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

孫權眉頭就像個打不開的結,他終於下了決定,然而這場戰如何打,什麼時候打,卻是毫無計劃,而周瑜,卻仍在江邊閒庭漫步。

兩人抵達碼頭,劉備的逃難軍下船,一時間整個碼頭上全是人,已擠得水洩不通,呂蒙與甘寧帶兵把人接走並且分散到整個城內。人擠來擠去,哭聲,喊聲,百姓上岸,小孩子們大叫大嚷,周瑜反而看得笑了起來。

「我平生頭次碰上這事。」周瑜無奈道。

「我也是。」孫權說。

「提防刺客。」呂蒙擠過來,小聲說,「怎麼這就出來了?」

周瑜說:「不妨,我心裡有數。」

孫權知道就算難民中混著奸細與刺客,也躲不過周瑜的雙眼,便安了心,然而呂蒙仍給孫權身邊派了不少人,將他守著,上岸的百姓都要搜身以防攜帶機弩利箭。

「我記得十年前。」周瑜說,「你哥說過,這一仗遲早會打起來。」

孫權說:「我記得這話是你說的,你說若官渡之戰得勝,此戰便將推遲到十年後,如今終於來了。免不了要對戰曹子桓。」

「當年偷了我的兵,助他勝績,如今你後悔不?」周瑜說。

「不後悔。」孫權一抖袍袖,緩緩走上前去,朝著下船的劉備一笑。

「劉豫州。」孫權不稱「皇叔」,顯然並不想吃劉備那一套,劉備卻知道輕重,上前就拜,眼帶淚光,顫聲道:「備替荊州百姓,謝過吳侯搭救之恩!」

「快起快起。」孫權不等劉備跪下,便上前去扶,然而劉備卻鐵了心要行此大禮,當場不起,及至朝孫權拜下之時,孫權登時驚了。整個碼頭上萬人跪地,場面極是轟動。

孫權回頭看周瑜,周瑜馬上做了個手勢,示意他也跪,於是孫權只得一撩袍襟,朝劉備回禮,兩人背脊朝天,在碼頭上行了個大禮。百姓們俱大哭起來,感激劉備與東吳收容恩德。

周瑜滿場眺望,在人群裡找到了身穿灰袍的趙雲,做了個手勢,趙雲卻擺擺手,示意此刻離隊不得。一番舟船勞頓,孫權接了劉備,在武將們的簇擁下,親自迎往府去。周瑜則留下打點遷徙事宜,呂蒙在城東辟出一塊空地,供劉備帶來的百姓與士兵紮營。

足足忙了一天一夜,翌日才全部人撤完,周瑜每天只睡兩個時辰,病情又有加重,對著兵簿不住咳嗽。

小喬蹙眉道:「周郎,你得歇會兒了。」

周瑜擺手,冷風穿堂而過,冬來氣燥,裹著衣裳,在火爐前小憩片刻。

「北岸兵報怎麼說?」小喬擔憂地問。

周瑜答道:「曹操把戰船連在一起,以鎖鏈拴著,像是要渡江了。」

小喬說:「你先睡會兒,起來再勞神罷。」

周瑜唔了聲,閉上雙眼。

「曹兵來了,還睡?」孫策一個巴掌拍在周瑜肩上,周瑜登時驚醒了。

「伯符?」周瑜難以置信道。

孫策笑了笑,坐在周瑜案前的台階上,背朝著他,剛才驚醒的那一瞬間,周瑜甚至來不及看見孫策的臉。

「伯符!」周瑜險些碰翻了案幾,扳著他的肩,要讓他轉過頭,孫策只是不願意。

孫策望著門外的江水,喃喃道:「公瑾,辛苦你了,你覺得此戰能勝麼?」

「我不知道。」周瑜搖頭道,他說,「伯符,你還活著?」

孫策側過頭,那一瞬間,周瑜看見了孫策的臉。

依舊青春年少,意氣飛揚,五官輪廓分明,劍眉下壓著明亮的雙目,嘴唇欲揚未揚,嘴角帶著幾分玩味的笑。

「伯符……」周瑜在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水,雙目通紅,眼淚奪眶而出,聲音發抖,嘴唇作顫,他伸出手,去摸孫策的側臉,孫策握著他的手,笑著勾住他的肩膀。

