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羅布泊·承

新疆, 塔里木盆地南沿。距今2.5億年前的中生代時期, 一枚巨大的宇宙隕石帶著火光與雷霆墜向藍色星球, 撞擊於亞歐大陸天山山脈邊緣, 引發連環地殼運動,古老結晶巖沉下, 現出一望無際的連綿沙漠。

環形山脈內形成封閉式盆地, 最中間的沙漠稱作「塔克拉瑪干」, 古突厥語中「埋在沙下的城堡」, 又稱「死亡之海」。

十九年前, 華南之劍特別行動組曾經集體出動,在塔里木盆地破獲一場大案。那會兒唐悠還未曾進組,展行還在家裡嗷嗷待哺。

那次行動幾乎沒有任何技術支援以及考古資料,進行得異常艱辛,紅藍二人無計,只得朝遠在紐約的陸少容遠程求助。他們利用中國衛星定位系統,以及聲波地底勘測儀器成功確認出了古羅布泊遺址,當場狙殺近百盜墓賊,並封上一座樓蘭的地下宮殿。

唐悠接到展行電話後, 便趁特種部隊不察時接入資料庫,調出十九年前的藍印報告,獲得一份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心處的地形圖。

「這個地方只是干海的其中一個。」展行拉開地圖, 在陽光下端詳:「羅布泊是移動湖, 留下太多痕跡了。」

唐悠道:「按地圖看, 樓蘭的一部分古地下遺跡就在湖底的流沙洞中間, 但它已經封上了,你想進去做什麼?」

展行說:「想調查這個盒子的來歷,我爸說多半是從紅叔他們發現的墓穴裡帶出來的。咱們先分頭查查看,最近有沒有人在小批量販賣文物。」

他們在樓蘭西南方的海頭鎮停下,給沙漠吉普車加油,並補充食水,自上世紀彭加木在庫木庫都克失蹤後,中國加強了樓蘭一帶的地質考察,八十年後,從巴音郭勒到密蘭,再到海頭鎮,已建起了一條民生路線。

偶有旅行者前往塔里木盆地勘測,落腳之處正是海頭。

四月份,沙漠乾旱季已開始,市集上並不熱鬧,午後展行與林景峰牽著手,在一間攤上翻檢。

「你覺得張輝會去哪兒了?」林景峰始終想不明白,手指拈起一朵石花,與攤上充滿沙漠風情的石雕反覆對比。

展行懶洋洋的扒在林景峰身後,聳了聳肩:「誰知道呢,他會放蠱不是麼,應該不會有太大危險,我倒是好奇那個戒指。」

根據狄清的敘事,整件事的突發過程顯得十分匪夷所思,張輝戴上戒指後便憑空失蹤了一般,難道是穿越了?

