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住口。」步千洐面色陰沉得叫她心底再次發寒,「小容對你一往情深,你既已嫁他,今後須得好好待他,勿要辜負。」
破月心頭一沉,隱隱生疼間,忽然就明白了。
原來,不是因為誤會。
是因為兄弟情。大男人的兄弟情。
原來,步千洐對一個女人絕情的時候,可以絕情到這個地步。
「哈,步千洐!」破月全身發冷,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你把我讓給他?你把我讓給慕容?我以為你是誤會,以為你也沒忘了我。卻原來你是為了慕容?好!你不要就不要,不要就拉倒,我等了你一年,仁至義盡!君和國我去定了,不用你管!」
她雖言辭狠厲,說到最後,卻也是帶了哭腔。步千洐還是頭回見到她如此咄咄逼人,只覺得原本已麻木的心肝,再次因她的絕望透頂,攪得陣陣刺痛。他一刻也不想待在她身邊,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步千洐回到房間,未作絲毫停留,提起包袱,出了客棧,策馬疾行。此時正值四更天,夜色淒迷、大雪鋪天蓋地。他沖得很快,可顛簸的馬背、灰白的天地,茫茫彷彿望不見盡頭。
步千洐的心,忽地就如面前一朵朵孤單單的雪花,搖搖晃晃、碾落成泥。
他原以為,已經不在乎的。
山中一年,每日廢寢忘食,心頭對她的念想,也一****淡了。待及那日見到慕容湛親吻破月,他更是死心得徹底。
慕容湛是何等矜持隱忍的人,步千洐比誰都清楚。能讓他主動親吻,只怕已愛到了骨子裡。
步千洐當日武功俱廢,自覺沒辦法保護破月。回想當日破月如果不是跟著他,又怎麼會在無鳩峰上差點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他思前想後,下定決心將破月托付給慕容。如今又見慕容對她暗生情愫,他做大哥的,當日既然已決意退出,如今豈有過河拆橋、橫刀奪愛的道理?
所以這次他回帝京,便已打定了主意,看一眼便走。
只是他步千洐雖一年時間便能得高人真傳、練成獨步天下的武藝,卻哪裡參得透情字?在誠王府外只望了她一眼,便足足有十來日心神恍惚。
那感覺是極淡的,已無當日的熱烈纏綿,只是極淡的。彷彿每時每刻都會想起她,想起她靜靜站在雪地裡,想起她略帶失望和歎息的聲音:「送他一壺酒。」
曾幾何時,調皮而堅強的月兒,也會有這樣落寞的聲音?
於是他故意忘了自己看一眼便走的決心,誠王府、軍營,他跟著她,只想著遠遠瞧上她一眼。
新年,他給自己的底線是新年。過完除夕,他便重返軍中,再不回頭。
未料顏樸淙忽然發難,教她察覺了自己的身份。
想起方纔她可憐巴巴朝自己撒嬌的樣子,步千洐只覺得心頭又甜又痛。可他能如何?慕容那晚念叨著「月兒是大哥的,不是我的」,直直要捅入他的心裡去。慕容待他如此赤誠,強忍一腔愛意拱手相讓,他又豈能對他不住?
思及此處,他心意越發堅決,心想月兒對小容也不是全無情意。而她跟自己在一起的時間也短,當時她便說過,不一定跟自己成婚生子,她對自己的感情,自然也未到海枯石爛的地步。
假以時日,她必定回心轉意,夫妻倆琴瑟和諧。而他本就孤兒一個,就此混跡軍中浪跡天涯,只要知道他們平安幸福,又有何妨?
夜色孤寒,一騎絕塵,頭也不回往北去了。
行了半個晚上,天色微亮,便至一處荒蕪山林中。北部的林子都是禿禿的,望不見盡頭的黃色凍土,被大雪覆蓋得結結實實。步千洐行了幾步,忽聽林子四個方向俱有馬蹄聲隱隱傳來。
是衝他來的。
他索性停步不前。
果然,等了片刻,便見四騎緩緩從前後左右步出。只見他們都騎著黑色駿馬、穿著紅黃藍綠四色衣衫,臉上戴著四色鬼怪面具,猙獰而古怪。
「好狂的小子。」穿紅衣戴紅面具的道,「居然敢等在這裡?小子,我問你,是不是也是沖那個人來的?」
黃衣人道:「大哥,休要與他廢話。這是咱們漠北四魅的地盤,豈能再多一個人分食?」
藍衣人尖聲笑道:「不錯不錯。女人只有一個。」
步千洐雖一直關注武林動態,但對著極北之地的武林勢力,卻是知之甚少。此時聽他們說到「女人」,哪裡還有遲疑?他伸手摸刀一空,這才想起已經典當在客棧。不由得也想起方纔她胡鬧叫眾人罵自己的惡作劇,心頭恍恍惚惚一蕩。
四人見他沉默不語,正要發作。他抬頭衝他們淡淡一笑。
半炷香的時間後。
紅、黃、藍三人伏屍在地,面目猙獰。步千洐單手拖著綠衣人的脖子,神色陰戾:「仔仔細細說。漏了一點,我即刻將你五馬分屍。」
綠衣人早嚇得魂不附體,顫巍巍道:「大、大俠!別殺我,我都說!去、去年無鳩峰武林大會的驚天一戰,大俠可知道?」
步千洐不耐煩:「說重點!」
綠衣人急道:「漠北二十四俠,在各處都有眼線!那人丹一踏入漠北,便被『蠻熊』的手下盯上。『蠻熊』『獨眼笛仙』,好幾路人馬,都是當日從無鳩峰上逃生的,認得這人丹。大夥兒約定今日傍晚,在雲福客棧動手!」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人丹在漠北的消息,還有誰知道?」
綠衣人搖頭:「知道的今日都會去。大夥兒怕、怕中原人士得知,故行事極為低調,一旦、一旦擒得,便藏在漠北……」
步千洐點點頭:「極好、極好。」單手一扭,卡嚓一聲,綠衣人頓時氣絕。
步千洐見天色還早,挖了個大坑,將四人屍首埋了進去。扒下身材與自己相似的藍衣人的衣服,摘下面具,折返往雲福客棧去了。
步千洐回到客棧外時,不過晌午時分。他等了會兒,便見林中陸陸續續來了七八個人。
「老三?你其他三位兄弟呢?」一個高大、白壯的漢子策馬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步千洐壓低嗓音:「有事耽擱了,晚些到。」
那白漢子笑道:「此事見者有份,來晚了,莫怪我『蠻熊』拔得頭籌!」
步千洐沉默不語,仔細打量這人。當日在無鳩峰上圍攻他的人眾多,但這人生得極白,又極胖,倒真有幾分印象。
步千洐按下心頭殺機,心想只待你們人到齊了,將你們殺個乾淨!
