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太傅

邯鄲。

群臣交頭接耳, 李牧鎮守上黨三郡, 此刻連招呼亦不打, 便倏然回到邯鄲, 令朝廷猜測不斷, 丞相郭開更言明不該放此人進城,恐怕有變。

然而邯鄲守軍如何敢攔李牧?又聽上將軍只帶了數名親兵, 群臣商量良久後, 方惴惴傳見。

李牧大步行進趙宮,躬身道:「臣請為大王引薦一人。」

郭開尚未發話, 朝廷上, 珠簾後那女子之聲緩緩道:「李卿不遠千里,匆匆回國, 便是為了此事?」

李牧答道:「是, 如今儲君年幼, 不辨政事, 雖有太后垂簾,終非長久之策,牧於上黨尋來一人,幾番遊說, 終勸得其願來邯鄲, 為我大趙效力。」

郭開忽道:「如此湊巧, 可真奇了, 臣方才提議, 不知太后如何看?」

那女子正是趙國太后, 名喚韓晶,此時沉思不答,李牧愕然道:「方纔相國正在商議何事?」

郭開笑道:「老朽今日上朝時,亦為太后儲君引薦一人。其才俱堪當太子太傅,尤其武德:騎射武技無一不爐火純青,窺天地巔峰造化之境。上將軍帶來那人又在何處,不妨請進殿內,讓太后一觀?」

李牧蹙眉,失了應對,許久後道:「那位先生目前在邯鄲城內定居,儲君若有心拜師,應親自去見,請回宮來。」

朝臣嘩然,郭開冷笑道:「何人如此大架子,莫非還是神仙真人不成?」

李牧微笑道:「正是仙人,秦國儲君太傅,鍾浩然。」

百官鴉雀無聲。

春秋戰國時期客卿奔走諸國,為不同陣營君主效力本是常事,信陵君攻咸陽一戰慘敗,鍾浩然之名傳得沸沸揚揚。縱是不為教習太子,僅憑其強悍戰力,若能在秦國大軍來犯之時站在陣前,已足夠平添不少威懾,李牧引薦浩然,令太后與諸臣不得不認真思考。

郭開一笑道:「老臣引薦那位先生,亦並非凡人。」

「王兒如何作想?」韓晶於珠簾後低聲道。

年僅七歲的趙王坐於位上,眼珠子轉了幾轉,不知如何回答,李牧見狀心內歎了口氣,道:「儲君年幼,還憑太后一力決斷。」

趙王忽道:「父王死時,說全聽牧叔的話。」

太后猶豫片刻,道:「既是如此,王兒便隨上將軍……」

郭開道:「且慢。老臣倒是有一方法。」

李牧不悅望向郭開,只聽郭開悠然道:「老臣今日引薦那位先生,現仍侯於宮門外,不如這樣,老臣,太后與上將軍跟隨儲君同去,請兩位客卿面對面談辯一番……之後全憑太后與儲君決斷。」

李牧嘲道:「若真與郭相所言無差,倒無甚不可,只怕儘是欺世盜名之輩。」

郭開哂道:「我大趙以武定天下,老臣引薦之人,自是武技精湛,以一當百。」

浩然扯下外袍,隨手揮撣,撣去屋簷下的蜘蛛網。

徐福被浩然挪了個方向,推到屋子中央。

「讓他在這站一會兒。」浩然笑道:「待會這灰塵被吸得差不多了再住。」

白起道:「你對這處倒是熟。」

浩然微笑道:「我與子辛曾在趙國住過一段時間,這間房子本是異人,嬴政他們的家,秦國的質子館。」

浩然說著一指東面小院,又道:「那時我倆就在小院裡住著,嬴政姬丹還常常跑來偷聽……嗯。」

時間飛速流逝,再回到質子館時,異人,呂不韋已死,朱姬的魂兒更是不知飛了去何處。

太子丹與嬴政天隔一方,連帶著自己與子辛……

浩然依稀能見到院角內站著一頭鮮血的姬丹,而從前的自己正在為他細細上藥。

浩然歎了口氣道:「我對嬴政不公平,從最開始他向子辛拜師那會兒……就不喜歡這個徒弟。」

馬車停定。

「你也知道?」男人的聲音從院外傳來,白起倏然瞇起眼。

浩然坐在簷廊下,用一把笤帚懶懶拍打著地面,道:「你來這處做甚?」

子辛掀開車簾躍下,緊接著是女人與趙王,再接著是小心翼翼下車的李牧。

「這位是郭開相國。」李牧朝浩然介紹道。

浩然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朝七歲的趙王略一仰下巴,道:「儲君?」

李牧說明來意,那時院中數人目光便集於浩然與子辛這一對身上。

過了許久,韓晶打破了沉默,開口道:「鍾先生曾是秦國太傅?」

浩然笑道:「我是一個失敗的師父,沒有把嬴政教好。」

子辛哂道:「你能教他什麼?」

不待浩然回答,子辛嘲道:「我可教他詩,書,音律,騎射,武技,治世之道……」

浩然打趣道:「你自己是個昏君,還想教出賢王徒弟?」

子辛一笑置之,不多作爭辯。

韓晶頷首道:「鍾先生又有何絕學?」

眾人俱知兩名被引薦的太傅人選開始了正面交鋒,遂屏息靜聽。

浩然漫不經心道:「沒有什麼絕學,我不過認識的神仙多了點,關係網廣了點,九天九地,諸天仙神都得賣我面子。」

「你家王兒跟著我,只能學到一點明哲保身之技,子辛教完東西,學幾成,用幾成,全看各人造化,當面教會你劍術,你轉身被人剁了,他也從來不管。」

「我鍾浩然則一條路走到黑,只要徒兒不胡來,有甚生死大事,師父能護著的都會護著……我師父就是個護短的傢伙,連帶著我……」

浩然起身笑道:「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想一統天下,找子辛說不定有用。找我是不能的,苟延殘喘幾年罷了。」

