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頭髮濕漉漉的, 朝堂前一坐, 清晰臉龐不現動靜。
「說。」麒麟道:「順便來杯茶, 剛洗完口渴了。」
丫鬟提壺端杯, 注了一道滾燙的水線。
麒麟頭髮自江東一次剪過,便留長了不少, 接近這時代男子的長髮模樣, 然而浴畢未挽, 一頭青絲傾散, 又裹著藍色的綢衣, 遠遠看竟是如女子一般。
貂蟬道:「你將我從小沛接出來,很承你的情,一直未有機會好好與你說。」
麒麟哂道:「應該的麼,為主公分憂。」
貂蟬一拂袖,雙手並到小腹前攏著,柔聲道:「奉先從九原發家,輾轉洛陽、長安兩地,又得今日隴西,溯其根本, 原少不了你出的一份力。」
麒麟道:「不敢。」
貂蟬:「軍師智計卓絕,料敵先機,尋常人思一步棋, 軍師能思到十步, 百步, 甚至一盤子如何定局, 俱胸有成竹。軍師今日,是否料得到我心裡在想什麼?」
麒麟微笑搖頭。
貂蟬悠悠歎了口氣:「奉先寵你,高將軍護著你,張將軍仰慕你,一應舊屬對你俯首帖耳,陳公台是你引薦,甘興霸、賈文和是你說降的。」
「侯爺麾中,上下人等,無不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連府裡的親兵,都傳只要有你在,這萬里江山,只要奉先想要,你終有一天能為他擄了過來。」
麒麟頷首道:「是啊,我還是個萬人迷,連赤兔也喜歡我。」
貂蟬道:「正是,所以身為主母,若不忍著讓著,說不得便是個小肚雞腸,等著被抹黑的人了。奉先一日護著你,我便是那千夫所指。你們只知有江山大事,南征北戰,卻絲毫不顧我們女人。」
張遼聽聞呂布歸城,午後便放下手頭事,回得府來匯報,行到前院,忽見一女子在堂前,貂蟬面色不善,居中而坐,便即蹙眉。
張遼拱手道:「末將求見主公。」
貂蟬道:「主公剛睡下,待醒後召,張將軍請先回。」
張遼疑惑無比,又問:「這位是誰家的姑娘?」
貂蟬蹙眉道:「大膽,你們這些部將都反了麼?侯爺的家事也想管?」
麒麟笑道:「文遠先回去罷,我有話與主母說。」
張遼這才發現是麒麟,越想越不對,繼而不顧貂蟬臉色,大步入廳,於自己那位上盤腳端坐,雙拳擱在膝頭。
「主公吩咐,要末將與高將軍照顧著軍師,軍師年紀小,不可讓他受了半分欺侮去。」張遼看也不看貂蟬,只盯著麒麟。
麒麟啼笑皆非:「沒事,就隨便聊聊,去忙你的,別管我。」
張遼紋絲不動。
貂蟬道:「也罷,既是如此,便把話說開了,隨你如何學舌去。」
張遼怒道:「你這叫什麼話?有沒有半分主母的樣子?」
貂蟬俏面含威,杏目圓瞪:「你也知道喚一聲主母?!」
「我本就不是名門閨秀,王司徒收我為義女時,我不過是個樂婢!出身低賤!仗著三分姿色,迷魅了侯爺,在你們眼中,無論如何我不過是個外人,對不?!」
貂蟬倏然起身,斥道:「我不懂董婉,蔡琰玩的那一套,現與你直說了就是……」
麒麟冷斥道:「早該直說了,唬人呢你這是。」
廳內安靜,唯余貂蟬喘息聲,過了許久,她恢復了冷靜。
「奉先既疼你愛你,雖是男子,你又傾慕於他……罷了,也是造孽,便與你個男妾名份。該如何服侍,你自心中有數。但你須得清楚,我才是主母!」
麒麟瞬間哈哈大笑。
貂蟬:「你……」
「聽了半天,原來是說這荒唐事。」麒麟懶懶起身,擺手道:「你放心就是,我不會再碰你的奉先一根手指頭。」
貂蟬面容陰沉,似乎拿不定主意要如何作答,更不知麒麟是不是又有後招,等著耍她。
