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青

當天傍晚, 李慶成給海東青看了件東西。

海東青瞇著眼, 懶懶拍了拍翅膀,示意不想動,別過頭去,想睡午覺。

李慶成怒道:「吃了羊腿就不想幹活了麼?」

李慶成以手指戳海東青, 海東青跳開幾步, 李慶成又用手指去戳它軟綿綿,毛茸茸的腹部,海東青無奈只得飛走了。

「這鷹越來越不聽話了,慕哥去跟著它。」李慶成道。

張慕看著李慶成不作聲。

方青余起身道:「我去罷。」

李慶成道:「把它找見的東西帶回來,是死是活都沒有關係。」

方青余走了, 李慶成在廳上整理兵書, 一室寂靜。

「怎麼養成個喜歡抓書的壞習慣了。」李慶成哭笑不得,一天不在, 書信都被海東青抓得破破爛爛, 案上又是雞飛狗跳的, 灑了滿案墨水。

張慕看著地面發呆。

李慶成:「張慕成, 你是不是從今天開始, 就再也不說話了。」

一如所料,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是不是從今天起,我叫你做什麼你也不會再去做了。」李慶成淡淡道。

同樣的沒有回答,李慶成說:「你在恨我, 對吧。」

張慕的神色似乎有些鬆動, 李慶成莞爾道:「你如果恨我就走吧, 我一天到晚在你面前晃,大家不是各找不自在麼?你對我的好,我時時刻刻都記著,你要我怎麼做?把旁的人都趕走了,留下你一個麼?」

「想想清楚,張慕成。」李慶成道:「你是為了我而活的,但我不是為了你而活的,我還有別的事得坐,你自然也可以為你自己而活,這世上沒有誰是必須忠於誰的。」

「你既要霸佔我,又要我與你老相好的妹子成親,你是張家的獨苗,想必也不可能絕後。既要吃青哥的醋,青哥做的事你又做不到,問你想怎麼你不說,讓你喝酒你又不喝,你給個痛快吧,想我怎麼做?」

「放過我吧,張慕成,也放過你自己,你不累我還累呢。」李慶成的口氣平淡自如,彷彿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不是這樣的。」張慕忽然開口道。

李慶成笑了起來:「終於願意開口了?洗耳恭聽。」

張慕:「不是你說的這樣,我嘴笨,說不過你。」

李慶成笑吟吟道:「青哥為我赴湯蹈火,可沒讓我許過他什麼,你到底想要什麼?老實說罷,慕哥,我挺喜歡你的,但不想和你過日子,也不可能與你過日子。」

張慕:「我也傾慕你,慶成,可是慕哥不會說話,怕你生氣。」

「我也想被你呼來喚去。」張慕的聲音一樣的平穩,似乎在背一段早已演練了無數次的稿子,李慶成忽然就想起那份張慕寫了一半,被搶回去撕掉的小紙條,合上書,饒有趣味地看著他,開始好奇紙條的後半截。

「可你從來不使喚我……」張慕道。

「胡說。」李慶成笑道:「我剛不就使喚你了,你怎不去?」

張慕:「不是那樣,你只要說,慕哥,去給我把什麼事辦了,我會心甘情願地去。但你想的是,這事兒讓啞巴去辦罷,不能叫他啞巴,得叫他張慕,他才會死心塌地的為我辦事。」

李慶成驟然間心裡想的事被張慕猜了個准,當即無言以對。

張慕:「我也能為你帶兵,幫你干粗重活兒,你若想讓我講故事,我也會想方設法說點給你聽。」

「我也想讓你不高興時打我,罵我,踹我。」張慕說:「你刻薄我也無妨。」

李慶成道:「現在都這模樣了,還刻薄你呢。」

張慕看著李慶成不說話。

自打認識張慕的那一天起,李慶成就從未見他的眼中流露過這樣的神色,他像是在看什麼?

