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首

當夜一切如常,接風宴上,孫策依舊談笑風生,周瑜親自斟了酒給孫策賠罪,孫策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只是笑笑。

「公瑾說,」孫策朝一眾文臣武將笑道,「他現在扣著糧食不發,餓死了人,如果三個月內下雨,他要領責。」

謀臣們都沒有說話,片刻後張昭乾笑了幾聲。

周瑜說:「自當如此,一人做事,一人當。」

孫策又把手放在周瑜的膝上,說:「可是今天的接風宴,公瑾你這麼做就不對了,如此豐奢,對城外災民,於心何忍?」

周瑜正色答道:「主公得勝歸來,原想著是慶功用。若過意不去,便撤了吧。」

孫策笑笑,沒再說話,席間也看出兩人不對了,朱治卻先開口道:「主公有所不知,出外征戰時,護軍一日兩餐,俱是清粥兩碗,小菜四碟,未有僭越。」

孫策臉色又不太好看,周瑜便笑道:「那是因為天熱,吃不下。」

周瑜又找了點話岔過去,都不再提這事了。

當夜宴席散後,孫策仍在書房議事,魯肅卻找到周瑜房中。

「你今天這事做得太蠢了,」魯肅說,「怎麼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敗他?」

周瑜一邊提筆給叔父周尚寫信,一邊頭也不抬地說:「看似折了他面子,實則不然,你自己也會想,我堅持不放糧,他堅持開倉,若讓他這麼做了,年底糧食一旦不夠吃,不就證明他錯了?」

「他那人,」周瑜抬頭看了眼魯肅,說,「被證明自己錯了,臉上豈不是更掛不住?」

周瑜又說:「待到年底,還鬧饑荒,面子上圓了他的,就說他故意出手相讓,名也全了,吳郡也保住了。我自有計較,你不必瞎操心。」

魯肅笑了笑,坐下來,說:「就怕你起初並不是這麼想的,你還是給我悠著點兒,別太騎他頭上了。」

周瑜說:「他不會生我氣的,過個幾天氣消了,自然就又好了。」

魯肅答道:「可不是這麼說,這次領軍出征時,我聽孫策孫權弟兄倆提起你。孫策如今仰仗張子布的多了,你還是謹言慎行吧。」

周瑜歎了口氣。

「身不由己。」周瑜說,「明哲保身誰都懂,這時候,我不出面誰出面?」

說著周瑜折了信,綁在飛羽腳上,將飛羽送走了。魯肅還在喝茶,周瑜出院子去,想找孫策說說話,卻看他書房內還亮著燈,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守衛要去通報,周瑜卻擺手示意不要驚動。

孫策在房內與喬玄、張昭三人一問一答地聊著,周瑜便走了。

當天夜裡,魯肅離開後,整夜孫策都未曾過來。

周瑜一夜未睡踏實,第二天起來,覺得孫策確實是生氣了,洗漱後出來,想著給孫策道個歉,守衛卻回報孫策已出城去太湖畔了。

這是周瑜生平第一次如此不安,在書房內替孫策整理了文書,看見昨夜孫策抄寫的一首賦。坐了片刻,打算提筆續完,寫了兩行,寫到「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又覺無趣,倚在榻前,沉沉睡去。

夢中,於吉道人赤腳高歌前來,彷彿朝周瑜說了幾句什麼。周瑜便猛然驚醒了,想起於吉給的兩道護身符,自己已裝在錦封內,便取出來。

周瑜打了個呵欠,又覺身上披了襲白袍。

「主公回來了?」周瑜問道。

房外廊前,一人的聲音答道:「過午就回來了,讓護軍醒後,到邊廂去說話。」

周瑜問:「主公來過?」

「袍子是我的。」呂蒙走進來。

周瑜道了謝,將袍子交回給呂蒙,手裡拿著錦符,來到邊廂,孫策正自己坐著,神色不定,似乎在等周瑜。

周瑜坐下後,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周瑜尋思良久,試探著開口道:「還沒問你呢,出戰如何?」

