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

深夜萬籟俱寂,沿岸兵馬調動,甘寧送來了孫權的兵符,從這夜起,整個江東以周瑜的軍事指令為最高指示。

「碼頭清出來了嗎?」周瑜問。

甘寧答道:「朱治將軍、程普將軍已安排妥當,韓當帶兵沿陸路去了江陵。」

魯肅換上鎧甲,率領士兵過來,說:「我這就走了。」

「我與你一同去。」周瑜說。

「不可!」甘寧與魯肅同時色變。

魯肅說:「你是三軍統帥,怎可輕易涉險?」

「我不放心。」周瑜抬頭望向長江隱藏在黑暗裡的北面,沉聲道,「飛羽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你把飛羽放出去朝誰報信?」魯肅皺眉道,「曹營還有內應?」

周瑜一拂袖,深邃的瞳孔裡倒映出岸邊林立的火把。

「熄了光源。」周瑜吩咐道,「全體上船。」

士兵們滅掉火把,在寒冷的碼頭前登船,頃刻間上百艘小船馳出了江岸,朝著黑暗的未來,在冷風中破浪前行。

天頂銀河鋪天蓋地橫亙而過,長江之水川流不息,滔滔不絕。

甘寧手持闊槳,在水面一撥,小船猶如飛一般射去。周瑜身披長袍,咳了數聲,魯肅道:「你回艙內歇著。」

周瑜躬身回到艙內。甘寧三九天仍打著赤膊,一身肌肉瘦削虯結。統帥乘坐的船隻遙遙領先,與上百艘小船拉開距離,乘風逆流而上。

片刻後,一聲琴音,迴盪在天地之間。

緊接著,流暢的琴聲叮咚不絕,越催越急,繼而七弦震響,猶如在朝對岸傳遞著某種消息。

甘寧現出痞兮兮的笑容,回頭看船艙內,正要說句話,魯肅卻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聽。

對岸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笛韻,穿破星空,猶如與周瑜的琴聲交相輝映。江水倒映著諸天星辰,閃爍躍動,兩股音律之力,若有若無地猶如纏絲一般抖開,凌空交鋒。

笛聲中隱約帶著詢問與期待之意。

緊接著,周瑜彷彿帶著一絲不悅,琴聲一震,抖開了對岸的笛聲,那笛聲遙遙低沉下去,復歸於無。

甘寧也聽出來了,問魯肅道:「對岸有多少人?」

魯肅說:「滿打滿算,至少十萬,不到兩萬士兵。」

甘寧說:「這麼十萬人,撤向東吳,主公該頭疼了。」

「看他們吧。」魯肅說,「這次過來,不過是接個信使過去,若能好好談,還是有希望。」

水聲輕響,周瑜的琴聲停在一個若有若無的顫音上。岸邊士兵過來,拉著小船上繩索,一時間上百艘輕舟泊岸,岸邊則是八萬百姓,兩萬軍士就地休息。火把林立,與天上繁星輝映,煞是壯觀。

劉備帶領一眾手下來迎,魯肅躍上岸去,劉備當面就跪,魯肅嚇了一跳忙上前去扶。

「皇叔!莫要折煞我等。」魯肅忙道。

劉備長歎道:「備這一跪,為的是北岸十萬百姓,但求吳侯一發惻隱之心。」

兵士們跪了一地,魯肅說:「各位快快請起,主公派我與甘將軍前來,正是為了與皇叔商量對策。」

魯肅一口一個「皇叔」倒是叫得順溜,周瑜在船艙內哭笑不得,只有魯肅才能妥善解決這種事—劉備無官職在身,叫荊州牧,不妥,只得叫皇叔了。

「今夜,吳侯召集我江東文臣武將,加急議事,如何破曹賊水軍。」魯肅朝一眾人道,「哪幾位與我前去?」

大家都靜了,都想不到魯肅來了這麼一著,萬一被孫權扣下,再交給曹操邀功,實在是得不償失。

劉備笑了笑,說:「我去,哪位將軍陪我渡江?」

「主公且慢。」一名年輕人出面,朝魯肅拱手,說,「亮願前往。」

這個時候,周瑜終於出來了,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只有諸葛亮的目光移向他。周瑜與魯肅交換了一個眼色,而諸葛亮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眼色。

