轅門設宴溫侯神射

四個月前:

呂布三次進攻兗州,俱被曹操打退,拉鋸戰數次,眼看便要過冬,己方糧草不足以支撐攻堅,便在兗州境內四處打劫,以戰養戰,席捲了曹操近兩成糧草,退向徐州。

呂布初抵徐州城外,正值陶謙歸天,劉備本因陶謙與曹操結仇一事忐忑不已,見呂布大軍三萬餘在城外等候,武神名頭響亮,當即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親自出城來迎。

早在城外,陳宮便反覆提醒呂布,若劉備要舉城相讓,呂布萬萬不可接收。

呂布聽得莫名其妙,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只當陳宮在說笑話。

然而入城後,劉備便想與呂布共禦徐州,結為同盟,以應付即將前來尋仇的曹操,更交出符印,願將徐州牧一職讓予呂布,陳宮臉色大變,堅決不允。

呂布幾次推讓,卻之不過,收了印節。

當夜,呂布嘲道:「如何得知劉備要將徐州送我?」

陳宮神色凝重,在帳內踱步:「不瞞主公,歲前與麒麟談到此事……」

呂布眉頭便蹙了起來。

陳宮視而不見,續道:「麒麟認為,劉備此人重名聲,輕財權,更有自知之明。知曹操大軍若來,他決計攔不住。陶謙死後的徐州,無異於一塊爛攤子,誰得手便是誰倒霉,這徐州牧,不作也罷。」

呂布倨於將軍榻畔,肩上倒倚著方天畫戟,隨手拿布擦拭,又不滿意地咕噥道:「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還是一般的料事……如神。」

陳宮看著桌上官印,沉吟不語,片刻後道:「依公台之見,主公有三萬并州軍,若占徐州,倒也不失為落腳之處。」

「只是劉備其人城府頗深,留於城內,他日與曹操交戰時若要反水通敵,便難料得很。」

貂蟬揭了簾子入內,呂布道:「怎麼?現沒錢還你。」

貂蟬道:「家中物事已收拾好了,這就住下?」

呂布將畫戟隨手架在一旁:「不忙,你先出去,侯爺在商量正事。」

貂蟬只得轉身走了,呂布又道:「麒麟還有何言,一併說與侯爺聽。」

陳宮想了想,道:「沒了,當初麒麟還提到白門樓……沒再談徐州之事。」

呂布沉默了很久,終於道:「那便去小沛罷,官印留在這,今夜就走。」言畢竟是盔未卸,甲未除,四萬將士還未餵馬,便再次起身,連夜離開徐州城,前往十里外的小沛駐軍。

陳宮還未想通麒麟許久之前的話,剛開春,袁術的軍隊便來了。

陶謙死後全城弔喪。紀靈兵壓徐州,劉備手下僅關、張二結義兄弟,外加趙雲來投,漢南軍卻是寥寥。

徐州軍兵馬耽於安逸,久不征戰,更不到上萬人。劉備苦無參謀,帳間唯簡雍,孫乾兩名謀士,聞紀靈率軍壓境,足有十萬之數,便知其志在必得。

雖說徐州城易守難攻,然陶謙兵馬儘是老幼婦孺,曹操、呂布又在一旁虎視眈眈,劉備萬萬不敢開城一戰,只得召來簡、孫二謀士議事。

簡雍道:「當初主公欲讓徐州於溫侯,溫侯執意不收,連夜離去時陳宮有言,兩軍成犄角之勢,可互相支援,何不向小沛請援?」

劉備斟酌再三,只得派出信使,火速朝小沛去。

呂布早已得知此事,任劉備的信使在府外等候,逕自召來陳宮問計。

「袁術的先行軍已近徐州城,後方更有十萬兵馬,劉備請援,現該如何?」

陳宮蹙眉思忖再三,道:「主公若願與袁術一戰,則不可大意輕敵,依今之見,要共拒強敵,便要全軍遷入徐州城內,引其攻堅,平原會戰乃是下策,如此堅持數月,到雨季時袁術軍自退……」

