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墨官城隱秘的南城門外,並無唐卿的攻城部隊。因為唐卿知道,他慕容湛不會棄城而逃。
密林之外,千人隊嚴陣以待。中間一輛馬車前,慕容湛深深拜倒。皇帝慕容充端坐正中,見他跪倒,連忙上前將他扶起:「小王叔,你真的不願退兵?」
慕容湛搖頭:「皇上,臣不可退。」
皇帝的眼眶頓時紅了,握著他的手道:「朕……國破家亡,方懂王叔忠肝義膽。若不是王叔冒死帶兵來救,朕早已死於亂兵之中。可小王叔,你的兵馬已是大胥最後的精銳;城外,卻是唐卿十萬雄兵。就當朕求你,隨朕一起南撤,好嗎?」
慕容湛目光變得柔和:「皇上,我們從帝京退到此處,已經退得夠遠了。」
「可是……」
「皇上,唐卿攻破了帝都、佔領了我大半河山,卻沒有真的亡了大胥。只要帝旗在,許多勤王兵正聞訊趕來,皇上很快便會有一支雄兵。可是湖蘇城大敗後,各地軍隊都被打蒙了、怕了、亂了。唐卿想必也是看到這一點,才對咱們窮追不捨,就是要讓我們全無喘息、重整旗鼓的機會,他想摧枯拉朽般,讓大胥徹底滅亡。所以我不能退,我要讓天下人看到,大胥還有軍隊在抵抗,正面抵抗。我要以轟轟烈烈的一戰,讓百姓知道,我們在戰!」
「王叔!」淚水浸濕了皇帝的眼眶,這一刻,他真心實意地朝慕容湛拜倒,「請受小侄一拜!」他哽咽道,「我知道,唐卿早對外宣稱,你才華勝過朕數倍,他對你仰慕已久。只要你投降,將我交出,他便立你為胥帝。可你殺了他的來使。王叔,我都知道……」
慕容湛將他扶起,摸著他的長髮:「皇上,臣會忠於你,如同忠於皇兄,萬死不辭。」
送走了皇帝,慕容湛策馬回城。大戰在即,城內的氣氛卻很平靜。大概是因為慕容湛所領青侖族軍隊,歷經數次大戰,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且慕容湛如今於青侖全族,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同生共死,已無人有任何怨言。
慕容湛一人上到城垛,遠遠望去,只見赭色大軍如巨獸蟄伏大地,茫茫望不到盡頭。他立了片刻,便回到城樓裡。一燈如豆,他自己磨墨、鋪紙、提筆,卻遲遲不能落下。
「吾兄千洐在上……」剛寫下這幾字,他的胸腔便被酸澀的滯漲堵住。他難得地焦躁起來,揉起那紙團,扔在地上。
他知道打不過唐卿的。在君和境內時,他就是他手下敗將。能堅持到這個時候,他已問心無愧。如今以三萬疲憊之師,對抗十萬生力軍,他或許能守得十天半月,但總有城破被擒之日。
若是大哥在此,會不會局面就此不同?若是他們在此,他的結局會不會就此不同?
心口微微發疼,惶然之間,原來已寫下滿紙凌亂。
「吾兄千洐在上:
「自君和別後,一年有餘。光陰倉促如斯,而弟華發已生,三兩白如雪塵,每每落入掌中,方覺時光(?)荏苒。又思及若為你所見,必嘲笑我少年白髮、庸人自擾。遂以火焚之,然終是白髮難盡,心願難成,思念難平。
「弟人未老,心已衰。國破家亡,領軍輾轉南北,雖奮力抵抗,終是輸人一籌,被困墨官城。明日之戰,九死一生。我心若止水,唯獨掛念兄嫂,夜不能寐。往事歷歷盡在眼前,你我把酒策馬,肆情爽意,如在昨日,亦遠如前生。當時不知光陰貴,如今只能對影獨酌,便似仍有兄作伴,滿室寂靜,我一人不醉無歸。
「醉死之際,猶記得分離那日,你持刀而立,聲若裂谷。只因我慕容湛相攔,叫你頂天立地一男兒,父母族人之仇不能報,榮耀聲名不能復。你待我深情厚誼如此,我當真是生無可戀、死無可懼。皇兄於我如師如父,我為他失了你,無悔,亦無奈。然終是欠你一句抱歉,欠你滿腔兄弟情誼,深若寒淵,沉若重山,只能來世再報,竊願癡長你數歲,便能為兄,償你情意,護你周全。
「唐卿兵臨城下,我雖無兄之才,也願做大胥先鋒,振臂一揮,為國捐軀,死而無悔。天下之大,只要人心不死,大胥不亡。我願以心頭熱血,盡染頭頂旌旗、盡灑腳下赤土。此情此志,唯兄能明,唯兄能繼。皇兄已死,兄念及天下蒼生,勢必出山。雖無弟相伴,兄定能一呼百應、匡扶皇侄、收復國土。
「萬千言語,皆盡於此。湛這一生,有兄與破月,已是繁花似錦,如夢圓滿。黃泉路上,我孤身而行。惟願數年後,能與兄執手相望,終不負生死之交、知己豪情。
「勿痛,勿念。慕容湛絕筆。」
——
戰鬥打響之後,墨官城一直籠罩在沙塵、嘶吼和鮮血裡。天亮的時候,城門外的廣原上,只有血跡和腳印。到天黑的時候,已經堆滿了赭色的屍體。夜深之後,君和會安靜地派人把所有屍體抬走,在城外山上就地安葬。
城裡的情況同樣有序,但是更加絕望。堆積如山的屍身只能火化,骨灰罐都堆在慕容湛的指揮室裡,等戰爭結束後,由專門的官員,交給士兵的親人。
到了第十天的時候,戰鬥迎來了轉機。
那是個明亮的早晨,城樓在日光中亮閃閃的。在輪番不休地攻擊了十多次後,君和人發起了總攻。
「是時候了。」唐卿站在山頂上,對傳令官說。
「也許到時候了。」慕容湛立於城樓上,望著敵軍數量最大的一次攻城,在心裡默默地說。
虛虛實實,一次又一次佯攻真攻,磨掉守城將士的士氣。這是唐卿的計策。他做得很坦蕩,慕容湛也看得很清楚,但是全無辦法。
