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林景峰和展行的鼻樑抵在一處,溫熱的唇只隔了不到一公分,彼此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氣息。

展行凝視林景峰的眼睛,林景峰不自然地移開目光,片刻後,林景峰側過頭,展行自覺地摟著他的脖頸,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我之所以叫林景峰。」林景峰小聲在展行耳邊說:「是因為我外婆和村裡人,希望家鄉不缺水,山上的樹有很多。」

三秒後,女記者憊懶地答了幾句,繼而一挑眉,攝影師嘰裡呱啦地開始發脾氣了。

武警聽不懂,只說:「請配合調查,謝謝!」

女記者操著生硬的中文說:「我是來這裡採訪的,怎麼可能偷你們的文物?請你們的長官來見我!」

武警:「我沒有說您……那個,過往車輛都要接受抽查,這是規矩,很抱歉,請……」

女記者:「……」

武警:「……」

女記者瞬間把整個胸托到車窗沿上擱著,武警額上三條黑線,嚇得退開一步,女記者不依不撓,尖叫道:「很明顯你們懷疑我是賊!叫負責人來——!」

武警嚇得夠嗆,轉身去找負責人,遠處交談了片刻,女記者探出頭,朝外喊道:「嘿——!帥哥!拜!」

攝影師猛一踩油門,吉普車啟動,閃了,武警無可奈何,負責人比了個手勢,示意算了算了,鬧大了不好。這些外國人不禮貌的事情常有發生,上頭吩咐,特殊時期須得注意影響。

女記者慵懶說:「可以起來了。」

林景峰抱著展行爬起身,展行嘿嘿一聲,正要編點謊話來圓,女記者一笑道:「小紳士,算上紐約博物館那次,我們見過兩面了。」

展行:「啊?」

女記者:「清早在山上,你們鑽出洞的時候,我本來想過去採訪你的。可惜你們會功夫,相當精彩喲。」

展行:「啊哈哈!其實我們只是想出來冒險,被一夥盜墓賊劫持了……我和我……同學,嗯……」

女記者:「嗯哼?」

她把收音機擰大聲了些許,沿路播著節奏感很強的音樂,一路風馳電掣下了高速,進入西安市。

展行不放心地回頭看:「這樣沒問題嗎?」

女記者說:「沒關係,車也是借來的,讓聯合辦事處那幫傢伙倒霉去吧。」

展行哈哈大笑,女記者補好妝,手指拈著一張名片遞來:「有什麼新鮮事可以聯繫我。」

展行與她交換了電話號碼,車子停在近市區的街旁,二人風塵僕僕地下了車。

「拜拜——!」展行笑著揮手。

吉普車開走了。

「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展行高興地說。

林景峰無所謂道:「什麼時候被賣了,你就不這麼想了。」

「別這樣咩。」展行兩手去捏林景峰的臉,讓他作個笑的表情。

他們沿著長街緩緩走過,西安市華燈初上,酒店、食店霓虹燈閃爍,到處都懸掛著文物交易會的橫幅與短旗。

展行:「又白跑一趟。」

林景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展行說:「別吃太貴的吧。」

林景峰沒有答話,片刻後帶他進一家店,點了份大盤雞,少年人本就食量大,又半餓半飽,擔驚受怕地過了一整天,展行連話也懶得說了,與林景峰搶菜般搞定了一份大盤雞,林景峰又點了四份拌面,和在盤裡拌好,稀里呼嚕吃了個精光。

