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鷹哨

楓山乃是連綿起伏的山系,佔地上萬頃,猶如綿延壁壘攔住了北疆與西川的地界,慶帝一統天下時三出楓關,奠定北疆至銷骨河上游斷坷山的地界。楓山中心峽谷素有「一線天」之稱,入谷之路狹長,盡頭是銅牆鐵壁般的關門,兩側則是千韌峭壁,怪巖林立。

此關決不可失,先前聽方青余所說,皇后為求篡位,竟打算將楓關以內的楓城一併割讓,若真有此事,天險一失,西川再無要害可扼守,十年內匈奴定將長驅而入,進犯中原。

然而朝廷已派出參軍,不日將抵達邊塞,該如何是好?

一昧的殺不能解決問題。

李慶成沿路進了楓城,邊塞集市之繁榮,遠遠出乎他的意料。

唐鴻拿著單子,緊隨其後匯報:「你吩咐將士們搜出來的余貨,連著半月前帶到郎桓的蛇油膏,一共賣了三千兩銀子,先前城守撥給咱們一間大屋,城西校場處可當兵營……」

李慶成問:「朝廷議和吏到這裡最快要幾天?」

唐鴻一怔,而後道:「十天。」

李慶成取出一封信,吩咐道:「派個人,前去汀州送信。」

唐鴻道:「汀州?」然而李慶成既已吩咐,遂不得不照辦。

張慕在市集上的一間攤子前停下腳步,李慶成道:「照如今看來,咱們該怎麼做?」

唐鴻問:「你們在郎桓與匈奴人交手了不曾,我不知戰報,無從分析。」

李慶成詳細解釋了昨夜一戰,忽道:「張慕?」

張慕蹙眉,端詳那攤裡的鳥籠子,籠內嘰嘰喳喳,數十隻鳥湊作一處,都是鸚鵡般大小的玩賞鳥。

「兵爺們看上哪個?」攤主忙笑著迎上前來。

此刻李慶成與唐鴻,張慕三人仍穿著虞國兵士的鎧甲,攤主也分不清派系,賠笑道:「兵爺喜歡這隻,取去就是。」

張慕把手指伸進籠內,被那雛鳥輕輕一啄,縮了回來。

唐鴻提了鳥籠,敷衍地說:「快走,那邊有方青余看上的皮子,買些回中原去倒賣,正好能賺不少錢。」

李慶成攔住,問:「多少錢?」

攤主忙道不要錢,李慶成執意要給,又朝唐鴻道:「約束好你的手下,別貪百姓的物事。」

唐鴻點頭,張慕取了那鳥籠,跟在二人身後,李慶成一路走一路說,也沒在意,張慕走了片刻,隨手捏開籠門,將那灰不溜秋的小鳥拽了出來。

李慶成:「……」

唐鴻:「……」

正在二人以為那只倒霉的小鳥要血濺當場時,張慕卻把手掌一翻,小鳥蜷在他的大手上,唯半個巴掌大,片刻後輕輕一撲,呼啦啦地飛走了。

李慶成道:「人都殺不過來,你還花錢買鳥兒放生?」

張慕仰頭看了片刻,拔腿就跑,李慶成與唐鴻同時喝止,李慶成道:「回來!」

張慕腿長,撥開集上行人,跟著那鳥在地上不住疾奔,跑向楓城外。

李慶成解下背後褡褳,滿滿一褡銀子,交給唐鴻:「你去購皮就是。」

唐鴻道:「你又去哪?」

李慶成跟著張慕跑出集市,見數名郎桓軍在集外說話,上前牽了匹馬,翻身上馬,疾奔而去,跟在張慕身後。

「你又做什麼?」

張慕奔跑間回頭,見李慶成來了,腳下不停,一躍上馬,接過韁繩勒令道:「駕!」

那聲音中洋溢著喜悅,李慶成一頭霧水,朝灰濛濛的天上看,只見肉眼極難辨認的一個小點朝北面楓山掠去。

風呼呼作響,馬匹沿著小路衝上山去,最後在一處凝成冰的瀑布前停了下來。

再朝前就是楓山以北,面朝塞外的方向,西邊則是狹長峽谷。

兵士們先前被指派到此處砍柴,這裡已不似郎桓般酷寒,冬日的陽光照在光禿禿的楓林間,頗有點暖洋洋的感覺。

方青余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埋頭玩一件東西,監督手下砍樹,抬頭時見李慶成與張慕共乘一騎上山,神色複雜:「主公又有什麼吩咐?」

