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前的塔克拉瑪干沙漠, 樓蘭古國。
孔雀河猶如一條閃亮的絲帶, 蜿蜒淌過生機欣然的綠洲。
展行頭戴野狐帽, 腳踏狼皮靴, 一身名貴絲綢,坐在帳篷裡嘴角抽搐。
居然是魂穿!展行撓了撓腋下, 這小少年的身板孱弱有如女子, 唯一不同的是——胸部平的。天氣灼熱, 他穿了四件絲綢外衣, 胸膛前的兩點小紅暈仍若隱若現, 絲褲是黑麻質的,總算起到遮羞的效果。
這些都不重要,最麻煩的事情是:
他聽不懂旁人的話。
兩名哈薩克武士手握刀柄,形貌猙獰入帳,哇啦哇啦地朝著展行說了一大通話,展行畏懼地朝獸皮座後稍讓,哈薩克武士又指指外頭,怒而勃然大吼。
展行頻頻點頭微笑,這穿越得可真坑爹, 不帶給個翻譯器的。
展行指指自己喉嚨,禮貌示意嗓子不舒服,沒法說話, 又有模有樣地揮了揮手, 示意本宮本座哀家朕(隨便是什麼), 龍體欠安, 你們可以退下了。
誰料那武士不買賬,上前抱起展行就朝外走。
展行雙腳亂蹦想喊非禮,又怕一吭聲露了餡,轉頭時驚鴻一瞥,看見鏡子內的自己,赫然正是在棺中見到的少年屍身。
展行被拖出帳篷,抓上馬,一路嘰裡呱啦聲不停,兩名武士像是重要人物,展行回憶了一下,哈薩克族屬於遊牧民族?族長……這身體多半是哈薩克小王子?他們要做什麼?
孔雀河的盡頭,羅布泊猶如烈日下閃著瑰麗藍光的寶石。
哇,真漂亮,展行心想,狄清在哪裡?明明他先穿過來的,戴上戒指就能穿成對應的人?
那名刺客又在哪裡?
孔雀河邊排滿哈薩克騎兵,遠方則是沐浴在春日中的巍峨樓蘭城。
展行點了點頭,推測出個大概,他們想出兵攻打樓蘭,應該是水源爭奪戰。
「隨便!」展行:「各位隨意好了!男的奸女的殺!有帥的貢上來!我先回去了!」
所有人驚愕地看著展行,嘴巴嘰裡咕嚕,展行想了想,抻直了舌頭發出一串無意義音節。
「辟哩啪啦男的奸女的殺噠噠噠……」
而後又捲著舌頭,學著哈薩克人亂說了一通自己也聽不懂的怪話。
上萬人寂靜。
展行誇張地橫著倒了下去,栽在沙地裡。
兵士們嘩然,都以為哈薩克小王子中暑說胡話了,當即便有人上來慌張抱回帳內,點熏香求神,又有人取了水袋來餵下。
展行搞定麻煩,躺在帳裡,外頭喧嘩走動,似在準備攻打樓蘭城。
夜已深,十里靜謐,這樣不行,展行正等著入夜後逃脫,又等得片刻,躡手躡腳爬起來,朝外張望。
外頭有個陌生的,身穿皮甲的少年將領在巡邏,看上去不比自己大幾歲,先得想辦法把他弄走。
展行縮回帳裡翻東西,開始尋思挖地道從帳篷另一段逃走,片刻後帳外遠處傳來一聲悶哼,黑色身影一陣風閃進帳內。
展行一轉頭,愣住了。
鏡子中映出的景象:哈薩克小王子與高大的刺客彼此對望。
那刺客神情漠然,抬手摘下蒙面布巾,深邃的藍眼浩瀚如同星海,面容英俊得令人屏息。
他赤著上身,只穿一條黑色緊束的絲褲,男子體形被襯得英偉且完美。
哈薩克小王子則頰帶紅暈,赤腳上箍著鈴鐺腳環,白皙的腳趾,手指如玉雕般漂亮。
二人對視許久,展行開口道:
「壯士手下留情,我是穿來的。」
刺客:「……」
刺客蹙眉道:「小賤?」
展行大喜道:「呀,太好了!你也是穿來的?你是誰?」