「哎,哭啥?」孫策笑道,繼而順勢把他攬著,就像他們年少時那樣。

「你怕不?」孫策又問。

周瑜搖搖頭,眼裡噙著淚,怔怔看著孫策,眉眼間帶著隱忍與悲傷。

「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周瑜說,「此戰開始時,小喬會帶著孩子回富春去,江東若敗,我以性命為祭。」

孫策一笑道:「敗不了,怎麼這麼說呢?你向來是不會敗的。」

周瑜握著孫策的手,與他並肩坐在台階前,看著他的臉出神,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樑他溫潤的唇,這些周瑜都記得,九年光陰轉瞬即逝,他卻未曾忘過半分。

「我爹說,不好戰的人,往往要讓他戰很難。」孫策想了想,朝周瑜一本正經地說,「但不好戰的人,一旦下了決心,就再也拉不回頭了,他會比誰都勇猛,因為他已經退無可退,無路可走。」

周瑜悲傷一笑,說:「十年前,我與你起爭端的那一天,這一戰注定就會來臨。」

「想好怎麼打了麼?」孫策望望外頭江水,又看看周瑜。

「沒有。」周瑜答道,「沒想好,但我不能說,說了,孫權會更慌。」

孫策說:「別擔心那小子,我倒是記得你替我打下吳郡那天晚上,你還記得麼?」

「裡應外合?」周瑜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了。

周瑜還記得那天夜裡,他們牽起了一個熊熊燃燒的蜈蚣風箏,帶著火焰,猶如長龍一般,撲向許貢的太守府內,一場混亂中,孫策趁機攻進了吳郡。

「噓。」孫策做了個手勢,活靈活現地演繹出了那條龍,手指在空中劃來劃去。

「周郎?」小喬推了推周瑜,周瑜猛地驚醒,一身虛汗,猛烈地咳了起來。

「你沒事罷。」小喬焦急道,「我聽到你一直在喊伯符的名字。」

周瑜驚魂猶定,面朝被風捲起的紗簾,全身冷得不住發抖。

小喬說:「喝點藥,進裡面去睡,你太勞累了。」

周瑜的雙眼瞇了起來,想起了那天夜裡,熊熊燃燒的火龍。

「沒事。」周瑜說,「不必擔心我。」

天色已暗,入夜了,周瑜進房內收拾東西。

「我不走!」小喬眉眼間帶著不忍。

周瑜一邊收拾小喬的隨身衣物,一邊說:「你必須走,不能留在這裡。」

「萬一曹軍登岸。」小喬說,「我帶了匕首。」

「你要讓咱們的孩子連母親也沒有麼?」周瑜說。

小喬屏住呼吸,沉默不語,周瑜繼續收拾包袱,夫妻二人坐在一處,周瑜拂起小喬的額發。

「你回去了,我不會有後顧之憂。」周瑜緩緩道。

「你夢見伯符了麼?」小喬握著周瑜的手指,彷彿不認識一般地端詳他。

周瑜點了點頭,彼此都沒有再說下去,天明時分,周瑜將小喬送到碼頭,一葉扁舟,載著背上包袱的小喬,以及數名隨行軍士,順著長江而下,前往富春。

餘下一具琴,一壺清茶,一幅羊皮圖卷。

長江在地圖上,彷彿化作那條著火了的蜈蚣風箏,隨時要撲面而來。

「八十萬大軍。」趙雲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說,「咱們兩邊加在一起,只有五萬,這一仗要怎麼打?」

「大家都在問這個問題。」周瑜說,「連死去的伯符都特地問了我一次。」

趙雲笑了起來,倚在廊前,抱著胳膊,戰靴尖點著地,依舊是一副白鎧少年將軍的模樣,唯一的區別,只有容顏變得更成熟了。

「你老了。」周瑜淡淡道。

「你也老了。」趙雲說,「你比我老得快,兩鬢都有白髮了。」

周瑜說:「你人老心不老,我人未老,心卻已老了。」

趙雲上前來,拍了拍周瑜的手臂,在一側坐下,他們有太多的話要說,有太多的舊要敘,一時間反而說不出口。

未幾,那些年的往事,都化作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笑,不再提及。

周瑜是先開口的那個。

「你回長阪做甚麼?」

「救人。」

「救誰?」

「阿斗。」

周瑜不明白了,趙雲說:「主公的兒子。」

「唔。」周瑜說,「曹丕這麼個窮追不捨,想必也是吃味了,可是我不曾見你帶著什麼阿斗。」

於是趙雲給周瑜解釋了一番,自己是如何從甘夫人手中接過尚在襁褓中的嬰孩,如何綁在胸前,帶著出來。脫險之時是黑夜,周瑜並未發現,現在一提起,竟是後怕,又被趙雲比劃整得啼笑皆非。