二人翻身下馬,張慕不答,在林中走了幾步,目光始終駐於天際。

李慶成道:「啞巴在集市上買了隻鳥,放飛後跟著來了,不知道來做什麼。」

方青余笑了笑,撣了石頭,示意李慶成過來坐,自己則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遠處一聲鳥鳴,張慕循聲走進樹林深處,李慶成要跟,卻被方青余按住。

「山路不好走。」方青余道。

李慶成有意無意地看了方青余一眼,問:「先前你在看什麼?」

他伸出一隻手,在方青余懷裡摸了摸,摸出那枚銅魚,魚嘴裡塞了些草籽,又被方青余填滿了泥。

「我也有一個。」李慶成說,掏出自己的銅魚,首尾相對,楔成互相吻合的一雙。

方青余:「你都想起來了?」

李慶成搖了搖頭。

「想不起來,張慕他告訴我了。」李慶成道:「我是當朝太子。」

過了很久很久,方青余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青哥對不起你。」

這更奠定了李慶成的某種猜想,一切都足夠解釋了,皇后反叛,太子逃出京城大火後,方青余率三萬軍征戰北疆,卻臨陣脫逃,準備浪跡天涯,尋找流亡太子。

「不,你有這心,我很感動。」李慶成不知當日皇宮舊事,只迷迷糊糊地推出殘缺片段,並用自己的理解組合起來,得出了方青余的動機。

「你不懼背負污名,也不在乎家國,天下,我對你的抉擇不敢苟同,但知道你是來找我的。」李慶成緩緩道:「我很領情。」

方青余微一笑,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李慶成耳朵。

李慶成蹙眉道:「做什麼?放肆!」

方青余愕然,一副想笑卻又笑不出的表情,片刻後道:「臣有罪。」

李慶成問:「你先前有何事要告訴我。」

方青余終於收斂了吊兒郎當的神態,躬身道:「臣想起……」

李慶成:「如今前途未明,『你』『我』相稱便可。」

方青餘點頭道:「我想起少時在鴻門學藝時,聽過一種酒,名喚『醉生夢死』,喝下去,能憶起前生種種。」

李慶成道:「有這種東西?」

方青余淡淡道:「是一種藥酒,少時看了師父手中書冊,只依稀記得有這物,歲月悠長,也不定是我現記得的效果,總之,能抵人一世記憶,應當沒錯。」

李慶成出神道:「世上縱是有這種酒,多半也很難找到。」

方青余道:「跋山涉水,赴湯蹈火,青哥也一定給你找來。」

李慶成:「我記起前世,對你有何好處?」

方青余自嘲地笑了笑,看著李慶成,默不作聲,眼神中帶著點調侃,更多的是期盼。

李慶成道:「免了。」說畢起身,方青余追在身後:「殿下!」

張慕走向結冰的河邊,手指撮在唇前,打了個忽哨。

長空萬里,群鳥離林,一聲虛弱的鷹唳不甚明顯,張慕卻敏銳地動了動耳朵。

李慶成從身後跟來:「慕哥,你在找什麼?」

張慕忙扶著李慶成,免得他滑下河岸去。

「鷹。」張慕道。

李慶成說:「這處有鷹?」

方青余追了上來,李慶成問:「先前籠子裡那鳥,你看到它額上的一點綠毛不曾?」

方青余想了想,笑道:「你們買到青鵝娘了?難怪。」

李慶成:「是什麼?」

張慕回頭,似在威脅方青余別上前。

方青余解釋道:「青鵝娘與鷹群伴生,專護剛破殼的雛鷹,以免其他山澗巖獸,像猿猱等物偷了蛋去,通常住在離鷹巢不遠之處,若大鷹離巢太久,青鵝娘也會充當養育雛鷹一職。」

李慶成:「但咱們一路過來,根本沒見有鷹啊。」

張慕望著瀑布以西的峭壁,方青餘點頭道:「普通的鷹,不適合在此處生存。所以……」

李慶成:「所以什麼?」

張慕神色遲疑,顯是未曾確認。

士兵們砍了樹木放倒,李慶成吩咐道:「你下山去罷。」

方青余只得躬身告退,剩張慕與李慶成在結冰的瀑布前站著。

張慕指方青余,示意讓李慶成跟著回去。