耐心等了大半日,日頭終於西沉。步千洐正凝神靜氣間,忽聽身旁一尖瘦臉的年輕男子道:「『獨眼笛仙』去叫陣了。唉,第一晚是他的了。」
步千洐微微一驚,抬頭一看,卻見有五騎越林而出,疾疾奔到客棧門口,那蠻熊亦在其中。他們都帶著兵器,客棧門口的小二一見這架勢,立刻縮了回去。
其中一個戴眼罩的單眼書生,手持一根粗黑的鐵笛,陰惻惻地高聲道:「住天字第三號房的小姐,這裡有許多朋友,想與你聊聊。速速出來吧,否則我們放火燒了客棧,連累無辜。」
步千洐聽他說話中氣十足,倒也是一名好手。不過與月兒卻是相去甚遠。他便不是很擔心,轉頭問身旁人:「怎的他們先去?」
旁人答道:「這不是說好的嗎?他們先去打頭陣,試探那人丹還有沒有幫手。不過若是一擊得手,他們自然也是要……呵呵!」
步千洐按下心頭怒火,又問:「咱們人到齊了嗎?」
那人答道:「除了你三兄弟,還有兩人在路上。一會兒要再不來,擒下人丹,可沒他們的份兒。」
步千洐便不作聲了。
——
雪色曠野,一片寂靜。
約莫是怕極了這些武林亡命之徒,很快,村落裡變得靜悄悄的。路上沒了行人的蹤跡,各家各戶更是門窗緊閉,沒有半點聲響。
只有客棧門口的幌子,在風中呼呼作響,令這極寒的黃昏,越發顯得肅殺沉靜。
一個人影,緩緩從客棧裡走了出來。
月白的衫子、淺綠長裙,簡單至極,卻越發顯得腰肢細軟、曲線婀娜。素白的一張臉微微抬起,清光瑩然,美眸深湛,便若大漠中一輪皎皎明月,叫人移不開目光。
「真他娘的……」步千洐身旁的男子沒了聲音。
雖然破月手裡提著刀,但並未給男人們造成任何威懾。那獨眼笛仙笑道:「姑娘,還認得我嗎?當日在無鳩峰上,我這隻眼,可是被你男人刺瞎的。玉面笛仙變成獨眼笛仙,都是拜你們所賜啊!他人呢?」
破月臉色微微一變,抬眸看著他:「無鳩峰?那****也在?」
「姑娘,你還沒說,你的相好呢?」那人又問。
破月不答反問:「你們當日,都在無鳩峰上?」
那幾人都點頭,今日對破月的圍剿,也是他們召集的,所以林中眾人才默認他們先上前。
破月拔出鳴鴻刀,似乎有些恍恍惚惚,聲音很輕:「請賜教。」
眾人齊齊一怔,還未反應過來,破月刀光大盛,宛若閃電降臨,「嚓」一聲便砍掉了那獨眼笛仙的頭。鮮血噴了她滿臉,她的表情看起來有種冷漠的肆意,極大的雙眸,黑漆漆得有些瘆人。她抬手拭去臉上血跡道:「你們都是當日傷他的人,我不能不殺。」
話音剛落,其餘四人一擁而上。破月刀光如大雪鋪天蓋地,頃刻又殺了蠻熊。
步千洐看得分明,每殺一人,她的臉色便要慘淡一分,可眼神卻愈發執拗一分。
這個顏破月是陌生的。以前的破月,從不殺人,甚至不傷人。哪怕當日在墨官城外險些被敵所擒,她也是拱手投降。
可此刻她的眼神是那樣漠然空洞,只因為這些人,曾經傷過他?
步千洐心底某處,彷彿被一隻小手輕輕扯著,隱隱地痛起來。
不、不對。他的月兒,應該明朗而可愛,在男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活下去,不該雙手沾滿鮮血,不該也陷入骯髒的仇恨裡。
她應該,乾乾淨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