貂蟬終於道:「我鬥不過你,不似你這般心計,也無你人緣,你若將我逼到絕路,唯死而已,當初嫁予董相之時,若非你從中阻攔,我本待等著奉先功成名就,再一死了之。」
「如今不過晚死數載,亦無甚區別,拼著個魚死網破,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我家主公誅董賊與你有何干係!」張遼終於按捺不住,喝斥道:「你算個甚麼東西?!」
麒麟道:「文遠。」
麒麟靜了片刻,笑了笑:「我的時間沒多少能浪費在你身上;不想陪你耗,並非怕了你。」
貂蟬陰冷地說:「我也不怕你。」
麒麟點頭道:「我知道你不怕,隨便說說而已,更何況……」
麒麟轉身出廳,張遼追了上來。
「我也不做妾。」麒麟認真道。
貂蟬既然不怕捅出來,府裡下人說不得就要加把力,償了她的心願才是。
況且張遼義憤填膺,只想替麒麟出氣,出門便去尋高順,高順又去尋陳宮,陳宮尋賈詡商量,賈詡泡妞時便順口告訴了初來乍到的蔡文姬……不到三天時間,侯府中上到管事,下到親兵,看門打狗的小廝,斟茶倒水的丫鬟,全都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了,只有呂布自己不知道。
從「主公與軍師搞斷袖」以訛傳訛,到「主公與軍師同床」到「軍師懷上了主公的兒子」再到「軍師被主母踹小產了」再到「主公懷上軍師的兒子」再到「主公被主母踹小產了」……
最終傳回麒麟耳中的真相則是:「軍師是主公的兒子,主公又懷上了軍師的兒子,於是主公被主母踹小產了,足不出戶,正在修養調理。」
幸好麒麟及時制止了這場越傳越離譜的八卦。
麒麟吩咐:「都閉嘴,誰把今天的事亂嚷嚷,等著捲鋪蓋滾蛋,我也不再呆在府裡了。」
沒人敢告訴呂布,貂蟬更勒令丫鬟老媽嘴巴閉上,凡是聽見議論此事,掌摑百下。
呂布開始還沒感覺,數日後,終於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什麼。
「麒麟!」剛小產完的呂布像脫韁的野狗般歡樂奔跑出來,在下人們關心的目光中走向西廂。
呂布興奮道:「出來分東西,咱們上回獵的野獸都運回來了!」
麒麟在房內沉默。
呂布尚沒發現,喊完便回後院去,還有一月不到便是年節,麾下眾謀臣、武將紛紛歇了手上活計,圍坐一院,等著呂布發年賞。
呂布善獵,帶回來的皮俱是上佳之選,破損邊毛都被并州軍兵士領了去,院裡堆的小山似的毛皮,張張都是硝過的好料,想當年羌王進貢,匈奴求和,獻予漢家天子的貴裘亦不外如是。
貂蟬滿面春風,坐於廊前。
呂布道:「來來,搬了席案,眾位愛將請坐。」
數人紛紛入座,丫鬟奉酒,陳宮知道呂布素來貪功愛面子,封賞時必選光天化日,大張旗鼓,完了還需再三囑咐幾句「看我對你多好」云云,只得搖頭苦笑。
呂布蹙眉道:「麒麟還不來?又做什麼了。」
賈詡起身,拱手道:「我去看看。」
張遼以手肘碰了碰陳宮,示意他去。
陳宮悠然道:「由得那老狐狸。」
賈詡轉到西廂,叩了叩門。
「高大哥?」麒麟在房內,翻過一頁名簿,頭也不抬。
賈詡負手道:「文和。」
麒麟知道賈詡有話說,果然賈詡道:「當初,麒麟先生可是把我害得好苦。」
麒麟笑了起來,想起還在長安城時,與陳宮合謀下的反間計,揶揄道:「後來你在涼州軍裡無處容身,才被曹操招了去?」