李慶成道:「我不回去,你要做什麼這就做罷,我不礙著你。」

張慕斟酌半晌,攀上岩石,在瀑布邊一躍,穩穩釘在峭壁上,尋找突出的岩石,朝上攀去。

李慶成看了片刻,轉身走開,在押送木材下山的車隊前,尋將士要了根繩子,繞過峭壁,走走停停,最後尋到瀑布的源頭。

日落西山,朝西的峭壁上,遠方一輪火紅的夕陽,流金般的光芒灑在張慕的身上。

「慕哥!」李慶成在高處喘氣,把繩子拋下來,張慕揪著繩索,攀上峭壁中央的巖壁。

那裡有兩個距離不遠的鳥巢,一個巢中正是蹦蹦跳跳的青鵝娘,另一個巢裡,則有一隻通體雪白的雛鳥,虛弱地掙扎。

李慶成沿著繩子也滑了下來,二人共站一塊岩石,張慕把繩繞了個圈,在李慶成腰間束緊。

鷹巢內有數塊破裂的碎蛋殼,雛鷹啾啾地叫,於巢內翻滾,一旁數尺處,另一個鳥巢內的青鵝娘畏懼地看著這兩名不速之客。

「它的父母呢?」李慶成道。

張慕緩緩搖了搖頭,以指小心地把它撥到鷹巢中央,李慶成伸出手,要把它抓回去,被張慕猛地扼著手腕。

張慕道:「現在不能碰。」

李慶成蹙眉道:「它的父母不在了,是死在外面了嗎。」

他發現鷹巢旁凍干的鳥屎,估計有好幾天了。

張慕道:「也可能被匈奴人捉了,走。」

張慕抱著李慶成朝上攀爬,離開峭壁,縱馬回楓城。

連日事忙,李慶成回楓城時便開始與唐鴻籌劃關防之事,夜裡張慕枕著手臂,靜靜看著房梁,翌日一大清早便起身,上馬出城。

「啞巴呢?」李慶成吃完早飯。

唐鴻道:「不知去了何處。」

李慶成心中一動,早飯後著下人剁了些肉糜,策馬出城,一路到了昨日峭壁邊上,看到高處岩石上站著一人,正是張慕。

「張慕!」李慶成喊道。

張慕回頭看了一眼,李慶成自己繞到峭壁上,攀下去。

「你來餵食?」李慶成看著張慕手上的一小塊生肉。

張慕點頭道:「是。」

李慶成被張慕有力的胳臂攬著,張慕手中攤著塊剁碎的生肉,低頭看李慶成,目光似在表露什麼。

李慶成:「?」

張慕:「你喂。」

李慶成接過,捏著朝窩裡的雛鷹面前湊去,被張慕輕輕拉了回來。

「不。」張慕道,又指指自己的嘴,期待地看著李慶成。

李慶成蹙眉,一頭霧水。

張慕神色有點黯然,把肉銜在嘴裡,李慶成楞了。

「等等,意思是說。」李慶成道:「誰的……口水,誰用唾液餵它,就認誰當主人?」

張慕緩緩點頭,李慶成接過張慕唇間那塊生肉,放進口中輕輕咀嚼,張慕作了個手勢,示意李慶成來。

李慶成嚼了幾下,又把肉片掏出來,餵給張慕,笑了笑。

張慕含著那塊鷹食,剎那間滿臉通紅,尷尬得站也不是,動也不是,片刻後李慶成道:「這麼一來,它便認得咱們了。」

張慕面紅耳赤,嘴唇輕輕顫抖,未幾,閉上雙眼,湊到雛鷹面前,唇對著鳥喙,將生肉餵了過去。

雛鷹仰頭,艱難吞了。

張慕又取一片,不敢看李慶成,李慶成問:「再來?」

張慕道:「不、不用了。」

李慶成十分奇怪,又問:「它這就認得我了?」

張慕不敢看李慶成,臉紅到耳根,點頭。

李慶成看著那通體灰白的雛鷹好玩,卻看不出是什麼鷹種,巖台狹小,轉身不便,就又順著繩子攀上峭壁頂,尋了個地方坐下。

片刻後,張慕將雛鷹餵飽,也上來了。

李慶成道:「咱們什麼時候能帶走它?」

張慕答:「等它願意跟殿下走的時候。」

李慶成似懂非懂,緩緩點頭,又問:「是什麼鷹種。」

張慕道:「海東青。」

李慶成:「……」

海東青!傳說中的萬鷹之王!李慶成剎那間意識到張慕先前的所作所為,難怪如此執著,要讓雛鷹接觸自己的氣味。

「那是鷹王?」李慶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張慕點頭,李慶成先前看走了眼,此刻意識到那只雛鷹有多寶貴,前朝曾有帝王豢寵,以關外十七城割讓,換匈奴一隻海東青之說,可見其珍貴程度。

