著,說,「這次可多虧你了,要不是你救了我們一家……」

「伯母。」周瑜笑著說,「要不是伯符,我早就死在巢湖孤山,要麼就死在洛陽,總之不知道在哪個鬼地方去了,千萬別說這些。」

吳氏笑了笑。周瑜又道:「老天開眼,可見今天能逃出來,也是借了孫權和曹丕這兩小子的運氣。」

「正是。」吳氏說,「我聽你伯父時常提起曹孟德,想必也是個大人物,這次大家全托他的洪福才是。」

周瑜笑了笑,活動了酸麻的手臂,吳氏便摟著孫權,讓他睡舒服點,周瑜則開了馬車門,坐到車伕位上去。

「你再去睡會兒。」周瑜朝孫策說。

孫策的車前點著一盞燈,專心致志地驅車趕夜路,朝周瑜說:「出了八公山,咱們就安全了,袁術再追不到咱們。」

「還有一道關。」周瑜道:「你去養精蓄銳吧,就怕這道崗哨不好過。」

「沒事。」孫策信心十足地說,「他們沒有飛羽。」

飛羽撲稜稜飛回,落在車前,盯著四周。周瑜說:「下坡走慢點。」

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往山谷深處,再經過長峽谷,就將出山,周瑜與孫策並肩靠著車門,看著車頭搖搖晃晃的那一盞燈。

「我覺得咱們這一輩子,」孫策笑道,「多半再碰不到像今天這麼凶險的情況了,看到壽春城門關上時,我險些以為再見不著你了。」

「但願。」周瑜淡淡道,「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不過應不會比這回更麻煩了。」

「幸好我來了個急中生智!」孫策笑道。

周瑜推推孫策的腦袋,孫策自顧自笑道:「我也是個謀士的料。」

周瑜斜眼瞥他,意思是:你?

孫策笑著靠在車前,瞇起眼,漫天星光隱隱退去,周瑜接過馬鞭,馬車一路朝西北。

翌日清晨,八公山外,趙雲將睡眼惺忪的曹丕抱上馬去。

「在此別過,兩位賢弟。」趙雲朝孫策、周瑜兩人抱拳。

「相助之恩,沒齒難忘。」孫策朝趙雲道,「來日若有意往江東,隨時前來找我與公瑾就是。」

趙雲笑笑,說:「後會有期。」

周瑜與孫策目送趙雲,在晨光熹微之時,穿過重重白霧離開了山谷。孫策搖頭道:「可惜。」

「以他的為人,」周瑜上了馬車,說,「不會棄公孫瓚來投你的,死心吧—」

孫策躍上馬車,笑道:「你將我看得也忒低了,難道不知道天底下多少仁人志士想跟我混嗎?」

「你!」周瑜道,「也不知哪個不長眼的要跟著你混。」

「自然有不長眼的。」孫策樂道,「面前這不就有一個嗎?嗯?」

周瑜嘴角微翹,隨口說了句什麼,不理會他,孫策卻扯著周瑜要他說個明白,兩人拉拉扯扯,趕馬出了八公山。

然而抵達山陽縣時,原本約好的孫堅卻沒來,來的是孫堅的手下程普。程普見周瑜下車,上前就拜,沉聲道:「我家主公感謝周公子大德。」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周瑜忙扶起程普,孫策等不到孫堅,心道多半又被什麼事絆住了,便道,「程將軍,我爹在開戰?」

程普摘下頭盔,一頭花白頭髮,容貌卻甚是年輕,臉上帶著道疤,少年白的長髮尤其醒目,說:「將軍接了袁公手諭,調兵討伐劉表。」

「什麼?」周瑜心中咯登一響。

孫策卻不以為然道:「劉表又怎麼了?」

「荊州不奉號令。」程普道,「主公便前往征討,令我沿途護送夫人,折返東南往丹陽去。」

周瑜沉吟不語,知道這是孫策家事,自己不該插話。吳氏揭開簾子,問發生何事,周瑜便一一稟報。

程普帶了五百人,當即由孫策統帥,沿河南下,孫策上車與周瑜商量了一會兒,周瑜本不願多說,然而孫策話中之意,顯然已將周瑜視作自己人。周瑜想了想—孫堅年前已獲軍糧,此時不應離開函谷關才對。然而荊州劉表遲遲按兵不動,荊州又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孫堅覬覦荊州,也是常理之中。