「報——」

陳宮尚在分析利弊,城外守軍已接了消息,快馬遞進文書:「袁術派遣信使,言明帶來厚禮,在城外求見主公!」

呂布心中一動,道:「信使?」

呂布一身武將袍,尚未換甲,大步行出府外,門口站著一名少年銀盔武將,正在看府前偏牆上貼的懸賞令,見呂布大步流星出來了,忙道:「侯爺!」

呂布道:「你是信使?帶了什麼好吃的?」

銀盔武將:「……」

陳宮一頭黑線:「回主公,此人乃是徐州牧劉備的信使。」

武將抱拳,躬身道:「末將趙雲,徐州城此時十萬火急,盼溫侯早日出兵,解我徐州萬民之危。」

呂布漠然打量趙雲片刻,點了點頭,注意到趙雲在看懸賞令,上面是麒麟笑嘻嘻的小模樣,畫得惟妙惟肖,呂布便朝他解釋道:「你把這人找到,袁術的厚禮分你一半。」

趙云:「……」

呂布不再多說,上了赤兔,朝城門處去。

趙子龍此時不過是劉備麾下一校尉,與溫侯官職簡直是雲泥之差,況且劉備有求於人,再三囑咐須小心行事,趙雲也不好多說什麼,翻身上了另一匹馬,跟在溫侯身後。

趙子龍坐騎乃是劉備愛馬的盧,蹄下生風,煞是神駿,跟著呂布竟不被甩開,到了小沛城門上,陳宮還未至。

呂布三五步躍上城門,趙雲緊跟其後,只見城外密密麻麻排了近三千兵馬,穿壽春軍鎧,挑一面大旗:孫。

又有一騎於開闊地徜徉。

「城樓上可是溫侯?」那人朗聲笑道:「吾乃丹陽周公瑾,特持我家主公書信來見。」

呂布道:「讓他進城。」

趙雲忙道:「萬萬不可!」

呂布怒道:「放肆!區區一校尉,管得了本侯的事?!」

趙雲道:「溫侯請聽我一言!」

周瑜在城外叫道:「無須開門,請人來接了書信便是。」

趙雲道:「袁術此人背信棄義,不可輕信,如今以計離間玄德公與侯爺,只待各個擊破……」

呂布霎時被那「離間」二字刺了個准,正要反駁,周瑜又道:「請溫侯接信!」

那時間陣中一人彎弓搭箭,瞬息間飛至面門,趙雲色變,掄槍攔在呂布身前,一聲爆喝:「當心!」

趙雲銀槍一絞,呂布還未反應過來,那箭已在眾目睽睽之下拐了個彎。

呂布:「……」

趙云:「……」

木箭輕飄飄,左飛右飛,像在窺探呂布動靜,趙雲蹙眉,抬槍去點,那箭傲嬌地扭了個彎,掉頭飛向柱子,軟綿綿「登」一聲釘了進去。

「妖怪啊——」城門上衛兵嚇得四散。

木箭沒釘穩,掉了下來,繼而飛起,再次用力朝柱子上釘了幾下,終於插牢了。

呂布嘴角抽搐,問趙雲道:「方纔……你也看到了?」

趙雲手心滿是汗,睜大了眼:「是、似乎是……」

呂布劈手將那箭折下來,取了尾部紙條一拆,展開,見上面唯有一行字:

勸和後與周公瑾一談。

周瑜抱拳道:「叨擾!有緣再會!」

另一騎排眾而出,帶著袁術的賄賂禮單,交予小沛城守。

勸和。

呂布與陳宮想過趁亂奪取徐州,想過攻袁術大本營壽春,亦想過遷軍徐州,卻唯獨未想過勸和。

然而這種解決方式正中呂布下懷,袁術在信上應允,只要呂布不助劉備,便將贈呂布絲綢千匹,糧米十萬石,牛羊千頭,黃金千兩。

一個冬天過去,呂布正缺錢,本打算率軍再回兗州去搶,曹操卻有了防備。

袁術送錢來再好不過。然而既不能坐看徐州失陷,又想得袁術的賄賂,唯一方法就是勸和。

在呂布的邏輯裡,只要不幫劉備打仗,自然就是「不助」;但袁術的邏輯卻是在攻下徐州前,呂布不應插手,雙方標準不同,導致最後生出一堆麻煩,可憐袁術被憤怒追債的呂布打出滿頭包,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紙條上那字是周瑜寫的,陳宮也看不出甚道道來,主僕只得放在一旁先不管,於小沛與徐州城中一處高地,設下酒席,朝雙方遞信,邀劉備與紀靈一聚。

設宴處名喚轅門。

那日并州軍打圍,中未搭帳,僅一低壇,設了三席,袁軍居左,劉軍居右,呂布一身武神戰鎧,頭戴雉雞尾冠,大大咧咧居中一坐,與半年前被打得倉皇逃竄的狼狽模樣判若兩人。

周瑜領上百人來了,身後跟著小兵打扮的麒麟,麒麟刻意戴了個大頭盔,擋住面容以免被并州軍認出,碎發於盔下壓著,現出白皙乾淨的脖頸。

紀靈入座,劉備入座,雙方皆是客。

麒麟與露天筵席只距不到十步,呂布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賢弟在想何事?何時去與溫侯相見?」周瑜低聲道。