展行意猶未盡,彷彿還想舔盤子,林景峰道:「把□□開過來。」

一人兩張,刮完□□,展行還中了五塊錢,識相地上繳給林景峰,二人都很滿意,走了。

林景峰破天荒地找了間招待所,標間兩百一夜。

展行洗完澡躺床上,林景峰按手機,記賬算開支,問:「你們美國人不是習慣都早上洗澡的麼?」

展行:「我是中國人啊,只有國籍是美國的。」

林景峰不以為然道:「那你們還移什麼民。」

展行說:「同性結婚。」

林景峰點了點頭,算了很久,想起什麼,從腰包裡抽出兩張一百的鈔票,遞給展行:「唔,你的工錢。」

展行道:「不用了,你也沒賺到錢。」

林景峰:「賺得回本。」

展行一個打挺,坐了起來,詫道:「怎麼賺回本?墓裡的東西不是都沒了嗎?被警察發現了啊。」

林景峰說:「給你你就收著,要不要?不要沒了。」

展行撓了撓頭,林景峰把錢收了回去,片刻後斜眼瞥展行,看他彷彿不像缺錢的模樣,心裡嘀咕從沒見過這種人。

「到底要不要?」林景峰再三強調。

展行收下錢隨手一塞,他家境富裕,這點打賞不夠出去玩一次的,當然他沒有提,好奇問道:「標哥提前給了你錢麼?」

林景峰敷衍地回答:「算是吧。」

展行:「我們明天會被警察抓走麼?會被通緝不?」

林景峰懶懶道:「不會,明天你還可以大搖大擺去派出所。因為他們一定會先對外宣稱,我們已經被抓到了。」

展行莫名其妙,林景峰順手關了燈,吩咐道:「睡覺。」

林景峰上午只睡了一會,入夜正困,展行卻睡了一天,開始精神了。

「你為什麼……」

林景峰翻身,用枕頭捂著耳朵。

展行在床上翻來翻去,像個睡不著的煎餅,開始唱歌,唱了一會,翻過身趴著,大聲唧唧呱呱,像個錄音磁帶,唱完A面唱B面。

林景峰忍無可忍,起身道:「只許問一個問題,問完不能再吭聲!」

展行歌聲一收,餘韻繞樑三日:「哪來的錢?」

林景峰從腰包裡摸出巴掌大的一件東西,朝床上一拋。

展行:「?」

他藉著手機的光看清楚了,那是編磬架上的一塊懸磬——通體晶瑩,最小的,音調也是最高的末尾磬。

展行眼睛發直:「你……」

林景峰問:「你覺得能賣多少?」

展行瞠目結舌,片刻後說:「你太狠了,把十八塊編磬拆下最小的一塊……作為藏品,它就永遠缺了一部分,難說得很啊。」

林景峰:「你應該把樂勺也帶著走的。」

展行:「我忘拉,跑的時候隨手就扔了。」

這樣一來,編磬的缺失部位確實能賣出天價,然而卻只能在黑市上轉手,而且要非常小心。

展行又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直到清晨時分才睡著。

剛睡著不到兩個小時,電話響了。

「你媽的……」展行滿肚子火,正要掛電話。

「展小賤!」熱情洋溢的聲音罵道:「沒大沒小,擦!」

展行瞬間清醒了,笑道:「嘿嘿,二舅。」

孫亮說:「少容說你在西安?我今兒飛機過來,來看看交易會,順便帶你回北京玩幾天?」

展行看了躺在床上,彷彿還在熟睡的林景峰一眼:「你也來古董交易會嗎?」

孫亮:「是吶,你在哪家酒店?給個名兒,二舅來找你……」

展行爬過去搖熟睡中的某人:「景峰,我家……」

林景峰閉著眼:「中午坐火車,去山東。」

展行:「哎,我要去……山東,馬上就得走了,火車票都買好了。」

「擦!」孫亮道:「你跟誰一起呢!玩得挺高興的麼?」

展行嘿嘿嘿地笑,又沉默了,孫亮在電話那頭問缺錢不,展行忙道不缺,又說「我給你看點好玩的,短信發過去。」

孫亮答知道了,便掛了電話。

展行微笑著把墓室裡拍的照片發了不少過去,一抬頭,發現林景峰懷疑地看著自己。

林景峰:「你馬子?凱子?」

展行:「沒有的事,我二舅。」

孫亮回了短信:【擦,誰看這些玩意,你長高了麼?照片看看!】