想必孫堅也感覺到袁術的逼迫,若不趁早據地為王,難以和袁術、袁紹等人抗衡。而要選取地點,司隸是絕不可能的,一占洛陽,馬上八方來攻,只得退而求其次南下。

江左一地牽扯太廣,且世家眾多,又與袁術挨著,不如荊州來得划算。當然,前提是確實能誅殺劉表。而討伐劉表,又恰恰師出有名,只因劉表不接勤王令,也不參與討董。殺劉表,多半是諸侯喜聞樂見的,誰也不會發兵救援荊州。

周瑜不得不承認這是絕妙的計策,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孫堅南下荊州,是否能戰勝劉表。

「你得前去支援你父親。」周瑜說。

「五百人,能做什麼的。」孫策說,「放心吧,他既然發兵,便心中有數。」

「我猜他一動荊州,袁術馬上就會警覺。」周瑜說,「現在不能再往丹陽去了,否則一旦袁術要往丹陽調兵,麻煩太多。」

孫策不說話了,吳氏聽了事情經過,答道:「瑜兒說得對,你爹若取得荊州,袁術只怕又要為難我們娘倆,現在除了回長沙,並沒有更好的辦法。」

「有。」周瑜說,「到我家去。」

吳氏一怔,周瑜說:「袁術現在一定在前往丹陽、長沙的兩條路上布設了關卡,但前往舒縣,他必定沒有料到,伯母和孫權在我家少住時日,待得孫將軍取荊州之後,再由程普將軍護送,咱們再在荊州會合。」

吳氏道:「就怕叨擾了你娘……」

周瑜道:「怎麼會?您願意去,她高興都來不及。」

孫策知道周瑜此舉無異於幫了他極大一個忙,且幾句話間,條理一清二楚,便道:「公瑾也想家了,母親就不要再推辭了。」

吳氏笑了笑,知道周瑜話中之意,便不再推了。

初平二年春,周瑜北上不到半年時間,便引兵回舒縣。

程普的軍隊駐紮於孤山中,僅派出二十餘人隨行保護,周瑜回到家,雖只與母親分別半載,卻彷彿經歷了許多事,吳氏與周母闊別多年相逢,都是淚眼縱橫。

家中登時熱鬧起來,周瑜挨個安頓,又花了一番功夫。時春光明媚,桃花飛揚,又是一年的春天,這次兩人終於得以安安靜靜,過點悠閒的小日子了。

然而對周瑜來說,沒有一年的春天比這年更需要忙碌了。

他先是回報了母親,這次在壽春的經過,周母在花園裡靜靜聽了,說:「孫夫人也提到此事,袁大將軍分發的俸祿呢,娘都給你存著,每月的都封好在後倉裡,你若覺得不想領受,遣人送回去就行。」

周瑜說:「孩兒知道袁術這次一定恨死我了。」

周母淡淡道:「你行的乃是義事,袁術為人不義,何必懼他?」

周瑜一想也是,不義者必自絕後路,又道:「還回去倒是不必,在將軍府中當差時,孩兒多少還是為他做了許多事。畢竟最後玉璽已經在他手中了,換回孫家人,也不能說就算計了他去。」

周母又道:「倒是取荊州,孫夫人擔心得很。」

周瑜說:「這個孩兒沒有辦法,孫將軍據說向來不聽旁人的話。孩兒還有個請求。」

周母看著周瑜,周瑜說了,周母便道:「你覺得行的話,照著辦就是。」

周瑜嗯了聲,稟報過母親,一連數日,便將庫存銀錢取出,又將部分封存的,這些年裡不動的產業折現,留著四百畝桑田,共變現了一筆金錢。

《江東雙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