李慶成再次攀下岩石,張慕跟著下來。

他仔細端詳這巴掌大的雛鷹,蹙眉道:「這就是海東青?你真沒看走眼。」

張慕點了點頭,似被李慶成的情緒感染,語氣冷漠,卻聽得出心裡的欣喜:「臣……知道,殿下說不定喜歡。」

李慶成看著那鷹出神,忍不住伸手去摸,被雛鷹輕輕一啄。

「派點人來守著,太貴重了。」李慶成道。

張慕擺手,示意不用。

李慶成又問:「它吃飽了?餵了幾片肉。」

張慕等了一會,說:「吃飽了。」說畢,提著那雛鷹稚嫩的爪子,將它倒提起來。

雛鷹茫然地動了動,不知張慕何意。

張慕低頭朝鷹巢下看,似在判斷方位,數息後,將雛鷹朝巖縫裡一扔。

那時間,李慶成還沒反應過來,忍不住一聲大叫,只見未及展翅的雛鷹在峭壁上直墜下去,摔在六七尺下的岩石上,發出一聲輕微的悶響。

「啊——」林婉掩著口,忍不住尖叫起來。

許凌雲講述到此,頓了一頓,低聲道:「皇后請稍安,當年那只海東青,現還活著。」

林婉難以置信般道:「當年真有此事?」

李效問:「這又是為何?」

許凌雲答:「雛鷹在巢中破殼而出,由父母撫養後,緩慢脫去一身胎毛,三個月大時,便該是展翅學飛的時候,此前雄鷹該當將其驅出鷹巢,不論雛鷹是否能飛,先是摔在地上,掙扎後由其半撲半飛,回到巢內。」

李效明白了,緩緩點頭:「然後再次驅離,直至雛鷹完全學會飛翔為止。」

許凌雲道:「陛下英明,正是如此,昔年成祖與鷹奴發現這只海東青時,它已快過學飛之時,若置之不顧,一昧餵下去,又或是帶回楓城內豢養,最終只會成了家禽。」

林婉道:「這太也……殘暴,不顧死活,萬一摔折了怎辦?」

許凌雲笑道:「鷹的自愈能力極強,三十六萬飛禽中,唯鷹最悍,海東青更是鷹中王者,摔斷了雙翅,不到三天便又可癒合。」

林婉低低歎了口氣,許凌雲淡淡道:「其實想當初,成祖又何嘗不似被驅出巢的雛鷹?」

李效若有所思,忽問:「你說當年那只海東青,現還活著?」

許凌雲叼起脖間鷹哨,穿透力十足地一吹,刺耳聲響,撲剌剌翅聲傳來,大婚當日的海東青飛進殿內,太監們慌忙躲讓,李效吩咐道:「把屏風挪開。」

屏風被搬走,現出仍坐在案前的許凌雲。

許凌雲笑道:「就是它。」

林婉籠了紗袖上前,詫道:「它活了兩百年?怎麼可能?」

許凌雲道:「海東青凡四十年一脫喙,去羽,洗爪,重生,猶如鳳凰涅盤,曾有傳說上古時代,一隻海東青為萬鷹之王,活了近千年。」

林婉喃喃道:「鶴壽千年,龜壽萬年,這不活得比人還長了?」

許凌雲笑道:「太掖池裡那頭仙龜不也是麼?活了上千年,前朝帝君都崩了,江山也改姓了,歷經好幾朝,現還活著,可見人間興衰,本就是……嗯……」

李效忍俊不禁,走上前,與林婉並肩而立。

林婉道:「它……這鷹祖,可還記得當年往事?」說畢心中一動,伸出玉手去摸。

許凌云:「那得問它才知道了。皇后,恕臣無禮,它不認人。一旦怒起,連臣的話也不聽。」

李效道:「你好歹是個鷹奴,連你使喚不動它?」

許凌云:「臣是鷹奴,是伺候它的,而非鷹主。」

李效逕自不顧,探手去摸:「孤身為天子,也當不了它的主人?」

許凌雲看著李效雙眼,目中帶著一分笑意:「臣猜……多半是當不得,它的主人,從古到今,便只有兩位。」

李效喃喃道:「哪兩位?」

說話間,帝君頎長的手指伸去,落在海東青脖頸上,出乎意料的,許凌雲沒有阻止。

李效摸上海東青,那神鷹不避不讓,轉過頭,安靜地看著李效雙眼,末了,溫順地低下頭,以喙輕輕摩挲李效虎口。

許凌雲道:「它認的主人只有成祖,與張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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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