賈詡捋鬚微笑:「正是,袁本初瞧不起區區,曹孟德又多疑難測,不如在溫侯麾下過得自在,原還想著溫侯何時派人來召,直至徐州城一役,軍師親來,輸得心服口服,方知你真面目。」
麒麟依舊看著手中書冊,悠然道:「真面目是什麼?」
賈詡莞爾道:「不過是個小孩兒。」
麒麟笑了起來。
賈詡道:「如今西涼看似風平浪靜,遠離戰火,水下卻仍不安穩,只恐隨時有變。非是我危言聳聽,軍師若不深思熟慮,先發制人,隴西全城成灰只在頃刻之間。」
「我與公台兄,甘將軍都是受軍師招攬的降將,家小、性命俱托付予你,軍師再躲在房中,賭氣耍性子,情何以堪?」
麒麟道:「文和兄教訓得是,這些日子是我太消沉了。」
賈詡鬆了口氣,道:「文和還有個不情之請。」
麒麟未吭聲,賈詡便笑道:「西涼之地寒冷,想討幾張上好的皮料回去,給家母做裘……」
麒麟笑了起來,道:「走吧。」
侯府院內,眾將被暖洋洋的日頭曬著,各自憊懶無話,甘寧在揉酸麻脖頸,高順在與陳宮閒聊,張遼在入定。
王允來了,呂布淡淡喚了聲「岳丈」,不起身迎,王允左右看看,呵呵一笑,貂蟬攙著王允:「義父坐這兒。」
貂蟬讓王允把左首第一席坐了。
眾將看著他,王允尚不知何事,張遼便斥道:「那是軍師的位!」
王允一副懵懂模樣,慌忙點頭:「老眼昏花,老眼昏花。」
呂布冷冷道:「不妨,岳丈坐著就是。」呂布發話,眾部將只得作罷。
少頃麒麟與賈詡進了前院,賈詡入座,呂布表情溫和了些,招手道:「過來這處。」遂讓出身側長榻,竟是示意麒麟與自己「坐同席」。
麒麟淡淡道:「不了,你要做什麼?趕緊的,手頭還有事忙。」說畢自顧自走到武將那行,撩起袍襟,擠著高順坐了。
呂布蹙眉不悅,正要發作教訓幾句,貂蟬便笑吟吟道:「好了好了,總算到齊了。」又以眼神示意呂布別發火,呂布莫名其妙,問:「你今日怎的了?」
麒麟道:「沒怎麼啊,快。」
呂布被掃了興,只得敷衍道:「這些侯爺和軍師獵回來的皮子,你們看看,都選選……」
是時府內小廝分木盤取了來,甘寧笑嘻嘻道:「這皮料不錯,末將家裡人多,五六口要養……」
呂布斥道:「你那五六口男妾,別價成日帶著上街,在侯爺眼皮底下晃,有傷風化!」
數人一齊大笑,甘寧平日存著炫耀之心,左擁右抱,帶著四名男妾出門嘻嘻哈哈,又當街調戲少年,早有人到陳宮處投訴,呂布逮到機會,便把甘寧訓了一頓。
「男妾也不錯麼。」麒麟咳了聲,打趣道:「別人家的家事,你管那麼寬做甚?」
麒麟話中有話,呂布一聽便尷尬了,想了想,道:「你要的皮子,都給你,看一眼,貂蟬再派人去做。」
麒麟欣然道:「都拿來吧,我自己畫個圖樣去。」
呂布點頭道:「你畫的帽子都好看,給我也弄頂。」
木盤捧到麒麟面前,厚厚一疊皮料,上面還有兩顆帶著艷紅印跡的,狼王的犬齒。
呂布打趣道:「狼王的,你可將這兩顆牙,與牛角串著戴上。」
麒麟拈起來看了一眼,好奇道:「有什麼特殊意義麼?」
呂布忽然卡殼了。
「沒有!」呂布忽然道。
麒麟報以一笑,沒有再追問下去。
眾人分了獸皮,謝賞,又有大箱醃肉分發讓捧回家去,麒麟看呂布似乎還有話想說,起身道:「我留多了也無用,現討了主公人情,借花獻佛。」
麒麟幾件幾件分予張遼、高順等人,將一疊鹿皮交給甘寧,只把兩枚狼牙留下,揣在懷裡,道:「告退。」便轉身走了。
「你……」呂布完全不知麒麟何意,少頃回過神,吼道:「站住!」
麒麟不理他,逕自回了西廂。
呂布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本來就不甚聰明的腦子更想不通了,掃了眾將一眼,見各人目中俱有閃爍神色,愕然道:「他……他怎麼了?」