刺客整個人疲憊地吁了口氣,收起匕首:「你怎麼也來了?景峰呢?」
那黑衣刺客正是張輝,展行終於找到組織了,拍了拍身旁毯子讓他坐下,把狄清到崢嶸歲月求助一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張輝愣住了,展行道:「你來這裡多久了?戒指……」
他倏然發現張輝手上戴著一枚血紅色的銀戒,張輝道:「沒有用,就算摘下來,還是回不去,你試試?」
展行摘戒指,無效,只得又戴上。
「我們先想想是什麼原因……」展行喃喃道。
張輝道:「我來得早,在這裡快三個月了,你先聽我說詳細經過。」
展行點頭,張輝說:「咱們這兩具身體的關係……是情人。但我是個殺手,而且是樓蘭王的獨生子,你是哈薩克族的繼任酋長。這一族和樓蘭正在爭奪羅布泊的水源。」
展行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麼,問:「你怎麼知道的?」
張輝解釋道:「我過來的時候,繼承了原主人的一部分記憶,知道了很多事情……但他沒有讓我為他做任何事,三個月前,他抓走了你……這名小酋長,想把他帶到樓蘭國,倆人一起在沙漠裡迷路了,小酋長中暑十分嚴重。」
展行:「那時候你來了麼?」
張輝搖頭:「沒有,都是記憶,他把小酋長又背了回去,放在哈薩克族的綠洲外面,自己一個人逃了,追兵把他趕到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他暈倒在沙漠裡,那時候我接替他的意識醒了,逃回樓蘭。」
展行:「你聽得懂他們的話?」
張輝說:「三個月裡,我假裝中暑失憶,慢慢學會他們的語言,可能本來就有這記憶,所以學得很快,現在哈薩克人來搶水,他們讓我再抓一次這小子。」
展行:「於是……現在我該跟著你走。但我們得上哪去,不忙,先讓我想想。」
張輝想了想,問:「你說怎麼辦?」
展行沉默思考,被張輝靈魂俯身的那刺客現在手上只有一枚戒指,也就是說,其餘數枚戒指都是從別人處得到的,說不定每枚戒指的主人,都是在這時代,與刺客和小酋長這對戀人有關係的傢伙。
張輝抱膝坐在展行身邊,補充道:「我前些天就來過好幾次,看到你這身體的主人快死了,臨死前……還一直念著我的名字。」
展行:「他叫『張輝,張輝』嗎?」
張輝撲地一笑:「是『雷克哈爾坦』。小狄和你一起過來了?他在哪裡?」
展行搖了搖頭:「小師父,虎哥,唐悠他們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張輝說:「這三個月裡,我一直重複做一個夢。」
展行眉毛動了動,問:「夢見什麼。」
張輝:「我夢見你死了……不,是他病死了,他在最後一刻,不願意上陣督軍。」他手指戳了戳哈薩克小王子的腦袋:「我在樓蘭城前,抱著他回去治病,哈薩克人圍城,國王不顧他的病,把他強行押上城頭作為人質……後來哈薩克軍當場一箭射死了他,他的哥哥率軍攻陷樓蘭,我把樓蘭王給殺了,把他的屍體放在祭壇上,下了個詛咒……」
展行:「……」
張輝似乎完全代入了這具身軀的主人,出神道:「詛咒孔雀河枯竭,羅布泊的水乾涸,兩岸綠洲失去生機,樓蘭成為廢城。」
展行深吸一口氣:「雷克哈爾坦說不定當年就是這麼做的。」