展行頭髮亂糟糟地躺在床上,自拍了張,發給孫亮,後者又回【多吃點,太瘦了。】便不再來短消息了。

展行歎了口氣,眉目間有股淡淡的惆悵,又睡了會,直到中午方打著呵欠起身。

林景峰:「走吧。」

展行洗漱完畢,咂吧嘴,一臉不樂意地跟著林景峰。

早飯的KFC馬路對面就是西安歷史文化博物館,廣場口掛著巨大的電視牆,博覽會開幕式已經結束,正在舉行文物拍賣會。

恰好是禮拜天,周圍足足加強了一個連的警備,守得水洩不通,街上的市民駐足觀望電視牆,牆上播放古董文物的旋轉圖,下面附有解說以及出土地點。

展行踮起腳尖:「看一會,我就看一會……」

林景峰也仰頭看著電視牆,大部分文物他也叫不出名字,這些藏品拍賣者都不能匿名參拍,最後流傳到誰的手中,一一登記在案。

倒數第五件出場的,恰好就是他們前天半夜挖到的編磬,唯獨缺了一個。

殘缺品賣出了五百萬的高價。

展行說:「可惜了,少了一塊。」

林景峰低聲警覺地說:「怎麼這麼快就拿出來拍賣了?」

展行也發現了點不對勁:「對啊,按道理說,出土後起碼得好幾個月……」

藏品拍賣全部結束,林景峰便道:「馬上離開這裡,不去流金堂了。」

「再等等。」展行仍在張望:「你要是能得到一件壓軸參拍的文物,估計就一輩子不用再……那啥了。」

林景峰眉毛動了動。

「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古董行業就是這樣的。」林景峰淡淡道:「不過幾百萬只能撐一時……你還看什麼?」

「也是,幾百萬也沒多少,不夠買輛車的。」展行喃喃道。

林景峰很有種把展行的腦袋按著去撞電視牆的衝動。

第一期拍賣會結束,側門打開,參加拍賣的客人離場,展行不住張望,林景峰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個穿黑色西服,圍白圍巾,戴墨鏡的男人,在四名保鏢的保護中走了出來。

男人不算太高,目測只有一米八,戴著枚珵亮的鑽石耳環,痞兮兮地笑了笑。

保鏢拉開車門,把他讓進了一輛林肯。

展行:「啊——」

林景峰:「那是誰?」

展行搖了搖頭。

另一群人離場,一名穿唐裝的老頭兒拄著木拐,身後跟隨一男一女。

林景峰略有點不安,彷彿甚為忌憚那名老頭,催促道:「走吧。」

展行與林景峰離開了博物館外的廣場,走時林景峰又回頭看了一眼。

西安火車站派出所。

年輕警察:「喲,又是你?」

展行:「我的護照呢?」

警員不客氣說:「說話悠著點啊,你護照沒在我手裡,上回和你來那小伙子呢?」

展行:「我不管了,都幾天了,還沒消息,今天要沒找到我就賴在這裡了,我就趴你辦公桌上,別想趕我走。」

展行取出四盒泡麵,四瓶礦泉水,兩包夾心餅乾,一瓶可樂,端正放好。

警員:「……」

警員一看展行明顯有備而來,登時就緊張了,最近西安市舉辦全國文物博覽會,領導頻繁指示、巡查,可不能讓上頭看到辦公室內有刁民賴著。

警員咳了一聲:「小伙子,你聽我說,丟個錢包是小事,人生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把時間盲目地浪費在這裡,浪費時間就是浪費生命,黨和人民……」

展行看見辦公室外走來一名中年人,於是朝面前小警員誠懇道:「叔叔,我今年才十七,時間多得很。」

警察陰森森地威脅道:「我今年二十一,你叫誰叔叔?」

展行小聲道:「叫你叔叔還被你佔便宜了,呸。」

警員大聲怒道:「誰打算佔你便宜來著?!唉小伙子,最近很忙,沒空處理你的事!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