眾人都答不知道,紛紛散了,呂布眉頭深鎖,滿腦袋問號。
貂蟬柔聲道:「主公看看去?好好分說幾句,為君者須得愛護臣子,軍師平日瑣事勞碌,這都多久未與主公說過話了,估摸著心裡氣悶,排解不開。」
呂布一想有理,午飯後便親自抱著箱子,轉過迴廊,道:「麒麟。」
麒麟正在房中研究西涼的地圖,沉聲道:「別進來,什麼事在外面說。」
呂布忍無可忍,正要發火,最後轉念一想,終於克制住,冷冷道:
「你莫要持寵生驕!」
麒麟嘲道:「那叫恃寵生驕,你這牲口。」
呂布自嘲地笑了笑,說:「做事做煩了?出來,帶你出外玩玩去,先放著罷。」
麒麟道:「玩?你都三十的人了,還成日想著玩?」
呂布茫然以對,麒麟把手中墨筆一摔,面向窗台:「春秋左傳道德經,史記漢書三國誌,你看過幾本?人曹操袁紹可都是熟讀的,我們做牛做馬,幫你打點基業,你除了聽曲兒打獵,抱媳婦暖被窩,是不是也該辦點正事了?」
呂布倏然就沉默了。
麒麟道:「房裡讀書罷,上回你們在壽春搶回來的書……」
呂布:「你說得對,我去讀書就是,你不要生氣了。」
麒麟道:「蔡邕是太子太傅,大儒、陳公台,賈文和,王允,學識都十倍於我,有不懂的地方去問他們,別來找我。」
呂布神色黯然,轉身,走了,片刻後又回來問:「三國誌是甚麼?」
麒麟:「……」
自打那日起,呂布開始唸書了。
武神的讀書生涯,絕不能簡簡單單用「痛苦」二字概括——頭懸樑,錐刺股不外如是,呂布只想把所有的書都撕了,將嬴政從墳裡拖出來鞭屍一萬次,咆哮著問他為甚麼不把書燒乾淨點。
然而,麒麟吩咐,呂布不得不讀。
於是呂布親自前去請了蔡邕,蔡邕還不願上門,溫侯只得每天清晨帶著書,搬著小板凳,前去恭聽教誨。
蔡邕戒尺甩得啪啪響,對付天子亦是這招,更不怕呂布;呂布還好知道尊師重教,外加皮厚,也不怕蔡邕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彼此裝模作樣,念了幾天。
呂布竟然漸漸地讀進去了,彷彿有什麼力量支撐著他。
又過十天,呂布讀著讀著,忽然間就悟了。
「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
呂布狂喜,大讚:「寫得太好了!」
蔡邕莞爾道:「正是,溫侯讀出點什麼來了?」
「朝聞道,夕死可矣!夕死可矣!」
呂布伸著舌頭,呼哧呼哧跑回府裡,找麒麟交流了。
呂布搖著尾巴,歡樂地在院裡奔跑數圈,把廊下木匣裡的兩隻小雞挨個舔過一遍,上前撓麒麟的房門。
裡面沒點動靜。
呂布:「出來出來,有話與你說!」
麒麟躺在榻上睡覺。
呂布躡手躡腳進去,看了一眼,房內光線灰暗,又冷又潮濕。
「住這不成,容易生病。」呂布自言自語道,自尋了個地方坐下。
麒麟呼吸均勻,閉著雙眼,睫毛如女孩般漂亮,乾淨白皙的耳根,鼻樑直挺,眉骨曲線,兩道黝黑的眉毛如同柳葉。
迷濛的光線下,溫潤如同一塊白玉。
呂布側著頭,看了片刻,伸出手指,輕輕地撥開麒麟的衣領。
從麒麟接過金珠,並繫在頸上的第一天開始,兩年來從未離過身的紅繩不在了。
呂布彷彿挨了當頭一棍。
他生怕把麒麟弄醒,小心翼翼地以手指探入枕下摸索,沒有金珠。
收起來了?呂布心想,他不是喜歡得很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