麒麟壓下頭盔,低聲道:「呂布今天穿鎧穿袍?」

周瑜遙遙看了一眼,答:「金銅戰鎧,龍鱗甲靴,頭上戴的武冠倒是有趣。」

麒麟笑道:「是兩條小強須麼?」

周瑜道:「小強?」

麒麟側過頭,看了一眼。

呂布若天神下凡,一身凜冽霸氣不容忽視。

三杯酒畢,紀靈粗聲粗氣道:「溫侯何出此言?徐州牧既非朝廷親自冊封,便是名不正,今日要說和我等撤軍,決計不可能。」

劉備始終緘默不言。

呂布左臂駐著方天畫戟,一腳踏在酒案上,懶懶道:「決計不可能?」

劉備終於開口,緩緩道:「事在人為,世間本無不可能之事。」

麒麟點頭道:「Just do it。」

周瑜:「?」

麒麟搖頭笑道:「待會有好戲看,公瑾。」

紀靈嘲道:「無需多言,我意已決。」

呂布手持方天畫戟,側著頭,朝遠處一指,道:「高順,將我兵器取到城門處去,插在地上,戟尖扣個陶杯。」

高順接過畫戟,手上一沉,繼而翻身上馬,驅馬直奔,直至人與馬距離遙遠,望去模糊。

數萬將士鴉雀無聲。

呂布道:「畫戟距此逾百步,一箭射中戟尖,你說,可不可能?」

劉備身後,張飛放聲大笑:「決計不能!」

紀靈道:「素知侯爺武技舉世無雙,然縱是李廣復生,亦決計不能。」

呂布嘴角略勾了勾,道:「若本侯射中,你二家罷戰,若不中,本侯撤軍,依舊續戰如何?」

張飛傻眼了。

紀靈:「……」

劉備垂淚:「如此甚好,溫侯今日恩德,我徐州十萬軍民,銘記於心。」

紀靈還未說話,呂布已喝道:「擂鼓!取我鎮疆神弓來!」

一通戰鼓狂擂,呂布卸了護腕,拋在地上,護腕落地時「噹」一聲響,竟是有十餘斤,與席眾將俱是動容。

只見呂布挽了袖,接箭,搭上弦,側過頭。

溫侯側臉英俊,眉間儘是桀驁自信之氣,一眼微瞇,說不盡的不羈,道不盡的英氣。

戰鼓停,萬軍屏息。

呂布:「……」

呂布道:「太遠了,挪近點。」

眾人杯盤翻倒,摔作一團。

張飛哈哈大笑,道:「這算甚麼……」

張飛話音未落,呂布倏然喝道:「著!」

弓開如秋月行天,箭去若流星墜地!

但聽弓弦一響,金光萬道,神箭正中百步外畫戟尖,將陶杯砰然射得粉碎!

呂布將弓隨手一拋,揚起邪氣笑容:「如何?」

眾軍瘋狂喝彩,并州營士氣空前高漲,個個為呂布那無雙霸氣心馳神往,麒麟怔怔看著,說不出半句話來。

「斟酒,再飲一杯,送紀靈將軍回壽春。」呂布吩咐道。

劉備道:「子龍善射,比之溫侯如何?」

趙雲朗聲道:「百步外,正中戟尖,子龍自愧不如。」

劉備目中淚光閃爍:「得見溫侯神技,弓箭之道,天下無人再能及。」

紀靈黑著臉,重重哼了一聲,將酒杯摜在案上,喝完第三杯酒,揚長而去。

劉備淚流滿面,起身稱謝,呂布懶懶一拱手,便作了個「請」的手勢,眾軍散了。

呂布站在筵台上,看了遠處畫戟片刻,忽吩咐道:「文遠,去將方纔那箭撿回來。」

「稟報主公,周瑜求見。」陳宮道。

呂布冷冷道:「周瑜是誰,不見。」

陳宮道:「周瑜便是那日將信射上城門之人。」

呂布頗不耐煩道:「有何事?!」

陳宮領著周瑜入席,兵士將殘酒收了,周瑜也不介意,在原先劉備那案後坐下,示意不必斟酒,拱手道:「久仰溫侯大名,今日神技,堪比霍去病射李敢,飛將軍射頑石,令人大開眼界。」