展行:「我聽老爸說過,有些東西帶著主人前世的記憶,倒是有可能……」

「噓。」林景峰示意展行:「你看那小子。」

展行手搭涼棚,順著林景峰所指之處望去,只見狄清站在沙漠邊緣,身周孤零零地繞著一隻飛蟲。

那甲蟲嗡嗡嗡地在他身邊飛來飛去,卻不離開。

唐悠說:「找不到人?」

狄清紅著眼眶,搖了搖頭。

「附近沒有相似的盒子。」霍虎過來,眾人再次集合。

展行靈機一動,問:「除了千山神蟲,張輝有沒有留給你什麼引路蜂之類的東西?」

狄清站了很久很久,展行放棄了打算,說:「上車吧,先去可能的地方看看。地圖上有標記,別太難過了。」

狄清忽道:「有小刀嗎?借我一把。」

林景峰掏出瑞士軍刀遞過,狄清捋起襯衣袖子,用刀鋒刺入了自己的胳膊。

「哎你做什麼!」展行與唐悠一齊阻道。

狄清咬牙道:「沒……沒關係……不痛……」

血滴滴答答地朝下流,淌了滿臂,依稀看見皮肉被劃開的傷口深處,有一隻青色的,指腹大小的蠱在緩慢蠕動。

展行想起了當初在十萬大山深處看見的,僰母身上飛出的蠱,當即證實了自己的猜想——狄清身上有僰母轉世後的靈魂碎片。

數人看得十分不忍,只聽狄清低聲道:「能找到麼?請你幫助我……」

蠱蟲張開翅膀,嗡地一聲帶著血線飛離狄清身體,在空中一個盤旋,欲朝東去,狄清道:「不是張帥!是張輝!」

蠱蟲緩緩在空中掉頭,朝著沙漠的方向飛去。

「快追上!」

數人跑上吉普車,狄清倚在後座上,林景峰發動汽車,跟於月蠱後馳進荒漠地帶。

狄清昏昏沉沉地倚著,霍虎取出繃帶,為狄清包紮。

極目所望,一片蒼涼,沙漠在烈日曝曬下猶如發亮的綢緞,湖泊乾涸的鹽晶殼地面中靜靜安躺著死去野獸的頭骨、化石型的植物以及叫不出名的礦物結晶。

青蠱在前頭飛,吉普車磕磕碰碰下了結晶段,緊隨其後。

展行道:「看路,當心爆胎……」

所有人異口同聲道:「別烏鴉嘴!」

展行舉手投降,按開車窗朝外張望,一股熱浪捲了進來,唐悠怒,把車窗關上,叫道:「熱死了!」

唐悠關車窗,展行開車窗,二人鬧得不亦樂乎,霍虎叫苦道:「又冷又熱會掉毛的……」

最後唐悠死死按著開關,把展行的一隻胳膊夾在窗外。

「這是什麼地方?」林景峰展開地圖:「和你標記的位置不對。」

「哎哎,讓我把手抽出來……」展行抽出手,唐悠怕熱,馬上把四個車窗都鎖死了。

展行答:「羅布泊經常改變位置,你看,那裡是孔雀河的古河道,以前匯入低凹處,形成很大的湖泊,後來河水帶來的沙石沉澱,填滿湖位,整條河改道,湖就跟著走了……」

唐悠道:「樓蘭就是因為這個才全城遷徙的?」

展行遲疑道:「說不定是……不太清楚,它停下來了?」

蠱蟲飛到乾涸河床盡頭,一處足有上百平方公里的鹽晶灘,停在古湖遺跡中央。

密密麻麻,數不清的動物屍骸,黑蠍從地底鑽出,攀爬於沙漠羊,駱駝等食草動物的頭骨上。

林景峰開車沿路碾過,馳向蠱蟲停駐的地方。

「張輝會在這裡?」展行搖了搖狄清:「醒醒,喂。」

狄清失血過多,仍睡著,霍虎戴上墨鏡要下車,林景峰卻道:「蠍子太多了,別亂跑。」

輪胎碾死一隻沙漠蠍,乳白色的昆蟲體液四濺,吉普車緩緩接近在高處盤旋的蠱蟲。

展行說:「我覺得最好別靠太近……」

林景峰:「你把天窗打開,朝上面看看。」

話音剛落,整座吉普車猛地一傾,所有人縱聲大叫,狄清猛地睜眼。

「怎麼了!」

林景峰:「流沙!這裡地表不是硬殼的麼?怎麼會有流沙?!」

展行:「快開車門!」

唐悠:「被沙子壓住了!打不開!」

吉普車飛速下陷,四周的流沙一起掩過來,填滿車身與地表間的痕跡。

霍虎猛推猛搖,林景峰吼道:「開車窗出去!」

展行:「被唐悠鎖死了!都是他的錯!」

唐悠:「你……」

四週一片黑暗。

「哦很好。」展行說:「這下空調也沒了。」

唐悠抓狂道:「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個!」

林景峰試著按了按喇叭,悶在沙子裡的聲音很奇怪,這下都沒轍了。

展行:「開底盤看看,朝下面放個炸彈,用反衝力把我們沖飛出去。」

霍虎:「……」

林景峰道:「等等,還在下陷。」

下陷速度變得十分緩慢,繼而飛速加快,突如其來的失重感令展行心頭一懸,整顆心提了起來。

「哇啊啊——」

吉普車頭猛墜,拖著流沙摔下五米高的空間,砰一聲玻璃粉碎,翻了個身,摔在漆黑的地下洞穴裡。

十五分鐘後。

「你……沒事嗎?醒醒。」黑暗中,狄清說。

周圍悉悉索索的碎聲靜了,青蠱嗡嗡嗡地停在狄清頭頂,綻放著安靜的淡綠色光芒,照亮一小片地方。

「小賤!」林景峰警覺的聲音。

展行躺在流沙上,不住喘氣,吉普車墜落時把他甩了出來。

「還……還好。」展行扳著狄清的肩膀坐起:「小師父呢?虎哥?唐悠!」

展行拍亮一根冷光燈管,四周蠍子唰然退去,閃向岩石縫隙。

展行把林景峰從破碎的車前窗處拖了出來,開始翻找唐悠,唐悠趴在另一塊柔軟的沙地上,被搖醒後咳了一口沙。

「嗚嗚嗚,虎哥,我會給你三炷香外加牛肉乾和牛奶的……」展行拍了拍霍虎的臉,霍虎一動不動。

「真掛了,不會吧?」展行道,伸手去撓霍虎下巴。

「唔唔……別亂摸。」霍虎猥瑣地醒了。

「什麼情況?」霍虎抖掉一身沙。

林景峰確認隊員們都沒事後,舉起冷光燈管,數人朝吉普車處集合。

展行抬起頭,喃喃道:「這是什麼地方?」摔下來後不及細看,現在赫然發現,他們處於一個廣闊的地下溶洞之中,頭頂偶有幾陣流沙落下,四周俱是頂著高處,撐起整個空間的巖柱。

