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傳來一聲輕響。
繼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周瑜閉著眼睛,泡在熱水裡,聽到洞外的士兵說「孫將軍」,而孫策嗯了聲。
孫策赤著腳,踏進洞裡來,踩在濕漉漉的岩石上,說:「喂。」
周瑜依舊閉著雙眼,說:「來這裡做什麼?」
孫策答道:「你來這裡做什麼?讓你去廳裡吃晚飯,找你說話也找不著人。」
周瑜沒回答,孫策站在蒸汽裡,說:「嘿,是個好地方,你倒會享受。」
周瑜睜開眼,看著孫策,孫策肩寬腰壯,胸肌結實,腹肌輪廓分明,手長腿長,健碩有力,在周瑜記憶裡,孫策一直是那年與他游過孤山下暗湖時,一身單衣勝雪的少年模樣,現在彼此赤身,周瑜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孫策被蒸熏出一身汗,肌肉上帶著細膩的汗珠,猶如抹了一層油脂,他隨手搓了搓腹肌,摸了摸自己的脖頸,注意到周瑜在看他,目光移下去,說:「看什麼看,你自己沒有?」
周瑜笑了起來,「真沒注意過。」周瑜說,「你的氣味比你肌肉還清楚些。」
孫策走進水裡,饒有趣味地問:「氣味?」
兩人各坐一側,周瑜懶懶道:「洗得很乾淨的衣服,短衣、單衣,和你脖子上的氣味。」
他們從前常常在一張榻睡覺,抵足而眠,互蹭的感覺,以及彼此男子肌膚的氣息,令周瑜的印象要深刻得多。
孫策抬起一腳,擱在周瑜腿間,說:「你生氣了。」
周瑜也抬起一腳,踩著孫策胸膛,要把他踩進水裡去。孫策抬腳一勾,周瑜倒是站不穩了,孫策忙把他拉住,讓他坐穩。
「你生氣了。」孫策說。
兩人面對面坐著,周瑜熱得臉上暈紅,孫策看著他的雙眼,說:「沒意思。」
「罷了。」周瑜說,「我沒有生氣,不騙你。」
孫策把手撐在膝蓋上,周瑜盤著腿與他相對,彼此沉默了片刻,孫策說:「突然就覺得挺沒勁的。」
「你做得挺好。」周瑜答道。
孫策說:「還沒辦法給他們安家呢。」
周瑜答道:「我讓魯子敬給帶一千兩金過來,已經在路上了,夠你花的,上次還剩多少?」
孫策答道:「庫房沒多少了。」
周瑜說:「等幾天吧,先安頓在府裡。」
孫策似乎有點內疚,總找周瑜要錢,又長長地出了口氣。
「搓背。」周瑜說,「一千兩一次。」
孫策笑了起來,搓了搓手,給周瑜搓手搓腳,力度剛好,周瑜被按得很舒服,只覺自己需要的每個地方都被他照顧到了。
「轉過去,」孫策說,「靠著我。」
周瑜便側過身,背靠孫策胸膛,孫策的手指頭給他按壓耳後,並順著脖頸一路按下去。
「喬老說把他的女兒嫁給咱倆。」孫策說,「讓我問問你的意思。」
周瑜的呼吸有點抖,被按得很舒服,他閉著眼,說:「你自己娶吧。」
孫策又說:「你不娶?」
周瑜說:「我不懂怎麼娶。」
孫策:「我教你,你就懂了。」
周瑜長吁一口氣,眼裡倒映出滿池的蒸汽,與洞壁上濕漉漉的、若隱若現的水滴,恰好時值黃昏,斜陽循著山洞投進來,映著溫泉裡的水光,蕩漾開去,化為漫天若隱若現的紅霞。
猶如多年後,赤壁那一場焚天裂地的大火。
浴後,群山煙雨濛濛,春霧濕重,周瑜與孫策濕發披散,並肩回太守府內去。周瑜臉色微紅,孫策搭著他,吊兒郎當地往回走,握著周瑜肩膀的手掌稍稍一緊。
兩人都沒有說話,飛鳥嚦鳴,穿過昏昏沉沉的天際。
「你覺得張昭此人如何?」孫策問。
周瑜想了想,答道:「剛烈直率,謹慎保守,可用以治軍。」
「魯子敬如何?」孫策又問。
周瑜答道:「識人明斷,可用以治人。」
「張紘如何?」
「才華橫溢,有賢才,可啟書斷文事。」周瑜如是說。
孫策:「程普、黃蓋、朱治、凌操等人如何?」
「程普勇猛果敢,可領前鋒。」周瑜自若答道,「黃蓋老而彌辣,善判戰局,進可攻退可守,且不焦躁,應對自如,可守中軍;朱治敦厚善以靜制動,可守一城;凌操有賢能且武藝高強,性卻自傲,難以配合,可單獨率一軍。宜全權交付。」