「這位是……」諸葛亮問。

周瑜擺手,登岸,問:「你是諸葛瑾大人的弟弟?」

諸葛亮點頭。周瑜又看了魯肅一眼,魯肅點頭道:「既是如此,便請孔明先生隨我前往見吳侯一面。」

「趙子龍何在?」周瑜又問。

劉備歎了口氣,問:「這位先生是……」

「趙子龍不曾見著。」另一名髯鬚三尺、威風凜凜的壯漢道,「自當陽一戰後便不知所蹤。」

「當陽曹軍主帥何人?」周瑜知道這人多半就是關羽了,又問。

「曹操、夏侯恩等輩!」關羽冷哼一聲,沉聲道,「三日前撤出長阪,趙雲不告而別,眼下就要追到夏口了,你們東吳還如此不痛不癢。」

「就是!」另一名黑面壯漢道,「待得曹軍追來了,奶奶的,你家主公也不必派船來接了!大夥兒抱成一團死吧!」

「翼德!」劉備色變道,「不可胡言亂語,子龍必不棄我而去。」

周瑜大致明白了,飛羽沒有傳信,多半是趙雲身陷敵陣。只是不知,距離曹操追到此處,還有多長時間。

「曹丕來了沒有?」周瑜又說。

無人答得上,就連魯肅也不明白周瑜為何問此問題。周瑜見狀,吩咐人牽馬過來,點了兵,說:「我這就走了,子敬,主公面前靠你了。」

魯肅朝周瑜拱手。周瑜率領兩百騎兵,離開公安渡口,一路北上。

建安十三年冬,當陽,長阪坡。

千萬兵馬匯成一股洪流,湧向餘輝中最後的戰場,趙雲懷抱劉禪,縱馬疾馳,駕馭劉備的的盧馬,一路衝向南面。

「吃我一劍!」橫裡有人衝出。

趙雲奪得長槊,舞起一根丈八鐵槊,吼道。

「攔我者死——!!」

落陽晚照,趙雲一襲白鎧上染滿鮮血,披風腥臭難聞,猶如戰神一般單騎衝出了包圍圈!

夏侯恩率軍殺至,趙雲回身一槊挑去,噹啷震響,夏侯恩膂力竟是遠遠不及趙雲,趙雲仗著長兵器重槊之威,第一槊擊飛夏侯恩手中青虹劍,繼而回身怒吼!夏侯恩萬未料到,趙雲竟是再次殺了回來,趁著這短暫的時間差,一槊過去!

夏侯恩連人帶馬被挑了起來,一柄長劍在空中閃爍,打圈,趙雲衝前,繼而手一招,握住劍柄。

「謝了!」趙雲喝道。

曹軍大嘩,如此挑釁,見所未見,上萬人疾衝,追在趙雲身後。的盧馬甩開四蹄,彷彿知道稍慢一步,趙雲懷中的小主人就將被碎屍萬段!箭矢如雨下,遠方擊鼓。

咚、咚、咚三聲!

鼓聲將歇,周瑜終於率領援軍前來,卻是駐足山崖之上,無路可下兵道。

剎那間千萬利箭平地而起,劃出一道弧,飛向群山之間,無數箭矢射向長空,又掉頭落地,誓要將趙雲釘死在地上!

「射!」周瑜喝道。

唰唰唰唰四聲,四箭齊出,帶著一道白綾越過山澗,頂住了飛箭,騰出一條道。

「駕——!」趙雲勃然大喝,的盧四蹄凌空一躍,飛躍了山澗。

「到南路去接應!」周瑜道,「走!」

「又有人來了。」

高處,曹操朝下望去,喃喃道:「這次又是誰?東吳的救兵?」

曹丕站在一旁,多年後,這名長身玉立的青年已不復當初稚氣,昔年囂張跋扈的面容俱化作兩道劍眉,壓著噬人的眼神,猶如一柄出鞘的利劍。

「興許是劉備的兵馬。」曹丕說,「孩兒看,不如不必追了。」

曹操笑道:「劉玄德其人最是怕死,不會去而復返,你想他連妻兒子女,都能棄之不顧,掉頭就跑,哪會為了一名武將再折回來?」

曹丕緘默不語,曹操說:「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此人捉來,趙子龍當真是一員猛將!」