最後周瑜道:「劉豫州自己的兒子都不要,你又是圖的什麼?孤身犯險,還比不上一個小孩兒?」

趙雲說:「那是主公嫡子。」

周瑜只得作罷,收起地圖,給趙雲煮茶,問:「怎麼破敵?」

趙雲聳肩道:「不知道,天曉得,你不是不怕麼?還未曾想好?」

「你不是也沒想好麼?」周瑜反駁道,「我看你也不怕。」

趙雲和周瑜都哈哈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周瑜又無奈搖頭。

「伯符來了?」趙雲問。

「子龍,你覺得人死後有鬼魂麼?」周瑜說,趙雲沉默不語,周瑜不等他接話,又說,「自伯符走後,我本不信鬼神一說,但又不得不相信了。說一千,道一萬,終究是自己不甘心,常常盼著伯符進夢裡來找我。」

「九年。」周瑜說,「這九年裡,沒有一夜夢見過他,只有在昨夜,我拿不定主意時,他才托夢前來。」

趙雲喝了口茶,依舊沒有說話。

周瑜又說:「我便是求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不得;如今來了,又生恐是平日所思過多。」

趙雲說:「伯符托孤,想必這些年裡,你未曾辜負過他遺願,於是不來尋你。」

說著,趙雲又朝周瑜笑笑。

「如今動搖了。」周瑜感慨道,「興許才來了,也是這麼個道理。」

趙雲說:「如今我家主公,你家主公,江東萬民安危,來日天下局勢,俱壓在你一個人的肩上了。」

「結盟的話先別說太早。」周瑜淡淡道,「十年前,我就朝孫權說,與曹家終將有此一戰,說不定再過十年,你與我之間,也不再是盟友。」

說著周瑜五指一掃弦,發出清脆琴聲,笑道:「萬一哪天我與你刀兵相見……」

「縱然會有那一天。」趙雲自若道,「眼下聽聽琴,喝杯茶,也是好的。」

「你家軍師是個厲害角色。」周瑜說。

趙雲一笑置之,起身,將杯子扣在案上,離去。

周瑜道:「好走不送。」

「一戰告捷。」趙雲答道。

數日後,周瑜檢閱兵馬,抵達孫權府上時,劉、孫兩營武將正在吵得面紅耳赤,周瑜一到,登時靜了。

周瑜先朝孫權與劉備拱手為禮,繼而坐在孫權身邊。

「吵什麼?」周瑜道。

諸葛亮一笑,沒有回答。

「曹軍就要渡江前來了!」關羽鬚髮噴張,冷冷道,「你大東吳還淨出些旁門左道,妖魔伎倆!挨個鑿船!你鑿得完?!」

諸葛亮說:「甘將軍所言,自有他的理由。」

甘寧正要發作,卻被魯肅一個眼色按下,諸葛亮輕描淡寫地說:「曹軍來攻,想必早已做好準備,裡應外合,鑿船之計,只怕行不通。」

「你倒是給個計策。」朱治嘲笑道,「光站著駁話有甚麼用?」

「哎——」黃蓋開口道,「孔明先生又非水軍出身,怎知如何水戰?」

諸葛亮開口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都督坐鎮偵查這許久,不如先聽都督想法如何?」

諸葛亮一句話,便將廳內目光引到周瑜身上,周瑜自不會在這時候與諸葛亮唇舌交鋒,畢竟眼下最關鍵的是如何打勝仗,而不是鬥意氣。周瑜稍一沉吟,便道:「主公、劉大人請明辨。」

「曹操的部將都在北岸,步兵與騎兵約三十五萬,這是我得到的明確數字。」周瑜朝眾人說,「荊州新降,人心不穩,曹操必不會完全倚仗蔡瑁與張允。此人疑心病重,可使人離間兩名荊州降將與曹操的關係,此乃其一。」