「那周公瑾如何?」孫策笑吟吟地看著周瑜,問道。
周瑜走下石板路,回到花園內。
「周公瑾……」周瑜答道,「優柔寡斷,小肚雞腸,不可任大事矣!」
孫策哈哈大笑,周瑜卻一本正經地答道:「周瑜那廝有什麼本事?不就是有錢?」
「孫伯符如何?」孫策又正色問道。
周瑜答道:「吊兒郎當,口不對心,城府頗深,陰險。」
孫策只覺好笑,抓著周瑜的手,拉著他朝正廳內走,說:「來日我要真能做一番功業,便只有你知道我這些年裡吊兒郎當的事了。」
「同儕之間無英雄。」周瑜淡淡道,「你這才知道?」
孫策牽著周瑜的手,回到廳堂內。只見堂內坐了滿廳的人,酒菜上齊,卻無人動箸,都在等孫策與周瑜。孫策玉樹臨風,泰然自若走進廳內,笑道:「久等。」
周瑜完全沒想到,所有人都在等他吃飯,頗有點不好意思,笑著說:「海涵海涵,忘了時辰。」
廳內人都笑了起來,忙道不妨不妨。數日以來,光看周瑜與孫策這兩人,稍微有點眼色的都知道他們關係匪淺。大多數時候,孫策碰到周瑜,都被堵得沒話說,而周瑜平時雖少出現,露面也幾乎不怎麼說話,更令人覺得神秘莫測。
這尚是周瑜首次公開與孫策招攬的謀臣們同席,較之孫策在時,眾人變得更拘束了些,席間觥籌交錯,談的無非都是吳郡現狀之事。張昭、張紘等人私底下打聽過,如今周瑜才是孫策背後最大的金主,周家數代豪富,養著一大府人,又手握重兵,眾人無不對他客客氣氣。
周瑜的氣也消得差不多了,席間談笑風生,亦不自持,很快便融入了謀士中。他與孫策坐主席位上,兩張矮案並排擺著,斟酒、布菜等事俱由他親力親為,更見二人親厚。
「陰雨連綿,」張紘笑道,「說不得令人怠懶。」
呂范又說:「此處雖魚米豐足,但比不上舒縣桑樹遍地,孤山巢湖的景色。」
「吳郡有吳郡的好。」周瑜笑著朝席間不少吳郡大族的文士說,「吳郡氣派繁華,商貿往來,自然是徽南之地比不上的。」
張昭又說:「先前問過主公,搬來府上後,怎麼還在廳堂上掛個風箏。」
周瑜一怔,孫策便回頭看,周瑜循著他目光望去,頓覺啼笑皆非,廳堂內掛了個他們從前玩的風箏,風箏已經褪色了。
「怎麼把這個也拿來掛著?」
孫策嘿嘿一笑,朝眾人說:「舒縣是個好地方,小時候就常念著那裡,來日老了,說不定還得在巢湖邊上安度餘生。」
說著孫策又調侃周瑜,說:「我在後院找到一把前朝的破琴,什麼時候撫來聽聽?聽說你音律是最好的。」
周瑜唔了聲,不置可否。孫策又說:「以後若能把這擔子交卸了,就在孤山下劃划船,放放風箏,聽聽琴,別無他想。」
「舒縣以蠶絲聞名。」張紘又說,「巢湖不及太湖大,風景卻也好。」
「正是。」周瑜聽到誇他家鄉,心裡多少是高興的,便笑著點頭,多說了些小時候的趣聞。一頓飯賓主盡歡,從舒縣說到江東,再說到中原。
周瑜不露聲色,將話題朝著民生與戰略上引,看似閒聊,實則考察的都是謀士們的功底。
孫策只是笑著聽,沒有說話,偶爾眼中閃過一絲較真的神色,卻始終沒有開口。這頓飯吃到最後,周瑜問的話,已有許多人答不上來了,唯獨張昭還在認真地想,且一字一句地琢磨。
「吳兵不及塞外兵馬悍勇,」張昭最後說,「須得揚長避短合宜。」
周瑜說:「未必,江東子弟,古聞其名,昔年霸王出兵烏江,坐擁江東一地,染指天下……」
「好!」孫策喝彩道。
整個廳堂內一眾人等都為之聳動,未料周瑜竟是有此雄心。
張昭卻沒有反駁,也不表示認同,只是點頭笑笑,捋鬚。周瑜又說:「眼下最困擾我的,就是歷陽軍、丹陽軍以及吳兵這三大統屬。」
張昭說:「若交到我手上,整合三軍,不難。」
「如何整合?」周瑜又問。
張昭答道:「不可打亂重編,須得預作選拔。主公手下,兵分三隊,第一層,乃是親兵,親兵以武勇智謀為篩選標準,一層二層三層,如此層層遞推,底下若建起軍功,可晉陞至親兵隊中。」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周瑜近日來所想,無非是打亂重新編隊,讓孫策指揮起來得心應手,然而孫策身先士卒,以他這種打法,無疑能更好地激勵士氣。