曹丕回手負劍於背,曹操又道:「想做什麼?」

「孩兒去會一會他。」曹丕答道,繼而躍下點將台,落在馬上,騎上曹操的愛馬爪黃飛電,疾馳而去。

天色漸暗,趙雲穿過當陽城外山澗,一時間迷失了方向,背後仍有追兵衝來,他隱入了黑暗之中,躬身在小溪前喝了點水,復又上馬,左右四顧。飛羽撲稜稜飛來,趙雲抬頭,跟隨白隼前去。

狂風吹過山澗,帶著天地間的怒號。

「你不該回來的,子龍大哥,若不是飛羽來去,我甚至找不到你的蹤影。」

曹丕騎著爪黃飛電,駐留於山澗前。

趙雲勒停的盧,沉默不語。

「讓路。」趙雲說。

「你出不去。」曹丕說,「跟我回去,我以性命做保,家父絕不殺你。」

趙雲勃然怒喝道:「你我各為其主,此話不必再說,要我降曹,除非提我頭去!」

隨著那一聲落,趙雲竟是直衝曹丕,兩匹戰馬猶如疾風一般,險些迎面相撞!爪黃飛電與的盧同時長聲嘶鳴,在黑夜中遠遠傳出去。曹丕與趙雲同時抽劍,趙雲出劍,曹丕格擋,兩劍互斬,拉出一聲金鐵清越,在群山中遙遙激盪!

火星四濺,短短一剎那,兩人已交鋒數下,趙雲青虹劍出,曹丕來不及避讓,劍尖在寒夜中閃爍著光弧,趙雲已擦身而過。

「教了你多少次。」趙雲駐馬,背對曹丕,「空門防守時,必須棄掉馬韁,用雙腿控馬。」

曹丕的頭髮唰一聲飄出數縷,在風裡飛散。

「為什麼不殺我?」曹丕遙望趙雲背影,方纔那一劍只需再貼數寸,便是脖頸血脈之門,青虹劍削鐵如泥,輕輕一劃就可取他性命。

「走了。」趙雲側過頭,沉聲說,「你長高了,手也有力了,子龍大哥祝你武運昌隆……駕!」

趙雲衝出了山澗,曹丕的胸膛仍在微微起伏,背後,曹軍上千兵士追來。

「世子。」領頭武將道,「怎麼辦?撤?」

曹丕沉默良久,而後道:「追。」

趙雲衝出了山澗,進入自當陽往夏口的官道,上千名曹軍竟是仍然打著火把,窮追不捨,簇擁著曹丕追來。

趙雲胯|下馬速越來越慢,的盧已陪伴他兩天兩夜未合過眼,嘴角溢出泡沫,似乎力不從心。曹丕在疾奔中拉開弓箭,朝向趙雲戰馬,然而在最後一瞬間,空中一聲鳥鳴。

飛羽帶著嚦鳴,猶如閃電般射去,曹丕大喊一聲,被啄中手背,血流如注。手下登時慌亂,飛羽卻消失無蹤。

周瑜率領騎兵隊從山路趕來,回手就是一箭,將領先的曹兵射落馬下。

「公瑾!」趙雲道。

周瑜橫馬山前,千名曹軍止步,重重保護著曹丕。而山前開闊平原上,樹林中,漫山遍野的火把,看那陣勢足有上萬人。曹丕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埋伏。