帳外又喧嘩起來,張輝警覺抽出匕首,把展行護在身後,低聲道:「咱們走吧,想辦法離開這裡。」
展行道:「不,張輝,我覺得,既然戴上戒指會把咱們送回來,多半就是戒指主人的一個執念。」
張輝沉聲道:「執念?」
展行點頭道:「說不定他想讓我們改變過去。」
張輝道:「不一定,這也可能只是一場夢境。而且退一萬步來說,你就算想改變,要怎麼做?」
展行也是茫無頭緒,除去張輝,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張輝拉起展行的手:「不能再在這裡逗留了,先出去看看。」
展行只得點了點頭,跟著張輝出帳篷。
繁星漫天,張輝偶遇哈薩克人,便以匕首柄敲暈其後腦勺,不聲不響沿路放倒數名巡邏兵,牽過一匹馬,載著展行朝孔雀河疾馳。
到得河岸邊,對岸大聲以古樓蘭語呵斥,張輝生硬斷續地回了幾句大喊,展行身體孱弱,被騎馬載一段路就累得氣喘,蹲在河岸邊掬水洗臉。
張輝道:「先別過去,他們認出你了。」
展行端詳自己在水裡的倒影,那哈薩克小王子長得確實很漂亮,清秀溫柔,身體還沒長開。
他看著滿河繁星,忽然觸電般抬起頭。
對岸站著另一名全身黑衣的赤足刺客,像與前來接應雷克哈爾坦的人是一夥的,卻不扎堆,只站在孔雀河南岸的樹下,靜靜望著展行。
那刺客身高與張輝相仿,腳踝上繫著……
展行愕然打量,看到刺客腳踝上拴著的紅繩,登時知道他是誰了,喊道:「小師父!」
刺客嚇了一跳,喊道:「小賤!」
穿越人士成功大會師,展行顧不得旁的了,馬上撲進河裡,嗆了幾口水狗爬式撲過去,游到一半便上氣不接下氣,正要溺水那會被一隻有力的手攬在懷裡,抱著游上岸去。
那刺客手上戴著靛青色寶石戒指,正是林景峰摘下的中指戒。
展行滿身是水,狼狽道:「你……你。」
林景峰如釋重負:「我在河邊轉悠一天,終於找到你了。」
兩岸樓蘭刺客俱不知發生了何事,面面相覷間張輝已沉聲道:「景峰?」
林景峰倉皇點頭,張輝道:「你怎麼不吭聲?今天跟著我一下午,我還說怎麼成了啞巴。」
林景峰哭笑不得道:「我根本不懂樓蘭話,讓我怎麼吭聲?」
對岸的人又喧嘩起來,張輝大聲說了幾句,讓他們先回去,背靠大樹坐了下來,朝林景峰解釋前因後果。
「這人又是誰?」展行一手按著林景峰腦袋不住晃。
林景峰嘲道:「小賤現在的身份是你情人了?」
張輝怒道:「別胡說!朋友妻不可戲……」
林景峰:「朋友妻隨便騎,小賤自己說的。」
展行笑得東歪西倒。
張輝:「你饒了我吧……」旋又解釋道:「你這具身體叫伊爾哈特,是雷克哈爾坦小時候的同伴,樓蘭祭司的兒子……」
展行道:「你們關係不一般啊,倆殺手是竹馬成雙?」
林景峰怒道:「別胡說。」
張輝十分尷尬,說:「按樓蘭的規矩,殺手們是成對訓練,吃睡都在一起,原主人的關係……確實有點不一般,不過現在沒牽扯了……」
林景峰道:「好了別說了,小賤過來,你累不,怎變成這模樣了。」
展行小鳥依人地倚在林景峰懷裡,實在是沒法,隨便怎麼個倚法都是嬌花一朵,也不計較這些了。
「我們試著理一下關係喔。」展行扳著手指道:「狄清小妹妹愛你,小娘受也愛上你了,小師父的身體原主人也喜歡你……」