孫策笑了起來,說:「正想問你。」

周瑜看到孫策的笑,心裡便彷彿有什麼壓著。他知道孫策還記得先前的那件事。笑,不過是他的面具,對謀臣們是這般,如今對自己,也是這般了,不由得心裡有點失望。

「手裡拿的什麼?」孫策看著周瑜手中的錦符。

「一位道人給的。」周瑜自若答道,「讓你我把符帶在身邊,以止災厄。」

孫策一笑置之道:「能有什麼災厄?」

「嗯……」周瑜想了想,說,「你在外率軍征戰,我總忍不住提心吊膽的,就帶上吧。」

孫策莞爾道:「說到道人,我也正想問你這事兒,前些日子,你是不是將一個道士帶到府裡來了?」

「三個月前。」周瑜答道。

「說我孫家有劫數?」孫策喝了口酒,淡淡道,「說我孫策會早死?」

周瑜知道一定是守衛通報了,府裡發生何事,本也不必瞞著孫策。

「是。」周瑜點頭道。

孫策忍不住大笑,笑完又饒有趣味地說:「這你都能信。」

「我本來是不信的。」周瑜答道,「不過是為了安個心而已。」

孫策打趣道:「要借你來弄巫借蠱,你倒是個好幫手。」

周瑜哭笑不得,說:「主公既然不信鬼神,又何來弄巫借蠱一說?」

孫策擺手道:「罷了罷了,燒了它吧,你也別戴,徒惹事端。」

周瑜只得把兩道符收起來。

靜了一會兒後,孫策想了想,似乎在找話來說,周瑜卻先開了口:「伯符,對不起。」

「什麼?」孫策有點奇怪。

周瑜認真道:「昨日之事,是我衝動了。」

孫策又是一陣大笑,說:「你現在可得祈求別再下雨了。」

周瑜頓時被這麼一句話給噎住,事實上他想說的還有許多。

他想朝孫策開誠佈公地說,把這些堵著的話說開,告訴他,自己在面對城外四十萬災民,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人餓死時,也動搖過。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死人的消息一報再報之時,自己便極難下決定:不開倉,十萬冤魂在城外;開倉,孫策的糧餉又無以為繼。這個時候,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朝孫策說清楚,彼此對這個困境一起承擔。

但事到如今,周瑜反而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是。」周瑜只得點頭。

孫策還要說點什麼,剛開了個頭,問:「出征的時日,城裡如何?」

周瑜來不及回答,張昭就來了,帶著文書讓孫策批閱,說:「壽春城處,曹操已答應了我們的要求,撤軍離城了。」

「這麼快?」孫策瞇起眼說,「我還未曾朝他送信呢。」

「飛羽帶的信。」周瑜答道。

張昭朝周瑜點點頭,周瑜說:「正想與你談此事,曹操看樣子,確實需要援軍,這個在先前就已經談妥了。」

「談妥了?」孫策一揚眉道,「我怎麼不記得?」

周瑜說:「取下壽春,驅逐袁術後,接下來的敵人就是袁紹,曹操與袁紹兩軍交接,地盤是挨著的,這個時候,我們不與曹操結盟,就要與袁紹結盟,你得選一個。」

孫策沒有說話,張昭點頭道:「這事我也與主公提過。」

周瑜說:「袁術一去,袁紹志得意滿,與他開戰,宜早不宜遲,必須馬上收拾掉他,我們就能與曹操劃江而治。幽州、并州、涼州、司隸等地歸曹,吳郡、江東、荊益一帶,歸吳。」

張昭說:「目前看來,這是最佳之法,袁紹已擁有雄兵。若再等幾年,任他坐大,要再撼動他就更難了。」

周瑜看著孫策,孫策說:「所以你私底下與曹操做了交易?」

周瑜聽到這話時,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

「曹丕在你軍中。」周瑜認真道,「無論如何,我們與曹家的結盟都勢在必行。曹丕第一次來,確實是求援,我們出兵援助了,曹操自當將壽春讓出來,集中兵力追擊袁術,並且對付袁紹。這算不得交易,我只是催促他履行承諾而已。」

孫策答道:「我還沒考慮好後續,以後不要胡亂答應他事情。」

周瑜沒說話,孫策的臉色已經不太好看,現在壽春城裡,曹操的軍隊撤了,顯然十分大方,把整個城都拱手讓給吳軍,還有什麼好說的?