「以前湖泊的地底空間。」唐悠被撞得頭頂起了個包,頭昏腦脹:「怎麼好像有水聲?」

展行把耳朵貼在巖柱上,聽到淙淙水流,附近該有地下河才對。

「你看這裡。」林景峰說。

周圍的巖柱根部擺放著整齊的骷髏頭,十六個一圈,每根巖柱都有。

兩旁並列的巖柱像是整齊的長廊,通向幽黯深邃的地底溶洞末端。

展行催促:「過去看看。」

林景峰:「車怎麼辦?」

展行:「不管了,待會回頭再說。」

巖柱一根根排向遠方,展行回頭,發現狄清體弱,跟在眾人最後面,忽道:「背你麼?」

狄清感激地說:「不,我……自己能走的。」

石路的盡頭是個深淵,懸崖上的石台像一個兩端對稱的天秤,天秤上各擺著一具直立的銅棺。

天秤中央竟是完全架空的,沒有任何嵌接工藝,唯一根尖銳的銅柱,立於懸崖伸出的石樑邊緣。

水聲逾發清晰,百丈懸崖下,是滔滔奔流而過的地下河。

展行躍上祭壇中間,天秤兩臂連接的中點處,有一個斜斜朝向自己的小祭壇。

「小心!」林景峰道。

展行站穩,天平緩緩朝著右邊傾斜,展行忙歪過身子,令它恢復平衡。

林景峰嚇出了一背冷汗,摔下去的話就麻煩了。

展行說:「我找到盒子原來的位置了。」他從腰包裡掏出那枚裝戒指的盒,放在祭壇中間,恰好與那處的灰塵嵌合。

林景峰道:「原來在這裡的東西,怎麼會流傳到外頭去?」

展行撓了撓頭,狄清說:「賣東西的老闆……說……是從河裡揀到的。」

展行點了點頭,猜測多半是因為祭壇的斜面角度,日久令盒子滑了下來,掉進地下河,被河水帶走了。

青蠱飛向左邊的銅棺,狄清遲疑片刻:「我可以……過去看看麼?」

展行轉身把他拉上來,說:「小心點,我們一起朝著兩邊挪動。」

林景峰:「你們太冒險了……」

展行:「你和唐悠也上來,虎哥太重了,在下面等。」

林景峰躍上祭壇,把唐悠也拉了上去,展行說:「我加小唐的體重,估計和你加上狄清的體重差不多,過那邊看看去。」

四人開始緩慢地橫過身子,朝天秤兩側挪動,霍虎拋出繩子,拴在巖柱上,各執一根,免得發生突發情況。

展行與唐悠緩緩挪到右邊平台上,站在棺槨前,端詳棺上的古文字。

「是樓蘭語?」唐悠問。

展行側著頭看了一會,打開手機對照記憶卡裡的資料庫,翻找字型。

「應該是中亞的去盧文。」展行喃喃道:「意思是『罪人』。裡面關的是囚犯?」

棺蓋沒有封釘,展行稍一用力,打開木棺。

「哇。」唐悠說:「男的女的。」

棺中屍身是個長髮的少年,展行躬身拿著冷光管晃了晃,說:「男的,還是個小孩兒,估計只有十四五歲。」

「你們看到什麼了?」林景峰問:「我要開棺。」

展行:「這邊是個男孩。」

唐悠疑道:「樓蘭人都這麼穿?」

展行緩緩搖頭:「這不像古樓蘭的服飾啊,他的野狐帽子,還有狼皮裹襖……倒像是哈薩克族人,怎麼會在這裡?」

哈薩克少年死去近兩千年,乾屍外貌卻仍栩栩如生,可見生前清秀容貌,唐悠說:「看他的手。」

少年一手手指屈曲,保留著不自然的死時狀況,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碧藍色的戒指。

