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剛尋了客棧坐下,片刻後,便見客棧薄薄的木門又被人推開。她脫下斗篷,抖了抖上面的雪,遞給小二,面沉如水走進來。
    北地荒蕪,客棧裡只有四五桌客人。見到她的容貌,俱是一靜,一時竟無人說話。小二更是迷迷瞪瞪捧著她的斗篷,結結巴巴道:「姑、姑娘,住店還是打尖?」
    她眸光淡淡掃過步千洐,走到他對面的桌子前坐下,抬眸對店小二微微一笑,低聲道:「他是住店還是打尖?」
    她聲音極低,步千洐卻聽得分明,垂眸不語。店小二早也見到步千洐英武不凡,這客棧也經常有走南闖北的俠客路過,他心下瞭然,低聲答道:「住一日。」
    破月點點頭,掏出碎銀,正要吩咐小二,忽聽步千洐低喝道:「小二,拿酒來。」
    小二還是覺得步千洐難伺候些,朝破月道了聲稍候,衝到櫃面上抱了罈酒來。步千洐打開聞了聞,點點頭,抬手一摸荷包,卻發覺已空空如也。
    他一年來跟師父學藝,本就清苦。之前也是因師父留下書信,說已無可教,叫他離去,他才只身前往帝京。從慕容府中離開時,他也沒什麼盤纏。身邊一點碎銀,這幾日竟是不知不覺用了個精光。
    眼見小二抱酒立在面前,步千洐老臉一紅,笑道:「夥計,跟你打個商量。」他將佩刀解了,扔在桌上:「這可當得酒錢?」
    這刀是步千洐當日營救破月時,順手從一名軍官手裡奪的。刀柄精緻、刀鋒偏利,倒是把難得的寶刀。小二也不敢得罪這些江湖人士,拿起刀一看,點頭道:「我去問問掌櫃。」片刻後回轉,還送了兩碟小菜。
    破月將一切看得分明,也不動聲色。小二復又跑到她面前,慇勤道:「姑娘要些什麼?」
    破月笑:「你們店裡最拿手的是什麼?最好的酒是什麼?」
    小二歡喜地報了一大堆菜名酒名。
    破月點點頭,從包袱中摸出一錠銀子,「匡當」丟到桌上:「菜全上了,一樣兩份,酒來五壇。」
    她聲音不小,雖平平靜靜的語氣,但正因為淡定,反而顯得比飛揚跋扈更加囂張。一時店中客人全看過來。有的低頭竊語。破月將他們的對話聽得分明,也不抬頭,自顧自喝茶。
    步千洐舉著酒碗,亦是垂眸不語。心裡卻想:她想幹什麼?看我喝不起酒,故意點一桌酒菜給我?可我已決意離開,豈能吃她的酒菜,叫她徒生念想?
    不多時,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一桌竟然不夠擺,小二又推了張桌子過來。
    這下客人們都有些興奮起來,頻頻朝破月看過來。小鎮本就淳樸開放,很快便有村民聚集到客棧門口,看這個神仙般的小美人,到底要幹什麼。
    破月目不斜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著。她在誠王府錦衣玉食,桌上的雖說是這鄉村客棧的拿手菜,但都是雞鴨魚肉大腥大葷,口味極為粗放,她如何吃得慣?勉強吃了一小碗飯,也就飽了,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眾人見她菜幾乎沒動,酒更是沒開封,不由得議論紛紛。終於,鄰桌一名高大的男子笑嘻嘻地走過來。他亦是江湖人打扮,眉目端正、人高馬大,倒也有幾分豪氣。
    「小姑娘,點這一桌酒菜不吃,真是浪費啊!」那男子瞧她一身貴氣、神色冷漠,倒也不敢太冒犯,看她幾眼,便盯著酒食。
    破月瞥見步千洐亦抬頭看著這邊,心念一動,柔聲笑道:「大哥,你也想吃?」
    原本要那男子當眾承認自己嘴饞,頗有些為難。但面對的是這麼個嬌滴滴的美人,那男子倒也不覺尷尬,反覺能與她同桌而食,也是緣分。遂點頭道:「飯菜無所謂,只是可惜了這酒。姑娘若是不喝,在下願意代勞。」
    破月笑道:「來者便是朋友,大哥既然嗜酒,這一桌酒菜相贈又有何妨?不過呢……」她在那男子耳邊低語。
    那一側,步千洐卻將她的細語聽得分明,臉色微變。
    過了一會兒,那男子哈哈笑道:「姑娘真是有趣。那人得罪姑娘這樣的妙人,別說罵一句,罵一萬句,在下也願代勞。他提起一罈酒,朗聲大罵:「步某人狂妄自大、始亂終棄!實乃我輩男兒的恥辱也!」抬頭痛飲。
    原來破月竟是請他罵步千洐。
    興許是他罵得太氣壯山河,已經擠進客棧門口的村民中,有年輕小伙子開始熱烈地鼓掌。
    破月一抬眸,卻恰好與步千洐目光撞上。卻見他微紅著臉,單手提著酒罈,神色還是冷冷的,但多多少少添了幾分尷尬窘迫。
    很快,門口一個挺拔的青年走到破月面前:「姑娘,我要是罵了,是不是也能坐下喝酒?」
    「當然。」