「你不出兵了?」周瑜又問。

孫策不耐煩地答道:「需要考慮周全。」

周瑜便沒法再討論下去,自我安慰道現在他顧忌得多了,須得與謀士們商量清楚再做決定,很正常。

張昭說:「喬公的千金,何時送來完婚?若是近日,也得早做準備了。」

周瑜又是眉頭一擰,孫策想起來了,朝周瑜說:「喬玄說,要將女兒嫁給你我二人。」

周瑜聽到這話,只簡單答道:「再說吧。」

孫策說:「大小喬……」

周瑜一句話不答,起身走了。孫策一臉愕然,目送周瑜離開。

從這天起,府內便如臨大敵,籠罩著緊張的氣氛。孫策的脾氣彷彿一夜間生生扭轉,所有人見了周瑜,都只是點點頭,繞道走。

秋高氣爽,卻持續大旱,果然,入秋之後,曹操與袁紹的領地衝突不斷,直到秋末,吳郡已陷入徹底的糧荒,唯獨太湖畔的兩千多頃田地收了晚稻。而城郊處,則幾乎寸草不生。

連吳郡本地人都開始緊張了,謠言開始四處散播,是孫家殺孽過重,入主吳郡後,才給江東一地帶來的災荒。更有人謠傳,孫策出身、性格,都像極了八百年前那位烏江自刎的霸王項羽。

更有人說,孫策乃是項羽轉世,記恨昔年江東子弟未發兵相助,戾氣不散,是以塗炭生靈。

謠言越傳越廣,周瑜不得不派人前往周邊郡縣買糧。然而就連江南揚州一帶也沒有存糧了。魯肅帶著錢回舒縣去,拼湊了八千石糧米,以應燃眉之急。孫策在府內待得越來越煩躁,無人敢去惹他。

而周瑜最擔心的,還是瘟疫。饑荒年死的人一多,就容易有疫病滋生。果然數日後,瘟疫來了。

先是城中有百姓倒下,繼而感染疫情的人越來越多。周瑜火速前去為人把脈,正想延請名醫在城內坐診之時,有的百姓風傳,城中來了仙人,夜裡為凡間熬藥。周瑜正要去查問,消息卻傳入太守府內。

「不要傳進主公耳中。」周瑜說。

周瑜將消息暫時壓了下來,以免火上澆油。又過數日,城中的瘟疫竟然得到了緩解,熬藥之人也不再有消息,漸漸地,城中疫情得到控制,就連先前患病的百姓也漸漸痊癒了。

周瑜這才整理了連日來的情況,從正廳前過,聽到裡面孫策正在發火。

周瑜走了進去,稍稍抬手,朝守衛示意,守衛如得大赦,退了出去。

「什麼事?」周瑜問。

孫策看著周瑜,片刻後說:「我要查清楚,散佈我是災禍謠言的到底是誰。」

周瑜答道:「災禍已經好了,數日前有小規模的瘟疫,已經被控制住了。」

一人跪在孫策面前。周瑜看了眼便知道是城內的百姓,又說:「不過都是些風言風語,市井愚民,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你回去吧。」

那百姓忙自磕頭,撿回一條命,走了。

「說我是太歲星托生,」孫策說,「所在之處,災禍橫生。」

周瑜不答,反倒問道:「壽春有餘糧賑災嗎?黃蓋將軍那邊怎麼說?」

「都被袁術揮霍一空了。」孫策重重坐回去,吁了口氣,答道,「帶不走的糧草財寶,被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

「曹操那邊呢?」周瑜又問。

「鄴城有糧,但存糧不夠供應。」孫策答道,「點兵,我要出征。」

「上哪去?」周瑜眉頭深鎖。

孫策答道:「搶糧。」

周瑜說:「你是主公,吳郡之主!又不是山賊,怎麼能四處劫掠?」

孫策問:「你說怎麼辦?」

兩人僵持在廳內,孫策似乎早已全忘了,當初是周瑜堅持不開倉賑災,否則現在全城早已餓得吃人了。

「我讓子敬回舒縣,」周瑜答道,「調撥了一批糧米過來,省著點吃,能撐到明年三月。」

孫策繼續朝外走,周瑜又問:「還出去?」

「出去走走,散心。」孫策說。

孫策翻身上馬,周瑜無計,只得跟著。孫策出去巡視全城,城外的災民已餓得皮包骨頭,猶如骷髏一般,吳郡內情況稍好,集市上仍有米面供應,卻也已是天價。

孫策去了次集市,吩咐抓了幾個人關進牢獄裡,只覺得更是氣悶。到得城門前東集外時,氣倒是平了,朝周瑜笑著說:「嘿,連老天爺都與我作對。」

周瑜答道:「子敬這幾日就回來了,說不得情況會好些。」

兩人駐馬城前,孫策又見集市上人頭攢動,警覺道:「什麼事!」

周瑜看到民眾圍聚時,心裡便咯登一響,心道千萬別在此刻觸了孫策霉頭。然而城內百姓一傳十,十傳百,全城人都朝著東集前湧。

一名黃衣道人身穿七星道袍,手持銹劍銅鈴,站在高台上,正在為全城祈雨。而孫策的衛兵衝進了人群,頓時引發了一陣騷亂。

「主公!」周瑜蹙眉道,「這個時候不可激化民憤,先安撫住再說。」

「是你吧!」孫策絲毫不顧周瑜勸阻,一棍指向那黃衣道人,冷笑道,「散播謠言,妖惑眾人!你……你們……」

孫策瞬間變了臉色,只因他發現,張紘、呂范等人赫然也在集市上!