展行心中一動,拉起死屍的手,看著他的臉,輕輕褪出戒指。

戒指出乎意料地好褪,稍一動便扯了下來。

唐悠:「會不會就是這個?」

展行:「我去問狄清看看,你在這兒等著。」

對面平台上,砰一聲響,林景峰把銅棺蓋也卸了下來。

「這裡也有具屍體。」林景峰蹙眉道:「是個男人,很高。」

展行道:「我過去看看,虎哥你上來。」

霍虎應聲,躍上支點。展行螃蟹一樣地橫著走過去,與霍虎交換了位置,吩咐道:「你走慢點。」

霍虎唔唔地挪向唐悠,這下天秤上站了五個人,霍虎與唐悠站一邊,展行,林景峰與狄清三人站另一邊。

林景峰說:「你看他。」

展行深吸一口氣,只見銅棺內以鐵鏈捆縛,鎖著另一具英俊的男屍,他的皮膚渾無腐朽,眼窩凹陷,面容瘦削,雙手被交互著固定在肩前,低著頭,短髮垂於耳側。

男屍比林景峰還高了半頭,足有近一米九,修長漂亮的手指上,戴著四枚精緻的戒指,唯獨缺了無名指上那枚。

「你們在地攤上買到的,是一樣的麼?」展行問。

狄清緩緩點頭,伸手摸了摸男屍手上戒指。

展行說:「按考古手冊的還原,這應該就是樓蘭的服飾了。」

男屍穿著一襲短布衣,下身則是束身的短褲,皮靴,綁腿。腰間還掛著一把匕首。

「別亂動。」林景峰制止了展行去摸匕首的手,以拳托著自己的下巴,疑道:「這是個什麼人?」

展行推斷道:「這傢伙是個刺客。樓蘭人無一例外都佩長刀,他生前的武器是匕首,你看……」

展行輕輕扳起他僵硬的五指,關節竟然還能活動:「虎口不像握刀的人。」

林景峰點頭道:「那邊棺材裡的是什麼人?」

展行:「是個十來歲的小孩。」

林景峰:「虎哥!咱們換個位置。」

霍虎的唯一作用就是秤砣,當即小心地沿著天秤臂挪過來。

林景峰吩咐道:「你們在這裡等。」

狄清看了一會,問:「輝哥戴上的,應該就是他無名指上的戒指,是這樣嗎?」

展行點了點頭:「一共有五枚,得先搞清楚這些戒指上的關係……」

狄清伸手去摘刺客屍體上,左手的戒指,同樣出乎意料地好摘,展行說:「我剛在那個棺材裡也發現了個,你看……」

狄清摘下男屍小指的尾戒,對著光管,與展行湊在一起,把兩枚戒指比較端詳,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霍虎與林景峰覷準位置,在中央偏右的秤臂上擦肩而過。

展行轉身去摘男屍其餘的戒指,狄清抿著唇看了一會,把尾戒戴在自己左手的小指上,整個人憑空消失了。

展行只覺自己不斷升高,猛地轉頭:「哎!狄清人呢!」

那一下林景峰登時轉頭,唐悠所站之處不斷下沉,喊道:「怎麼回事!」

「他不見了!他把戒指戴上去了!」展行道:「怎麼辦?虎哥快過來!」

霍虎加快腳步,跑向天平盡頭,唐悠開始大叫,林景峰張開雙臂,伏身站在橫樑上,喊道:「穩住!虎哥別沖太過!不然摔下去了!」

天秤陡然失重就像個蹺蹺板,林景峰與霍虎同時跑向橫樑的另一端,霍虎來了個急剎車,天秤再次朝展行那一端下沉。

「歐,不好……」展行意識到霍虎沖太過了。

霍虎:「???」

「要滑下去了!」林景峰道:「虎哥過來!」

霍虎一頭霧水,又朝林景峰的方向跑去。

展行道:「不不!你別動!我有辦法了!」

展行戴上從哈薩克少年手上摘下的戒指,在三人的注視下倏然消失。

林景峰抓狂吼道:「你那叫辦法嗎?!」

霍虎徹底傻眼了,站在橫樑半中間,林景峰一個箭步,衝向左側,展行的消失令天秤再次短暫地平衡,繼而緩緩朝著唐悠那一頭沉下去。

林景峰飛速疾奔,衝到男屍面前,把剩餘的三個戒指全摘了下來,拇指上最大的扣環拋給霍虎,喊道:「接住!小唐朝中間跑!」

唐悠顧不得再管蹺蹺板,朝林景峰奔來,抬手接住飛向自己的另一隻食指戒。

「戴上!」林景峰喊道。

唐悠和林景峰一起戴上戒指,嗖一聲消失了。

霍虎左右看看:「喂!那我怎麼辦?」

天秤即將墜向懸崖,霍虎只得把拇指戒戴好,面前黑暗一閃,繼而是無窮無盡的光明,景象倏然改變,回到了兩千年前的古樓蘭。

所有人消失,天秤祭壇緩緩回歸原位。

《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