「曹操軍隊來勢浩大,歸根到底,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搶渡江,登岸。曹操自己沒有船隻,能用的只有荊州大小船,看似數十萬,實則能上船參戰的,不足十萬。」

「說到底,我們的第一波敵人,只有這十萬荊州船隻上載有的水軍,且還不完全是蔡瑁與張允的人。想必曹操會派不少人上船,接管蔡瑁軍隊。」

「這個份量,照我的預估是三七開,三分荊州軍,七分曹軍。也就是荊軍三萬,曹軍七萬。」

「曹軍七萬人裡,至少有一大半暈船,不足為懼。」周瑜拉開長江地圖,淡淡道,「所以我們的敵人,不足五萬。」

「如何利用我們手中的軍隊去擊破這五萬人。」周瑜說,「部曲龐雜臃腫,曹操第一次指揮水戰,必不得利,韓信點兵尚且敢說多多益善,曹操頂多指揮三艘戰船,多的必然束手縛腳。」

「破其船間旗令。」周瑜又道,「擾其佈置……」

「且慢。」諸葛亮終於開口了。

「你又要放甚麼屁?!」甘寧終於忍不住開口罵人了,怒道,「奶奶的!我家都督治水軍十年,豈是你個黃毛……」

周瑜微微皺眉,看了甘寧一眼,甘寧只得不作聲了。

諸葛亮一笑道:「我有一昔年好友,如今正在曹操軍中,名喚龐士元,為我傳來消息。」

「孔明先生請說。」周瑜答道,並有預感,諸葛亮所言,將成為這場大戰的轉機。

「有人朝曹操獻計,北人暈船,不諳水戰,有一法可解,就是以鐵鏈將大船彼此拴上,減輕浪湧之力。」

「如此荊州水軍自成一體,雖免去暈船之險,卻累贅臃腫,掉頭不靈。」諸葛亮又說,「這麼一來,曹軍自可靠岸。」

廳內落針可聞,若曹操這麼做了,那麼大船一連上百艘,自當可彼此為援,且猶如鐵壁一般層層推進,登上岸來,只需第一艘船靠岸,步兵便會潮水一般湧來。

「此計簡單。」諸葛亮說,「也有其弊端,若能順利破去鐵船陣,曹軍可退。」

周瑜氣血上湧,腦中一片暈眩,彷彿想到了什麼,卻又抓不真切。

黑暗裡,所有人的聲音遠去,一條成為長龍的風箏,帶著烈火,散發出火星,飄蕩在江面上。

周瑜猛地睜眼。

「都督!」程普忙上前來扶。

周瑜忙擺手,不住咳嗽,抓過孫權的袍襟,咳出了些許血跡。

「我沒事。」周瑜喘息著說。

孫權看了周瑜一眼,周瑜順手將孫權的袍角掖回去些許。

「我已有計。」周瑜道,「各位將軍請心安,唯戰場須得再加三分天意,不知能否成功,接下來,就剩下等了。」

「如此調兵遣將,都交予都督。」劉備說,「都督全權指揮,無有不尊。」

周瑜點點頭,朝眾人拱手,接了孫權令牌。

餘人散去,諸葛亮與劉備離開太守府,劉備堅持住在城東營中,兩人商量片刻,諸葛亮道:「東吳張昭已失信任,周瑜身患重病,隱疾多年,主公可在戰後,朝孫權借一借荊州。」

劉備沉吟良久,答道:「荊州本非東吳所屬,但孫家與黃祖、景升公糾葛實多,就怕不便出口。」

「主公只管開口。」諸葛亮又道,「我看周瑜已有計劃,此戰勝券在握,但縱是大勝,曹操大軍只會退回襄陽。至那時,孫權依舊需要咱們為他抵擋兵馬。」

太守府內,周瑜又咳了幾聲,孫權在側,擔憂之色溢於言表。

「公瑾大哥。」孫權顫聲道。

「不妨。」周瑜答道,「只是入冬天冷,傷了肝肺,這個病根子,很早的時候就種下了。」

孫權說:「聽說諸葛亮擅醫術,不如請他給你看看?」

「五歲時生的一場大病,神仙也沒轍。」周瑜喝了口茶,答道,「我討你一句話,仲謀,這場戰勝了,務必將諸葛亮與劉備留在江東,扣為人質。」

孫權一震,說:「這怎麼行?」

周瑜看了孫權一眼,目光帶著複雜意味。

《江東雙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