話音未落,一隊哈薩克騎兵發現戰馬被奪,王子逃跑,從營地遠遠追了過來,大聲呵斥,張輝馬上起身道:「你們到對岸去!」
林景峰反手拔匕,道:「小賤你到對岸去!」
展行:「我我我……游不過去。」
林景峰:「……」
張輝:「快走啊!」
林景峰抱著展行朝河裡一跳,哈薩克騎兵追到張輝面前,登時一聲馬嘶。
二人在河裡冒出頭,不知發生何事。
只見星光下遍野如同白晝,一名哈薩克少年將軍策馬呼喝,橫衝直撞,沿路撞飛不少己方人,那高大刺客的身體就地一個打滾,反手揮匕,將沿路騎兵拖下馬來。
少年將軍喊道:「上馬!」
那一聲喊用的漢語,展行馬上明白過來了,喝道:「唐悠?是你麼?」
哈薩克少年將軍吼道:「你們先朝南跑!別管我們!」
駿馬飛馳中那少年伸出一隻手,與張輝猛地互握,把他拖上馬背,張輝穩當落於少年身後,沿孔雀河一路朝上游疾奔。
動靜越來越大,更多的哈薩克騎兵追了出來,少年一夾馬腹,張輝自覺環過他的腰控韁繩,只見那少年矮身從張輝手臂的空當處探出胳膊,抽出鞍畔一柄小弓扯滿弓弦,飛箭連珠射去,只射馬不射人,成隊追兵沿路七歪八倒,摔了一地。
「幹得漂亮!」展行聲音清脆悅耳。
林景峰把展行抱上岸,那駿馬已繞了個圈,游過孔雀,哈薩克追兵止住腳步,大聲喝罵。
展行說:「唐悠射箭啥時候變這麼厲害了?」
林景峰問:「換了你,你能辦到麼?」
展行搖頭道:「辦不到,連珠箭太難了,還是在高速移動時放箭。」
駿馬過河,進入樓蘭地界,張輝與那少年下馬,展行道:「唐……」
話音未落,只見那哈薩克少年將軍轉過身,緊緊抱著張輝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胸膛前。
張輝摟著他的肩膀,吻他的額頭,繼而朝臉龐上迷戀地蹭,最後低頭與那少年的唇吻在一處,二人身影在璀璨星光下,形成一個漂亮的重疊剪影。
展行嘴角抽搐:「那是狄清!」
林景峰也明白過了,笑道:「怎麼一路上,半點也看不出來。」
和風吹過鬱鬱蔥蔥的草原,深夜裡四人都累得很了,張輝抱著狄清,林景峰摟著展行,各自倚在兩棵十來步遠的樹下歇宿。
展行遠遠道:「怎麼知道是我們?」
狄清答道:「昨天中午的時候,我遠遠看到你說胡話,栽下馬,就想到可能是其中一個,聽不懂他們說什麼,找了很久才到你帳篷外頭,還有兩位同伴呢?」
展行茫然道:「不清楚,現在咱們已經四個人了。」
張輝道:「明天回樓蘭看看,找到虎哥和小唐再商量吧。」
展行點頭道:「狄清穿成誰了?」
張輝道:「他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
林景峰兀自好笑:「張輝玩個魂穿都能成萬人迷。」
「嗨。」展行一本正經道:「現在喜歡他的有三個了。」
當夜展行迷迷糊糊地睡著,翌日清晨卻是被幾個樓蘭人叫醒的。
數名樓蘭騎兵尋到孔雀河畔,林景峰警覺地護住展行,張輝斷斷續續與他們交涉,片刻後雙方都不言語了。
「他說什麼?」展行問。
張輝答:「他們說,樓蘭王……呃,我父親,前幾天高燒說胡話,從王位上滾下來了,現在只能喝牛奶,旁的話都說不出。」
展行:「……」
林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