但不管怎麼樣,周瑜還是不希望孫策每次打仗的時候都沖得太前。
「張兄此計絕妙。」孫策說,「待我仔細安排,便交給張兄打理。」
「理應為主公分憂。」張昭說。
就在這時,飛羽唰然衝進來,扑打著翅膀,登時桌面上酒水淋漓,翻了整案。眾人被嚇了一跳,孫策笑著說:「這是我軍中信差。」
周瑜解開飛羽腳上布條看了一眼,臉色馬上就變了。
「呂布刺殺董卓,連夜逃出長安,李傕、郭汜率兵殺回城內,屠王允等人、天子下落不明。」
「壽春袁術身邊謀臣聯合上書,懇請袁術稱帝。」
全廳剎那鴉雀無聲。
二更時分,孫策書房內亮著燈火。周瑜喝了少許酒,眉目凝重,臉上卻帶著少許暈紅。
牆上張貼著地圖,上面繪製著中原以及長安一帶的地圖,引出好幾根線,繪明瞭各路人馬的行軍路線。
「曹操自東朝西,」周瑜用硃砂筆標注,說,「從鄴城往長安,呂布逃出長安後,朝徐州撤離,袁紹中路攔截,兵發下邳。」
消息來得實在太快,令人猝不及防,長安的消息傳到壽春,黃蓋得到消息,馬上派出飛羽,告知孫策。頃刻間整個天下再次陷入了一片泥淖之中,天子失蹤,群雄並起,這一次的局勢顯然比各路聯軍討董要更嚴峻。
「曹操應當是去長安。」孫策說,「想劫天子。」
周瑜:「先不論他能否成功找到天子,數月內,亂局是難免的了。袁術稱帝后,第一個要對付的人,你猜是誰?」
「陶謙等人。」孫策想了想,說,「多半是結盟,否則就要出兵掃除。遠交近攻,連橫合縱,自古皆是。第一個要對付的,我猜會是曹操。」
周瑜喝過酒,還不太清醒,孫策又讓人端來茶水給周瑜醒酒。
「最遲三天。」周瑜說,「袁術的徵召令就要到這裡了,咱們必須站隊,否則麻煩只會越來越大。」
周瑜長吁一口氣,孫策眉頭深鎖,說,「現在就得選,比我想的早了太多。」
「沒有辦法。」周瑜答道,「一派以袁術為首,另一派以袁紹為首,短期內,必然會出現袁家兄弟相爭的情況。」
孫策說:「袁術太沉不住氣了,前景堪憂,你覺得這兩兄弟爭奪起來,最後的結果如何?」
「荊益一帶,連著整個江東。」周瑜說,「是我們的近期目標。」
周瑜站在地圖前,以手示意孫策看地圖,說,「最後天下,必然會是個多方割據之勢。袁術落敗後,袁紹會佔據冀州等地,連著整個幽州。曹操,如果能找到天子,那麼據長安,整合手中軍隊,可自佔一地。」
「於是未來,就變成三軍分立的情況。」周瑜說,「我們取荊益兩州,連同江東,袁紹占冀州幽州,曹操占司隸及并州、涼州。」
「要多久?」孫策若有所思地問。
「至少十年。」周瑜眉頭深鎖答道,「近期絕不可輕舉妄動,須得至少穩住其中一方。」
「朝袁紹,還是袁術示好結盟,」周瑜說,「這個時候,你一定已經有主意了。」
「我想聽聽你的看法。」孫策箕坐下來,兩手在腿間垂著,望向外面陰暗的夜空和屋簷下滴著的水。
周瑜只是答道:「這個決定,我不能替你做,你是主公。」
「說說也不行?」孫策笑了笑,看了眼周瑜。
「唔。」周瑜搖搖頭,說,「不成。」
孫策沉浸在思考裡,又說:「與袁術聯盟,才是最明智的;袁紹勢大,聯弱以抗強,且爭得時間,以圖發展。」
「但袁術一旦稱帝了,騰出手來,」周瑜說,「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咱們。相比之下,袁紹一方並無恩怨,若能渾水摸魚,佔到壽春以北與徽南一帶,才是短期的戰略目標。」
孫策仍在思考,周瑜也不打擾他,逕自走了。
夜半,周瑜睏倦已極,翻了個身,感覺到孫策又進來了,挨著他的被窩。
「我冥思苦想一晚上,你倒是睡得快活。」孫策說,「怎麼為主公分憂的?」
「滾……」周瑜迷迷糊糊答道。
聽到這話時他就知道孫策已決定了,當即不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