李慶成想起來了,那是張慕在許久前給海東青洗澡時,專注地看著他們的兒子的神情。

「不一樣。」張慕注視李慶成,緩緩道:「小時候,我看到我娘欺負我爹,拎著他的耳朵又打又罵,我想的是那樣。而你,你無論讓我做什麼,都是在賞我的,你待我好時,心裡在想『啞巴忠心,所以我得對他好些,賞他些』。」

李慶成的聲音輕而無情,帶著些難以置信,像在聽一個笑話:「但我不是你的東西,慕哥。你太貪心了。」

「你嫌棄我。」張慕說:「從前你說你不嫌棄我的時候,都是假的,所以我不想喝。」

李慶成靜了很久,他忽然就後悔了,早知不該與張慕提及這個,本以為能說動張慕,未料他竟以這簡單的幾句話,千百倍地回擊了他。

「你的小舅很難過。」張慕說:「你沒把他當人。」

李慶成道:「我也沒把你當人,對不?沒把任何人當人。」

張慕沉默了。

李慶成道:「滾吧你,別讓我再看到你。」

張慕說:「去哪裡。」

李慶成道:「隨便去哪裡,就算以後我敗了,也用不著你了。」

張慕的語氣冷漠而無情:「那麼我的事完了,你可以賜我死。」

又一陣漫長的靜謐,李慶成看著張慕,忽然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他似是第一次認識他,過往的張慕的印象,在他的腦海中由無數奇怪的表現重合起來,李慶成忍不住重新從頭到腳的打量他。

李慶成徹底輸了,他不得不退讓,他甚至說不清楚是什麼打敗了他,是張慕的話?不是。那是什麼?就連李慶成現在也對自己以往所想的產生了一剎那的動搖。

臣子為君效忠不是天經地義的麼?這侍衛究竟想要什麼?

李慶成道:「慕哥,是我錯了,我會好好想想。」

張慕點了點頭,至此,他們彷彿變得更陌生了,然而李慶成又隱約覺得,他們互相之間打開了一扇門,彷彿張慕朝著他走了一步。

但李慶成還站在原地,不知是否該上前去。

「那麼,你以後還會為我做事麼?」李慶成說。

「你說。」張慕道:「我就去做。」

李慶成點了點頭,漫長的午後,他們沒有再作任何交談,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時的夏天,李慶成在殿內讀書,張慕在殿外站著的時光。

光陰流轉,一眨眼便是許多年,李慶成終於明白了當年的張慕,不是來當侍衛的。

這名心裡和臉上都帶著無法磨滅的傷痕,背著一把三尺長九寸的大刀,身材頎長的少年,是來照顧他的。

他只是前來尋找李謀,討一件許多年前便得過許諾的東西,討他的李慶成。

那時李慶成還小,於是張慕便守在殿外,耐心地等候他長大,像在養一隻以後會陪伴他一生的鷹,一位對彼此畢生不渝的夥伴。

然而李慶成知道得太晚了。

「什麼都做?」李慶成道。

張慕答:「為你殺人,幫你辦事,做;夏天捐風,冬天暖床不做,講故事不做;為你帶兵,做;陪你高興,陪你難過不做。我抗旨,你可殺了我。」

李慶成帶著挑釁的笑意反擊道:「這就夠了,謝謝,慕哥。」

張慕:「不客氣,殿下,此乃臣子本份。」

李慶成知道自己又輸了,面對張慕,他幾乎就從來沒有贏過。

那天下午,李慶成與張慕沒有再交談。

黃昏:

「回來了。」方青余笑道:「怎麼了?」

李慶成道:「辦完了麼?」

方青余吩咐士兵把院外的人抬進來,正是身材高大的疾風。

疾風痛苦地蜷曲在廳上,嘴唇已泛起青紫。

「初一十五,差不多就是這幾天了……」李慶成道:「疾風,你聽見了?」

疾風喉中發出一聲瀕死的嗚咽。

李慶成道:「讓娥娘來給他把脈。」

張慕只靜靜看著,少頃娥娘來過,李慶成小聲囑咐幾句,為疾風把藥餵下。又吩咐人把他抬到邊院內去歇息。

夜間,疾風醒了,李慶成親自過去看了一次。

「你被何進下了毒。」李慶成道:「他從前給過你不少肉,是麼?」

疾風眼神恍惚迷離,勉強點頭。

李慶成掏出早就準備好的藥:「我請大夫給你看過了,配出這些藥丸,可以救你的性命,但目前只有這麼多,每月你得吃兩丸。」

疾風說:「你想讓我做什麼。」

李慶成哂道:「不做什麼,你可以走了。」

疾風道:「我還會死的。」

李慶成說:「等我回到京師,你可以來找我,我再讓人給你配藥,只要我活著,你就不會死。」

娥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李慶成說:「休息好你就走吧。」

疾風道:「別,我跟著你。」

李慶成轉過頭,看了疾風一會,欣然道:「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

李慶成出院外,伸了個懶腰,側眼瞥娥娘,小聲笑道:「我很可怕,是不?」

娥娘低頭福了一福:「殿下非尋常人。」

李慶成自言自語道:「大家都討厭我……連慕哥也討厭我了,罷,諸事具備,可以出兵了。」

統歷十七年夏,虞國太子李珙於祭天時駕崩。

十七年七月,李慶成昭告天下,中原以南,半壁河山軍出江州,韓滄海號令,玉衡山以南諸州臣服,江南沿境三萬子弟兵增軍勤王。

十七年十月,西川徵召五萬兵馬,殺出楓關。

十七年臘月,朝廷任命殷烈為北疆參知,然而殷烈撕文書,殺任命使,出兵響應李慶成,率師勤王。

統歷十八年春,唐鴻與殷烈集隊換防,任李斛為朔邊將,暫攝殷烈之位,駐兵一萬。

殷烈則與唐鴻各領兩萬四千兵馬,浩浩蕩蕩揮軍入中原。

統歷十八年四月,春暖花開,江州軍,西川軍,鎮北軍,江南軍四路兵馬移師司隸邊境,集結於臥龍嶺以北。

勤王四路兵馬共計十二萬八千,號稱十萬雄師,兵壓司隸。

同時間,東疆參知方長曦調集手中兩萬騎兵,增援京師。

李珙駕崩,方氏不得已而扶立新太子,京師人心分崩離析,一場即將有近二十萬人參戰的流血大戰一觸即發。

一隻手抓著書,朝案對面扯了扯。

李承青烏黑發亮的眼睛盯著李效。

李效看書正酣時被打斷,抬頭時發現是兒子,只得把氣憋著,漠然問:「怎麼。」

李承青瞪著李效不吭聲,使力拉扯,兩父子開始較力,爭奪那本《虞通略》,李效道:「誰教你的?承青,放手!」

李承青松手,注意力轉向另外一本書,李效忙伸出大手按住,喊道:「來人!」

李承青這次不退讓了,使勁拉扯書,把案上的另一本書搶到手裡,得勝地搖搖晃晃走了,走開幾步坐了下來,開始撕書。

李效:「……」

「哎喲小殿下。」司監叫苦不迭:「怎麼又來了……」

「皇后!」李效不悅道:「誰教他撕書的?」

林婉忙自進來,好說歹說要把書抽走,孰料臉上又被抹了個墨手印,宮女們亂成一團,忙簇擁著皇后去洗臉。

李效道:「誰撕書被他學了去,簡直是有辱斯文!」

李承青望著父親,靜了少頃,哇一聲哭了。

李效沒轍了。

生平頭一次有小孩,簡直是把李效搞得焦頭爛額,誰也說不清李承青這撕書的壞習慣是從哪兒學來的,所有跟著的宮女,太監,當夜都被罰了五板子。

當夜李效還想翻翻虞通略,李承青卻一直纏著他,實在沒辦法了只得把書放到一旁,陪兒子玩一會。

李效本想朝後翻,看看多年前的成祖是如何對付匈奴的,然而奈何許凌雲的批注十分詳細,翻開一頁便忍不住地想看下去,況且不知前情如何,也難以抉擇,只好改天再說。

翌日,李效下朝歸來,亭海生在御書房外求見。

朝中主戰與主和派已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每日早朝時都是唇槍舌劍的一番大戰,征北軍還在黑河南岸紮營按兵不動,多拖一天便是多一天的糧草與開銷。

