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林景峰對此不予置評,邊抽煙邊看著他。

展行被林景峰看得頗不自在,說:「那個……」

林景峰抽完煙,始終沒有說話,按滅煙頭走了。

展行跟著林景峰回車廂,趴在小桌子上睡覺,時不時從手肘下偷瞥林景峰一眼。

他在想什麼?下車會丟下我自己走了嗎?展行胡思亂想,火車轟隆聲伴隨著他的思緒有節奏地起伏。

林景峰看完報紙,環著手臂打瞌睡。

十六個小時睡一覺便過,展行醒時,身旁座位又空了。

展行五雷轟頂,轉頭四顧,居然睡得連到站都不知道!列車大媽在清掃車廂,展行按著椅背站起,茫然看了一會。

果然走了。

展行呆呆站著,眼睛發紅,林景峰從車廂另一頭走過來。

「啊。」

「啊你妹。」林景峰抹了把水,躬身坐下。

原來只是去洗臉,他沉默片刻,抬眼看著展行:「下車了。」

展行如釋重負,跟著林景峰下車,有林景峰在,連城市地圖都不需要了,只要跟著走就行。

林景峰:「怎麼不說話了?」

展行:「……」

林景峰:「你家幾口人?」

展行如實道:「我爸,二爸,我妹,我。」

林景峰點了點頭,展行反問道:「你呢?你爸媽是做什麼的?知道你在外面……做這個嗎?」

林景峰:「沒有爸,只有媽,生我下來就去世了,小時候是外婆撫養的我,她什麼也不知道,我告訴她我在廣州打工。」

展行理解點頭:「我是在美國出生的,等你賺夠錢了,來我家玩吧。」

林景峰說:「可以,我家在甘肅民勤,以後有空,帶你去那裡玩。」

展行來了興頭:「你去過敦煌嗎?我一直想進莫高窟看看,聽說……」

林景峰開始頭疼了,他注意到展行的胳膊幾次不自然地抬起來,又彷彿意識到了什麼,訕訕放下。

他想搭我肩膀,又怕我嫌棄——林景峰心裡好笑,主動勾上展行肩膀。

「我打算收個徒弟。」林景峰說:「以後衣缽才有人繼承。」

那話說得老氣橫秋,展行不禁心裡好笑,正要說點什麼,林景峰道:「你考慮一下,道上人叫我林三,門派裡擇徒很嚴……」

「為什麼叫三爺?」

「那不是重點!」

展行笑著說:「沒問題,我……」

林景峰手指頭搖了搖,認真說:「看你不像小混混,你家境一定很好,嘴上叫叫師父也就算了,真要倒斗摸金,家裡人能接受?」

展行瞬間想到老爸盤踞在環球金融中心頂層,一把火將外灘噴成白地的場景。

林景峰道:「先想清楚吧,這行當是賣命的。」

展行訕訕閉嘴。

林景峰淡淡一笑,似乎什麼也沒說過,七拐八繞,下車後進了梅花街兩百四十七弄。

弄裡傳來玫瑰人生的歌劇,那一瞬間展行幾乎以為自己穿越了,他抬頭看,一塊黑木匾,上面刻著四個金字:崢嶸歲月。

店裡老闆娘穿著靛藍旗袍,頭上插了一朵珍珠花簪,倚在紅木椅上,擦拭手裡的瓷壺。

「林三?」老闆娘抬頭,笑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喲。」展行詫道:「總算見到件真貨了。」