    「步某人狼心狗肺、豬狗不如、**擄掠、喪盡天良!」
    「咳咳咳——」這回換破月被茶嗆到了,畢竟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方纔那男子的眼力見兒。她悄悄抬眸,卻被青年擋住,看不清步千洐的表情。
    「步某人榆木腦袋、好吃懶做、不知好歹!」鄰桌的大漢端走了一盤魚。
    「步某人口中生瘡、腳底流膿,嘴巴還很臭!」只有桌子高的黑臉村娃,抓走了一隻雞腿。
    「步某人蠢笨如豬、忘恩負義、生兒子沒****一名農婦搶走了一罈酒,破月一怔,覺得不妥,反手飛出一隻筷子,酒罈「匡當」掉在地上碎了。
    客棧裡罵聲一片,熱熱鬧鬧,人人喜笑顏開。
    破月望著面前杯盤狼藉、人潮湧動,忽覺意興蕭索。她默默站起來,走到無人的角落,卻發覺他的位子已空了。再看向樓上,卻見他黑色衣袂一閃,房門已然緊閉。
    是夜,客棧裡寂靜無聲。步千洐並未睡著。
    他只是靜靜躺在床上,明明收斂心神,隔壁房間的動靜卻清清楚楚傳進耳朵裡。
    她在床上坐下,又站了起來。
    她來來回回走動。
    她歎了口氣。
    她又倒在床上,也許還滾了兩圈……
    步千洐並未察覺到,自己嘴角泛起的笑意。也只有隔著一堵牆,他才能靜靜地聽著她的動靜。這麼近,又這麼遠。
    「啊——」一聲嬌弱的驚呼。
    步千洐幾乎是立刻從床上彈起來,一下子衝到門口,卻又停住不動。
    那間屋子裡的破月將他的動作聽得分明,心頭又甜又澀,只得再接再厲,朝門口的小二打了個手勢。
    小二點點頭,衝到步千洐的門口,「砰砰砰」敲門:「大爺、大爺!快開門!」
    步千洐拉開門,卻見小二一臉焦急:「大爺,隔壁的姑娘被蛇咬了!不知是誰放進她房間的,小店、小店沒有傷藥……」
    步千洐眉頭一沉,心想莫非是顏樸淙的人?抑或是有江湖人士認出她是當日無鳩峰上的女子?他一把推開小二,衝進她的房間,赫然見到破月坐在床上,雙手抱著左小腿,臉色蒼白,一頭冷汗。
    步千洐衝到她面前,動作只微微一滯,抬手便要抓她的腿:「我看看。」
    破月淚水汪汪,咬著下唇,側身一避。
    步千洐毫不遲疑,身手如電擒住她的雙手,再將她左邊腳踝握住。
    ——
    手指觸到纖瑩如玉的腳踝,依然如記憶中那般,令人窒息的柔膩溫軟。步千洐渾身一震,強自忍耐,沉著臉在她面前蹲下,卻見肌膚如雪光滑,哪裡有蛇咬的傷口?
    步千洐心頭一鬆,忽地反應過來,一把鬆開她的足。只是指間那細膩柔軟的觸感,彷彿輕紗層層纏繞,從此揮之不去。
    他起身欲行,卻聽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地傳來:「阿步……不要走……」
    他身子一僵,緩緩回頭。
    只見她瘦小的身子微微蜷著,雙手抱著膝頭,頭擱在膝蓋上,看起來就那麼一點點個人,顯得格外孤弱無依。
    她淚汪汪地望著他,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實在楚楚動人,像足了被人遺棄的小狗。興許是見他還是沒反應,她試探地伸出幾根小小的手指,抓住他一方衣角,輕輕搖了搖,又搖了搖。
    步千洐如何不知她的意圖?
    以前她在他面前,從來粗放、隨意,有時還會強硬不聽話。今日刻意做出可憐的姿態撒著嬌,只為叫他心軟。
    可他就算心知肚明,面對著這一年來只在夢裡能見的嬌弱人兒,他還是無法抑制地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正滿心酸澀恍惚,她卻又開口了。只是那柔得隨時要化掉的甜軟嗓音,竟也染上幾分少女的癡癡情意:「你說過的,咱倆****在一起,時刻不分開。你怎麼能賴賬呢?咱們若是分開了,你是孤零零一個,我也是孤零零一個,沒人陪伴,也沒人憐惜,阿步,你忍心嗎?」
    ——
    夜色再暗,也暗不過步千洐的眸色。
    破月的目的雖是讓他心軟,卻也真情實意。此時見他一言不發將衣角抽離,破月的心頭一股寒氣上湧。
    「顏破月,我對你已無情意。」他盯著她緩緩道,「望你就此回頭,君和之行,我一人足矣。」
    破月從未戀愛,也從未被人如此直白地拒絕過,剎那只覺腦子裡一片空白,反反覆覆只有他那句話迴盪:
    我對你已無情意。
    顏破月,我對你已無半點情意。
《穿越之江山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