「你長大了,子恆。」周瑜沉聲道,繼而抽出腰畔赤軍,虛晃一招,曹丕瞇著眼,避過月亮的反光。

「經年不見。」曹丕說,「公瑾大哥。」

「孫權也長大了。」周瑜說,「有空到東吳來敘敘舊,人我留下了,若恃強硬追,追到劉軍陣中,別怪公瑾大哥不能給你開脫。」

趙雲橫劍,策馬當道,與周瑜並肩。

「回去罷。」趙雲說,「來日再戰。」

曹丕笑笑,吹了聲口哨,口哨裡卻似乎帶著別樣的意味,千軍對壘時這麼一聲不懷好意的口哨,令雙方尤其趙雲都甚是尷尬。

「也罷。」曹丕懶懶道,「待拿下了江東,大夥兒再喝點酒,敘敘舊。」

說畢,曹丕下令回營。

曹軍撤走,周瑜才鬆了口氣,朝趙雲說:「玄德公在夏口等你。」

趙雲說:「帶這麼多軍隊,只為了救我一人,公瑾,你不……」

「故佈疑陣。」周瑜答道:「曹丕帶人來追你時,我提前點的火把,實則只有兩百人,走了!」

「去什麼地方?」趙雲遙遙喊道。

「回江東等你!」周瑜喝道。

長阪坡前一別,周瑜率軍趕到距公安十里外的江邊,碼頭處呂蒙的船隊已在等候接應,周瑜帶著飛羽過江,天已濛濛亮。

「主公呢?」周瑜下船就問。

呂蒙已牽馬前來,說:「諸葛亮正與文臣對辯,主公讓你速速前往。」

「曹賊擁兵百萬……」

周瑜趕到孫權府外,進去時諸葛亮的聲音正傳出廳堂,周瑜便停下了腳步,在外駐足靜聽。

「擁兵百萬又如何?」諸葛亮自若的聲音在內裡答道。

周瑜朝呂蒙使了個眼色,微微擺手,兩人便站在廳外聽。

「曹操的兵源從何而來?不過都是收編的袁紹敗軍,劉表殘部,一幫烏合之眾,不足為懼。」

虞翻的聲音冷笑道:「不足為懼?劉豫州部將區區數千,棄荊州而走,逃到夏口,唯全軍投江一條路,還不足為懼?」

諸葛亮雲淡風輕道:「正因如此,我家主公方寧死不降,是不懼也,吳侯懼不懼,這便要看諸位了,我想吳侯原本是不懼的,被各位說多了,眼下只怕已懼了。」

聽到這裡,周瑜低聲朝呂蒙道:「這個人,須得留下來,不可讓他走了。」

呂蒙點頭,奉命前往安排。

一時間廳內眾臣臉色說不出地難看,無人敢答話,紛紛看著孫權。

孫權氣得不住發抖,周瑜走進廳堂內,所有人一起坐著欠身,行禮,周瑜一手平撫,便算是回過禮了。諸葛亮見此陣勢,江東見吳侯不必以臣子禮相待的唯周瑜與張昭二人,當即猜到了周瑜身份。

周瑜上階,在孫權左手側坐下,一手按在孫權肩上。

「據你所見。」周瑜說,「曹操兵馬有多少?」

諸葛亮笑笑,說:「滿打滿算,一百五十萬。」

孫權冷笑道:「孔明先生越說越離譜了,怕不是在詐我們罷。」

諸葛亮不顧魯肅的臉色,笑道:「絕無誇大之言,劉豫州軍隊,對撼曹軍,無異於以卵擊石。」

周瑜又道:「既有一百五十萬眾,劉豫州為何還不降?」

諸葛亮淡淡道:「士可殺不可辱也,田橫伍子胥,荊軻要離,亦寧死不屈,我家主公行的是仁,奉的是義,寧死不屈。至於吳侯顧惜一地生靈,我等不敢妄想,將江東拖入戰團。」

孫權終於怒了,回手一扯,抽出周瑜腰畔佩劍,朝著案角一斬,登時木案被斬成兩截!

「誰再說降,有如此案。」孫權站了起來,俯覽滿廳謀士,無人敢作聲。

午後,孫權坐在微風穿堂而過的廳內,雙手按著膝蓋,沉默不語。

「我與孔明談過。」周瑜進來說,「子敬也查清,東吳並未有私通曹營之人。」

孫權點了點頭,問:「劉玄德的百姓渡過江不曾?」

周瑜說:「已派船出去接了,我會親自督陣。」

孫權長吁一口氣,說:「公瑾大哥。」

孫權起身,走到臨江的窗閣前,眺望滔滔江水。

「你說百年千年之後,是否還有人記得這一戰?」孫權回身說,「到了那個時候,江東是否還在?」

「大禹治九州而鑄鼎;秦帝一統六國;項王漢祖逐鹿天下。」周瑜沉聲道,「分分合合,自古以然,以少勝多之戰,不是沒有,少。」

「不到最後一刻,誰也定不了勝負。」周瑜又說,「就像未曾蓋棺,亦無法去評價一個人。但是這場大戰,無論後世興亡,都不會被遺忘,跟我出去走走罷,別在這裡發呆。」

《江東雙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