領導來了。

領導的臉綠了。

警員滿頭大汗,認真登記了展行的電話號碼。

「小伙子。」領導和藹可親道:「事情已經發生了,在這裡坐著,也是於事無補的嘛!」

展行笑道:「是是是,我想開了,絕不自暴自棄!」

警員:「一有消息,馬上通知您!」

展行與領導親切握手,提著火車上吃的泡麵與飲料走了。

林景峰排完隊,在入站處等。

「找到了?」

「沒有。」展行道:「他說有消息給我打電話。」

林景峰嗤道:「不用想了,去補辦吧。」

站外有其他的渠道,只需花五元,便能由賺外快的工作人員家屬帶進站台,正好免了站檢。

火車進站,展行看了一眼手裡火車票,詫道:「又回上海?」

林景峰:「先去倒騰東西,裝備還得再買。」

展行點了點頭,這次林景峰買的是硬座。

對面坐著一個大媽,一個老人,林景峰面無表情地靠在椅上抻手指頭,展行掏出手機開始玩遊戲,玩一會,夜七點,手機響了。

展行轉過頭,發現林景峰坐的位置不知道什麼時候空了。

陸少容的聲音有點疲倦,似乎剛起床,打了個呵欠:「寶貝,你二舅說你今天去山東?」

展行笑道:「對,但還得先去上海一趟。」

陸少容:「我聽到火車的聲音。」

展行:「正在火車上呢。」

陸少容:「好的,我覺得你現在應該很有空,可以好好談一談了。」

展行:「……」

「等……等等啊。」展行拿著手機起身,穿過過道,走到兩節車廂間的吸煙位,好奇地四處看了看,林景峰不在,去了哪呢?

「好了,說吧。」展行背靠吸煙處牆壁:「談什麼?老頭子在你旁邊麼?」

陸少容:「他不在,談關於前幾天你的一個朋友,找上門來的事情。」

紐約:

陸少容趴在沙發上,展揚正襟危坐,電話開了擴音,夫夫二人都能聽到。

電話裡傳來展行警覺的聲音:「誰找上門?男的女的?」

火車上:

陸少容的聲音:「是個金髮的漂亮男孩,和你差不多高,叫約翰遜,自稱是你的男朋友,這是怎麼回事?」

展行:「我從來就沒有什麼男朋友,也不認識什麼約翰遜!」

陸少容:「嗯哼?那麼為什麼他會這麼說呢?」

展行:「我告訴你,陸少容,那傢伙是個傻……我一點也不喜歡他!沒有任何共同語言!錢再多也沒有用,下次他再找上門來,你就讓陸遙朝下扔仙人掌……」

陸少容:「你爸把他打發走了,那麼……你喜歡男生?或者說,他認為你喜歡男生?」

展行:「我對他完全沒有任何感覺。」

紐約:

陸少容和展揚都鬆了口氣。

下一刻,擴音器裡傳來展行的聲音:

「實話告訴你們,我喜歡的人是二舅!」

展揚:「……」

陸少容:「……」

火車上:

電話裡的咆哮簡直要把吸煙室掀翻:「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展行:「我喜歡的是二舅!二舅二舅二舅!孫亮二舅!陸少容!你又說老頭子不在旁邊!這是怎麼一回事!」

展揚:「你……你……」

陸少容:「你別激動!揚揚!」

展揚:「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謝謝你了!他是男的!而且已經快四十歲了,你要氣死老子嗎?!」

電話裡傳來女生的聲音:「而且他是我的老公!是我先喜歡他的!你太過分了哥哥!」

展揚與陸少容一齊叫道:「陸遙你別添亂!」

展行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於是破罐子破摔道:「男的怎麼樣!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個同性戀!都是你們害的!是你們遺傳給我的!」

電話那頭一團亂,展揚險些腦溢血,展行在吸煙室蹦蹦跳跳:「老頭子,太激動了不好哦!要小心喔!」

陸少容哭笑不得道:「兒子,你是說真的?」

展行正色道:「是的,我是同性戀啊!我是死基佬哦!怎麼樣啊!一家仨基佬啊!讓老頭子咬我啊!」

展揚:「你……你……」

展行把電話掛掉,決定沒事不開機了。

展行掏出煙點著,深深吸了一口,靠在玻璃窗前,隔壁洗手間的門打開,林景峰走了出來。

展行馬上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撣了撣煙灰,笑嘻嘻道:「我來抽煙。」

林景峰:「你在打電話?」

展行給林景峰點了煙,尷尬得很,呵呵笑了笑,彼此都沒有吭聲。

火車馳過黑暗中的平原,展行看著玻璃窗倒影中林景峰的臉,心裡七上八下,片刻後,他試探著問道:「嗯,我剛剛在給家裡打電話,說得很大聲嗎?」

林景峰答:「不算太大聲,應該只有兩三節車廂能聽到。」

展行:「……」

《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