老闆娘將起未起,拎著瓷壺一避,展行摸了個空。

「唐的?還是武則天時期的。」展行訝道,他轉頭環顧這家店,只見店裡真貨不少,忙掏出手機拍照。

林景峰就像進了自己家,解開腰包朝櫃檯上一扔,老闆娘起身翻檢林景峰的腰包,掏出鐵絲,炸藥片,又有一小串開鎖,切石的工具,頭也不抬道:「怎麼著?」

展行隱約猜到,當時林景峰從上海出發前往西安,多半來過這家古董店。

店裡裝潢雅致,卻處於一個極其偏僻的位置,料想一整天也沒半個人,能賺到錢麼?展行四處打量,發現一副吳道子的真跡,瞬間震驚了,忙取出手機拍照。

「哎。」斌嫂眉毛一挑,便要發作。

「小徒弟,不懂規矩。」林景峰解釋道。

斌嫂道:「瞧你那護短模樣。」便沒再說什麼。

林景峰斟茶,順手又給展行倒了盞,說:「過來,別亂動店裡東西。」

「師父給徒弟斟茶?還有沒有道理了?」斌嫂蹙眉道。

林景峰難得地笑了笑,斌嫂的注意力馬上就轉移到腰包裡掏出來的東西上。

「這玩意……」斌嫂對著午後日光端詳玉石。

林景峰:「新聞看了麼?西安文物交易會,倒數第五件藏品的一個零件。小賤,給斌嫂說一說,從我們抵達寶雞開始,無論大小事都說一次。」

展行終於找到說話的機會了,於是滔滔不絕地開始匯報行程,從發現盜洞開始,一直到墓內,一應事宜,繪聲繪色,無論鉅細……

「然後小師父讓我跟在他後面,我就順手捏了捏師父的屁/股……」

林景峰:「你……」

斌嫂:「……」

林景峰:「繼續說。」

展行說到標叔時,林景峰看著斌嫂,斌嫂道:「笑面虎黃標,見過。上回拿著倆破罐子來我店裡賣,當我睜眼瞎呢。」

展行說:「你買了麼?」

斌嫂:「我讓他趕緊滾。」

展行笑了起來,全部匯報完,斌嫂朝櫃檯前一倚,嘲笑道:「可夠丟人的,被條子追著跑。」

林景峰喝完茶,無所謂起身:「帶了個人,不敢冒險,你幫我把貨出了,老規矩。」

斌嫂輕聲細語:「不用,自家兄弟……」

林景峰走上前,又與斌嫂說了幾句什麼,展行依稀聽到「找幾個人」。

斌嫂不置可否,從櫃檯下面取了張紙和一塊方形銅雕塑交給他,作了個「趕人」的手勢。

「去哪?」

「買東西,把你這身換了。」林景峰把展行領到一家野外裝備店,買了兩個背包,原先的棄在荒郊野外,許多東西都要重新購置。

展行換上軍外套越野褲,林景峰解釋道:「她男人以前帶過我,是出生入死的交情。」

展行好奇問:「是叫斌哥麼?他是你師父?」

林景峰:「不是,我師父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斌哥是我師哥。」

展行又問:「斌哥後來怎麼了?跑了?」

林景峰淡淡道:「死了。」

林景峰掏錢包付賬,一番討價還價,顯是與老闆甚熟,讓展行換上衣服。

全副武裝,幾乎與林景峰一模一樣,像兩兄弟,更像情侶裝,展揚看著鏡子裡的倆人,身高相仿,越野外套,軍褲,軍靴,登山包。

林景峰成功地向老闆凹回來兩副墨鏡當贈品,順手遞給展行一副,自己戴上,像美國影片中的探險搭檔——盜墓雙子。

展行欲言又止,林景峰埋頭取出一張紙,邊看邊說:「有話就問。」

展行道:「錢包裡照片上的人是誰?斌哥?」

林景峰沒有回答,把紙收了起來,說:「不是,後天我們去山東膠州,斌嫂手裡有一把鑰匙……你看這件東西。」

展行好奇心又起來了:「你先回答我,那個男生看上去很小,到底是誰?」

林景峰淡淡道:「你覺得這是什麼?」

展行沒完沒了地追問,林景峰終於道:「是斌哥的徒弟,我師侄,名叫小雙。」

展行恍然大悟,懷疑地端詳林景峰,林景峰略有點惱火:「給你買衣服配備,不是讓你白吃白穿的。」

展行接過銅雕,在手裡掂了掂,沉甸甸的。

「這是一件漢代的東西,叫『槊』。」展行說:「通常固定在一些密室的門上,用來協助旋轉,打開機關,像個門把手,沒有它,很多東西就不能用。

林景峰緩緩點頭,展行又懷疑地追問:「斌哥的徒弟,為什麼和你合照?」

林景峰說:「我把他害死了。」

展行:「我很抱歉。」

林景峰:「沒關係,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一次和斌哥下秦皇陵,他拼著性命不要,讓我帶他徒弟逃出來,結果我判斷失誤……」