呂布道:「罷了,有話快說。紀靈已退,你這帳前走狗還有何事?」

周瑜絲毫不惱,笑道:「公瑾非是袁術手下將領,此次原是為我家主公孫伯符前來,求溫侯一事。」說著從袖中掏出孫策交給呂布的信。

呂布看也不看那信,漠然道:「孫策是孫堅長子,昔年恩怨未解,還想如何?信留下,你可以走了。」

周瑜道:「侯爺。」

周瑜朝麒麟打了個眼色,遠處麒麟卻是心思複雜,搖了搖頭,不願上前。

周瑜只得將麒麟的計劃說了,最後道:「懇請溫侯出手相助,來日侯爺取壽春之時,只需振臂一呼,我江東兒郎必將拚死相助。」

呂布懶懶道:「也罷,既是如此,本侯便應你所求。」

周瑜斟酌片刻道:「還有一事……」

呂布眉目間儘是戾氣:「滾。」

陳宮連使眼色,周瑜見呂布心情不太好,只得起身告退,張遼與周瑜錯身而過,取了畫戟與箭來,躬身呈上。

一箭一弓,橫於案前,呂布面無表情,寬大手掌從弦上撫過,弓箭似有靈,不住嗡嗡作響。

呂布手指拈著那箭,呆呆出神。

紀靈當夜撤軍,麒麟騎著馬,不即不離跟在江東部屬後,大部隊過一山谷,周瑜行行停停,終於忍不住道:「跟我們回去罷。」

麒麟道:「不了。」

周瑜道:「我送你回小沛?」

麒麟道:「不用。」

周瑜又道:「你要去何處?」

麒麟懨懨道:「沒想好。」

潮水般的并州軍現身,陳宮於峽谷兩側部屬了弓箭手,計劃中的伏擊來了。

張遼道:「可是丹陽周公瑾?主公讓你從山後小徑撤出。」

周瑜道:「謝了!」

麒麟駐馬片刻,那喊殺聲震天,驚動了袁術大部隊,前方紛紛掉頭來援,周瑜已帶著兵馬退出谷外。

麒麟站在戰陣中央,舉棋不定,片刻後掉頭跟著周瑜離開戰場,紀靈派人來查看,山谷內卻飛石滾木墜下,轟然聲響。袁軍趕至時被砸得血肉模糊。

山頂大旗反覆揮揚,上書「劉」字。

麒麟笑了笑,陳宮果然還是十分謹慎,知道嫁禍給劉備。

「回去代問伯符好。」麒麟遙遙朝周瑜一抱拳。

周瑜叫道:「他日江東再會,必將掃榻相迎!」

麒麟調轉馬頭,此處距徐州近十里,他慢悠悠地在空曠處策馬前行。

同一時間,呂佈於小沛喝了兩罈酒,藉著油燈,捋起貂蟬鬢髮。

貂蟬香肩半露,肌膚雪似地白,油燈昏暗,映著她姣若天仙的美容,目中隱有淒涼神色。

「侯爺。」貂蟬柔聲道:「咱們也該有個家了,總住在小沛不是辦法。」

呂布專注地看了一會,吩咐道:「出去罷。」

貂蟬蹙眉,呂布道:「出去,讓我自己呆一會。」

貂蟬拉好繡袍,起身離去,呂布無奈地吁了口氣,隨手取來孫策那信,拆開。

呂布漠然看了一會,如遭雷殛,猛喝道:「高順何在!牽赤兔馬來!」

呂布當夜騎了赤兔馬,尚未換武鎧,便率領數百人離開小沛,追著江東軍而去。

麒麟則在廣袤平原上漫不經心前行。

胯下戰馬灰了聲,麒麟道:「渴了麼?」

他將馬牽到一處小溪畔,任其喝水,頭頂星翰燦爛,銀河如帶,明月隱沒,漫天繁星下,麒麟忽地辨出這馬竟是孫策坐騎。

那日大喬將驚帆韁繩親手交到自己手中,孫策未曾出來送別,麒麟只道是借用,不料一番忙碌,竟把此事拋到了腦後。

怎麼辦呢?該把馬還回去。

驚帆與赤兔相似,俱是日行千里的神駒,這禮太過貴重,收不得,況且自己用也是浪費了。

距小沛不到三里路程,麒麟遠遠看了一眼,地平線另一面,徐州城燈火通明。

小沛則全城皆睡,城門處隱有亮光,一隊并州軍點著火把向東南馳去。

麒麟上馬,決定先回小沛與呂布見上一面再說。

《武將觀察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