「主公息怒。」周瑜忙道。

「主公請息怒。」張紘等人亦前來行禮,孫策並不下馬,倨傲地看著於吉。

於吉微微一笑,攏著袖子,朝孫策點了點頭。

「於吉道長一月前於會稽前來,入吳縣。」張紘說,「其常在本地為百姓治病,更作《太平經》以救治貧苦百姓。因擔心城中之困,為主公行法,為百姓祈福。」

「一派胡言!」孫策越聽越憤怒,吼道,「給我抓起來!」

百姓嘩然,紛紛離眾而出,跪在地上,為於吉求情。不到一炷香時分,城內萬人跪地。周瑜暗道糟糕,孫策吃軟不吃硬,只怕這麼一來,只會讓他更鐵了心要驅逐於吉。

於吉終於開口,說:「小霸王,你的護身符戴了嗎?何以戾氣仍如此深重?」

週遭鴉雀無聲,孫策的臉色已經不能再難看了。他深呼吸幾次,握著武器的左手不住顫抖,似乎隨時就要以棍擊碎於吉的天靈蓋。

緊接著,周瑜伸出一手,搭在他的棍上,柔勁化解了孫策的剛猛之力。

「把他抓起來。」孫策說。

當夜,所有人都在為被投進牢中的於吉求情,孫策只是置之不理,最後將謀臣們關在了門外。

周瑜來到時,門外站了一群人。

「我告誡過於吉道長。」周瑜說,「讓他不要再回來。」

張昭說:「此時吳縣民情鼎沸,再囚禁他,實屬不智。公瑾,你得想想辦法。」

裡面傳來一聲響動,周瑜知道孫策一定聽見了。

「各位請回。」周瑜沒有承諾為於吉求情,一眾謀臣就都散了。

周瑜推門進去,孫策獨自坐在案前,自斟自飲。

「小霸王。」孫策嘴角一扯,現出嘲諷的笑,「咒我烏江自刎嗎?」

周瑜在孫策面前坐下,拿走了他的酒,替了一壺茶過去,說:「從小到大,我未曾求過你事,如今求你一件事。」

「說。」孫策冷冷道。

「把這個收著。」周瑜取出護身符,說,「放了於吉吧,我不與你說道理,只求你遂了我這心願。」

轟然巨響,孫策把整個案幾掀翻,怒吼道:「你也信他這一套是不是!婦人之見!整個江東大旱,難不成還是我害的了!」

孫策從來沒有對周瑜發過這麼大的火,乃至周瑜一瞬間怔住了,這已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我以為你會說,」孫策笑了起來,看著周瑜,說,「讓我不必放在心上,陪我坐一晚上。這不像你,周、公、瑾!」

「我沒有……」周瑜一瞬間明白了,孫策也許就像先前的自己那樣,期待的只是周瑜與他一併承擔,而非去挽回什麼後果。

然而話已出口,一切都已太遲。

「等等,伯符!」周瑜追著孫策出來,說,「我……對不起,伯符,對不起。」

周瑜牽著孫策的手,孫策站在院內。

「把它當個笑話吧。」周瑜笑著說,走上前去,搭著孫策的肩,要抱一抱他,卻被孫策猛然推開。

周瑜又不安起來,像個做錯事的少年郎,看著孫策。

「放了他。」周瑜說,「不是為的什麼天意,什麼預兆,他為城中的百姓治了病,救了人。看在這分上,饒他一命,只讓百姓覺得你寬宏大量。」

「寬宏大量。」孫策冷冷道,「饒許貢性命時,你也是這麼說的。」

周瑜不作聲了,孫策又道:「旁的人求情,也就算了,如今你求情,於吉必須殺。」

周瑜心中一凜,孫策說:「明日清早就行刑,我倒是要看看蒼天給我什麼報應!」

《江東雙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