展行忽然打斷了林景峰的話:「哎,那邊有炒栗子!」說畢頭也不回,大步跑過對街買栗子。

秋天下午,展行站在栗子店前,林景峰隱藏在墨鏡後的目光複雜,注視著他。

有時候林景峰甚至覺得,展行就是個來討債的——討七年前的債。當然,展行無論對誰都是個討債的,在其家人眼裡尤其是。

林景峰站在秋天的陽光下,幾乎要相信那小子活著回來了。

三天後,崢嶸歲月。

斌嫂在堂內擺弄一塊腕表,展行扒在櫃檯上好奇地看。

林景峰站在院外抽煙,這一次前往山東並不僅他和展行,先前通過斌嫂的地下渠道,聘來了數人協助行動。

加上他與展行,一共五個人,這尚且是他第一次帶隊,心內不免有點緊張。

「這家店裡的東西都是你先生帶回來的?」展行好奇道。

斌嫂用一把鑷子朝腕表裡填進電池,卡嗒一聲輕響,答:「有的是小雙帶回來的,有的是林三。」

展行:「你就在這裡賣古董,能夠吃穿麼?」

斌嫂漫不經心道:「都是道上朋友給的面子。」

展行:「他們給你貨,你幫著賣?」

斌嫂柳眉微蹙:「不,我從不幫人銷贓倒貨,林三是個特例。」

展行:「那不就……越賣越少了。」

斌嫂笑了笑:「越賣越少,賣完了收拾鋪子,走人。」

展行:「去哪?」

斌嫂不回答,把腕表裝好:「交給你師父。」

展行:「小雙就是你們的徒弟,對麼?為什麼叫小雙?」

斌嫂道:「他給自己起的外號。」

「告訴我告訴我,為什麼?」展行瞬間好奇起來,伸手想抱斌嫂粉藕似的胳膊,斌嫂一避嗔道:「沒大沒小。」

「他是個『雙』,既喜歡男的,又喜歡女的。」斌嫂淡淡道:「就這樣,你師父沒對你說過?」

展行張大了嘴,伸出兩指,在腦袋上比了比,作了個兔兒的手勢:「景……我師父也是?直的?彎的?要麼是雙性戀?」

斌嫂啐了口,沒有回答,展行馬上明白了:「他他他……他喜歡那個小雙?」

斌嫂抬手給了展行一耳光,打得不響亮,展行瞠目結舌,墨鏡滑到鼻尖。

「滾,師父的事是徒弟議論得的?」斌嫂心不在焉,似乎想起從前的事。

展行走出前院,心潮澎湃,林景峰居然『也』有同志傾向!掩藏得這麼嚴實,奶奶的……他注意到院裡桌前坐了三個人,兩男一女。

「喏,親愛的師父,斌嫂給你的。」展行把腕表交給林景峰,林景峰接過戴上,展行又曖昧地朝他擠了擠眼。

林景峰:「?」

展行馬上很規矩地站到林景峰身後。

林景峰朝那三人說:「介紹一下,我徒弟展小賤。」

展行把墨鏡摳下來點,扮了個誇張的鬼臉。

眾人:「……」

林景峰回頭看:「?」

展行五官恢復正常:「大家好……大家……道上的朋友多關照,我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林景峰:「……」

展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林景峰的性向問題上,腦子飛速運轉,他是個彎的?難怪不嫌棄我,他會喜歡我麼?這身材其實不錯,就是人太正經了,不,是我太二了還是他太正經了?

……

展行各種幻想,林景峰尚未知情,淡淡道:「五個人,所得平分,我不認識你們,不過你們家里長輩,多半聽過我林三的名字。」

林景峰每說一句,展行便配合動作,在他身後比劃來比劃去,最後兩隻手指在林景峰腦袋上比了個兔耳朵。

眾人:「……」

林景峰:「?」

林景峰回頭看了一眼,展行馬上又一副正經模樣。

三名隊員開始自我介紹,展行注意到其中一男一女對望一眼,證明他們是認識的。

「我叫麗麗。」那女孩首先開口,她看上去也是十八九歲出頭,一頭爆炸髮型,塗著濃妝黑眼影,嘴唇抹成俗艷的紅。

林景峰:「我知道你,聽說你對開鎖很在行?」

女孩無所謂道:「應該吧,我也不知道。」

另一名男人開口:「我姓張。」

他起身和林景峰握手:「張帥,聽過三爺的名頭。」

展行越看林景峰老氣橫秋的模樣就越想整蠱他,又忍不住開始搞怪了,那女生再掩飾不住,笑了起來。

林景峰說:「你……師門是……」他側過手腕,藉著表盤的反光看清背後展行動作,旋即起身,揪著展行的衣領,把他拖到角落裡胖揍了一頓。

「哎呀——哎呀——」展行叫喚道。

「請繼續說。」林景峰坐回位前。

張帥約摸三十歲年紀,誠懇道:「下過不少鬥,但大多是跟著師父,這次頭一回自個出來,請三爺多照顧。」說畢一拱手。

林景峰點頭說:「有經驗就成,我不怎麼挑人,你呢?」說著朝最後那名男生一揚下巴。

麗麗磨著指甲,漫不經心說:「你叫他大賤就行了。」

最後那男生茫然說:「我……我,嗯,我和麗麗一起,我叫建偉。麗麗去哪,我就去哪……」

展行:「偉哥好!」

林景峰:「你會什麼?」

麗麗道:「我也不知道他會什麼,可以讓他望風。」

建偉不安地看了麗麗一眼,說:「是的。」

展行一豎拇指,露出整齊潔白的牙:「太好了!我最喜歡望風的!你是專業人才!」

如此一來,展行就不用呆在地面,可以跟著林景峰下墓了。

林景峰微微蹙眉,對這次的隊員十分不滿意,但他最終還是沒說什麼,戴上墨鏡:「簡單收拾一下,午飯自己解決,兩點半坐車出發。」

《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