僅七歲的趙國儲君打量了浩然片刻,韓晶溫言道:「王兒,你想好了麼?」

趙王點了點頭,又不信任地看了子辛一眼。

「這個太凶……」——指子辛。

「這個靠不住。」——指浩然。

「我要拜那一位當師父……」孩童聲音道,繼而指向另外一個人。

眾人循著年幼趙王所指方向看去,見到房裡張著嘴,朝小朋友和藹微笑的徐福。

是年春,嬴政任命楊端和為大將軍,繞過上黨三郡,揮軍攻韓。

東方六國在一夜間緊張起來,自邯鄲之戰後,這是秦國休養生息六年以來的第一次主動出兵。

呂嫪兩黨已平,朱姬於雍都之變後對外宣稱不再干預朝政,秦王政抓牢大權,國富兵強,一統天下之路再無障礙。

而首當其衝的,便是六國中最為弱小的韓。

天下強弩盡出於韓,然而這一年,韓國發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內亂。

墨家於首陽山一役後元氣大傷,鉅子水鏡退居新鄭城外,韓非覷到時機,發動一場奪權之戰。

法家的命令鋪天蓋地,由新鄭至全國,毀墨家黑火機關,治遊俠,又說「俠者終日為蠹,不事生產,不思進取,以其武亂法。」

一應俠者俱需朝中央報備,卸兵解甲,若有生是非者,斬。

又將機關術劃為「天術」「地術」之分,四時自然之力謂之「天」,可留,以黑火所驅,無源自動者,謂之「地」,乃是邪術,需盡數毀去。

數日裡,無數星星點點黑火從韓國全境飛來,撲向新鄭城外墨家根據地。

韓非派出重兵,層層包圍了墨地。俠客紛紛逃往燕,魏兩國,水鏡終日閉門不出。

正在韓非即將發動最後決戰之時,秦軍來了。

楊端和經三川,南陽兩郡長途跋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了韓國邊境。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浩然抱著趙遷,趙遷手裡拿著一支筆,在布帛上寫著什麼。

子辛坐在書案另一側,懶懶道:「胡不歸?」

趙遷哈哈地笑了起來,鬼畫符般塗塗畫畫,浩然又道:「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子辛接口道:「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繼而怔怔看著浩然。

浩然笑道:「實迷途而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趙遷,你這麼亂寫,是欺負師父看不懂字麼?」

趙遷笑著提筆要去畫浩然的臉,子辛忙伸手抓住,斥道:「胡鬧!」

趙遷扁了嘴,淚水在眼眶裡滾來滾去。

「喂鬆手!人高馬大的,別欺負小孩!」

浩然忙不住哄趙遷。

「大王莫哭莫哭。」浩然隨口道,見子辛也扁了嘴,譏道:「不是說你。」

浩然又不悅道:「要哪天咱倆有了小孩,估計你是半點也不耐煩教的。」

子辛悠悠答道:「當年孤的兩個兒子……罷了,也沒教好。」

浩然道:「自以為是。」

子辛正色道:「鍾司墨,孤如今與你是敵非友,莫套近乎了。」

浩然笑了起來,趙遷氣悶,學那歸去來辭不到片刻,生性好動便想離開,浩然只得鬆開懷抱,任這小孩兒離去,就著油燈打量子辛面容。

數月未見,不知為何,子辛那長相更令浩然心動,燈光映在子辛英氣的劍眉上,猶如為那墨般濃的雙眸染上了一層淡淡光暈。

子辛瞳孔中靈氣躍動,與從前相比,竟是多了一分令人不自覺臣服的帝王氣魄。

浩然道:「兵主給你吃了什麼仙藥?」

子辛笑而不答,低下頭去,顧著看趙遷那鬼畫符,而後道:「想知?」

浩然歎了口氣,自覺形穢,卻不住眼地,近乎迷戀地看著子辛,子辛淡淡道:「莫看了。」

浩然道:「多看幾眼,免得神農鼎一道,要與你拚死拚活,到那時你一走,又得許久沒見過面了……」

子辛抬頭道:「原來你也時時想著孤。」

浩然點頭不答,手臂一緊,被子辛握住,浩然無奈道:「大王……」

子辛抑鬱已久的心緒已至爆發邊緣,一手撩開書案,浩然喝道:「子辛!」

子辛狠狠給了浩然一耳光,那手掌拍在頭上,打得浩然腦中嗡的一聲,然而在措手不及間,已被子辛牢牢按倒在地,繼而那熟悉的,火熱的唇便封了上來。

浩然「唔唔」地掙扎,咬了子辛舌頭一口,子辛卻渾然不顧,任由血腥味在二人唇舌中漫開,浩然終於放棄了抵抗,反手摟著子辛的脖頸,嗚嗚地哭了起來。

自來到這個時代,子辛尚是第一次看到浩然流淚,不由得愣住了。

「嬴政那小畜生……」

那折磨了浩然許久的思念與痛苦倏然化作爆發的情感,令他抱著子辛大哭起來。

子辛蹙眉道:「浩然?怎麼了?莫哭……」

子辛一臂抱著浩然,尋思良久,心中如被刀割般難受,歎道:「罷了,孤本離不得你……還是……」

後半句未完,殿外匆匆走進一人,見子辛與浩然摟在一處,停下腳步。

「白老弟。」子辛道:「有何事?」

白起抿著唇,看了浩然一眼,浩然滿臉是淚,把頭埋在子辛肩上。

白起冷冷道:「韓國亡了,王室只餘韓非一人,且被楊端和押回咸陽,墨家逃離新鄭,朝趙國來了。」

《戰七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