李效卻還沒想好,問:「亭卿何事?」

亭海生恭敬一躬,雙手遞上一份單子,答:「啟稟陛下,林閣老著微臣前來,呈上匈奴使的議和貢禮。」

李效看也不看,扔到一邊:「現還沒打算是和是戰,林閣老莫不是以為孤看完禮單,便會改變主意了?」

「是。」亭海生道:「因為,禮單上有一隻海東青,乃是匈奴人在努兒力哈山尋得的神鷹。」

李效剎那就靜了,沉吟片刻後取過禮單翻開。

裡面是密密麻麻的和談貢禮,還只是先期的,匈奴人舉全族之力備齊厚禮,只盼換取一個與李效和談的機會。

「鷹在何處。」李效問。

亭海生道:「在京師,林閣老的宅子裡養著。」

李效沉默了,許久後道:「你先退下,孤有主張。」

三天後,李效前往養心殿。

太后與林婉正在閒聊,林婉抱著咿咿呀呀的李承青,小皇子手裡拿著本書撕著玩。

太后的臉上笑開了花,養心殿多了個小孩的聲音,也不再似從前般空空蕩蕩了。

「怎麼又在撕書?」李效蹙眉道。

太后樂道:「我怎知你兒子呢?養不教,誰之過?」

那一下馬上就把責任推到李效身上,李效當即沒詞了。

司監端上茶碗,太后道:「聽說近來陛下為北疆之事猶豫不決?」

李效沉聲道:「是,正想過來問問母后意思。」

林婉見母子敘話,正想離開,太后卻道:「你坐著,不妨。」

太后一展袍服起身,走下台階,對著院外滿園春色,緩緩道:「匈奴人就像割麥茬似的,總也割不完。」

林婉聽得色變,太后轉身道:「陛下讀了不少史,當知歷代先祖都是如何決斷的,我倒是覺得,不求無功,只求無過,也就是了。」

李效長歎一聲,撇過茶葉道:「匈奴人為了和談,特地送來一隻海東青。」

太后冷冷道:「陛下。」

李效不答。

太后道:「海東青本就不是咱們大虞的東西,從前我娘家在秦、青兩州也是大戶,海東青乃是東北努兒力哈山上,那些打獵的蠻子的玩意,我中原虞人都以禮教仁孝為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從來不信什麼神鷹,神狼的。」

李承青臉色一變,撕書撕得更大聲了。

李效躬身道:「母后說得是。」

太后又坐了回去,和顏悅色道:「撕了多少頁了,承青?」

李承青把書拿著,背過身去,李效心想這親娘算是得了第二春了,一邊滿口禮教仁孝,一邊把聖賢的書給孫子撕著玩,直似個老小孩。

太后又道:「東匈奴,西匈奴,東北努爾力哈山上那些也不知住的什麼蠻子,西域更是一群胡人,俱是不服我中原教化的一群野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陛下不見成祖當年是怎麼辦的?」

「再說到鷹,若非成祖昔年雖是得了這麼一隻鷹……」太后道。

李效忍不住道:「可那是楓關得的。」

「我沒說不是中原的鷹。」太后緩緩道:「前朝的鷹祖是楓山請回來的,是土生土長的中原血脈。為我大虞壯烈捐軀,母后也十分敬仰它。但這回匈奴人送上來的,只怕是東北那地擄來的鷹,不要也罷。」

「況且我看這鷹隊……」太后話只說一半,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鷹隊也是一樣的不待見,不要也罷。

李效點了點頭,說:「兒臣明白了。」

太后看了林婉一眼,林婉低眉順眼,不敢作聲。

李效起身道:「兒臣想到江州去走一趟。」

太后登時蹙眉道:「又去江州做什麼?」

李效道:「見一個人。」

太后道:「怎麼又說走就走的,想見誰不能傳到京城來麼?」

李效說:「有些事,想請教扶峰先生。」

太后靜了,過了很久很久,長歎一聲:「見扶峰……倒是不能讓他上京來了,年前來時身子便不太好了。」

李效點頭道:「還是孤親自上門走一趟罷。」

太后被勾起了不少回憶,淡淡道:「那便去罷,早去早回,多帶幾個人跟著。」

李效緩緩點頭告退。翌日卻是簡裝秘密出行,隨身只帶了唐思與兩百名御林軍,沿官道南下,過玉衡山入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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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