胥兵看到源源不斷的敵軍,已經麻木和漠然。有的戰士已經殺瘋了,有的則已放棄。戰場上很吵,但在很多人耳朵裡,因為吵得很久,其實跟曠野的死寂,沒有區別。
兩架大型攻城沖樓,穿過胥兵的投石火箭,駛到了城門前,開始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擊。在這一瞬間,幾乎臨近城門的所有人,上面的胥兵、下方的君和人,都看著城門。因為只要城門破了,一切將沒有懸念,只有時間問題。
這時,一道黑色的身影,從城樓高高墜下。立刻有人大喊王爺、青侖王!但是來不及了。那人落在戰車旁,一劍刺穿兩個圍攻過來的君和兵。然後躍上戰車,將頂蓋掀開,拔劍一陣亂刺。
裡面的士兵死掉了,他也陷入了重圍。很快,赭色大軍將他淹沒。
「活捉慕容湛。」唐卿低聲道。傳令兵領命去了。
「我去。」十三站起來。
唐卿點點頭。十三很快跑不見了,這時,又有士兵快步衝過來。
「報——西面二十里外發現胥兵,有五千餘人。」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
唐卿正在喝茶,聞言停頓了片刻,放下茶盞。他的斥候查探範圍是一百里,為何被對方逼近至二十里處才察覺?
世上行軍如此快,快過唐家軍、快得讓斥候猝不及防的,只有一人。
他站起來,看著西方。那裡天空晴朗無雲,遠山朦朧,大霧瀰漫,就像是另一個夢境。
「步千洐從哪裡來的五千兵力?」他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
「元帥,他們也穿黑衣,但不像是胥人的軍裝。旗號是——神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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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樹林中冒頭後,神龍營再無須隱藏行蹤,五千人策馬於平原疾奔,像一道黑潮從大霧中滲出來。
雖然他們現在才現身,但實際上,他們已經在城西百里外,潛伏了四五天。跟唐卿和慕容湛一樣,步千洐也在等時機。面對唐卿的十萬大軍,他只有五千人,要在什麼時機加入戰場,效用最大呢?
答案是能夠反敗為勝的時機,能讓士氣大振。否則不過杯水車薪。
此時,他與破月並肩而行。身後是五千弟子,男女差不多各半。在他和破月隱居的這段時間,代理教務的姑姑,成功地將人數從一千餘擴展到五千。其實大多是戰敗之兵,無處可去。姑姑聰明地散佈半真半假的流言,說主持神龍教的是一位退役大將軍,引得很多人來投。
步千洐和破月回中原後,加緊練兵兩個月,一探明慕容湛主力位置便起兵來助。
遠遠地,看到墨官城和城外大軍的輪廓了。步千洐寶刀雪藏多日,也有些熱血上湧。正要對大夥兒說一番勵志話語,忽然一名親兵揪著個穿平民服飾的男子,到了跟前。
「步將軍!此人鬼鬼祟祟,在我軍東面林中出現,必定是君和奸細!」
步千洐冷眼看著那人,他卻忽然抬頭,神色激動:「步將軍!是你!真的是你!」步千洐看他眼熟,也辨認出是慕容湛的親兵,大驚道:「你怎會在此處?」
那親兵激動地跪倒馬前:「步將軍,你是去營救王爺嗎?太、太好了!我正是奉王爺之命,趁敵軍對北門發起總攻,伺機出城,去尋你的啊!」
他從懷中掏出個黃色緞袋,取出個信封,雙手奉上。步千洐伸手接過,打開。只看到「吾兄千洐在上」幾個字,胸口便似無聲地碎成幾塊,空塌下去。
破月與他隔得很近,看到後頭,不自覺握緊馬韁,深吸口氣,扭頭看著一側,不叫眼淚落下。步千洐的脊背挺得筆直,漆黑的眼睛看得很專注,嘴唇緊抿著。看完之後,他什麼也沒說,只輕輕將信疊起,放入懷中,一抖馬韁,一騎在前,衝了出去。
「將軍!」眾人驚呼。
「千洐!」破月也驚呼。
他奔出數步,驟然回身,忽地下馬,朝眾人單膝拜倒。眾人愕然,卻見他頭埋得極低,緩緩道:「我生死兄弟就在前方與敵血戰,千洐誓死血戰、護他周全,力保墨官不失。諸位兄弟姐妹,拜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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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卿負手立於山頂,身後是數名幕僚和將領。當看到一支黑色軍隊,猶如一把沉光閃亮的匕首,從西側與赭色軍陣正面交接時。眾人都有些驚訝。
唐卿的笑容始終淡淡的。
前方指揮戰鬥的,是君和一位經驗豐富的將軍。在他的指揮下,黑色狂潮始終被擋在赭色軍外圍,以極緩慢的速度推進。偶爾有黑色支流滲入赭色軍也很快被淹沒。
過了約莫一炷香時間,赭色軍忽然變陣,將黑色騎兵包圍進去。遠遠望去,像是赭色海洋裡,一朵黑色幽暗的花漂浮著。
眾將紛紛叫好,唐卿卻搖頭:「前鋒將軍大意了。」
大家不解,唐卿淡道:「我先前已有令,以鐵騎營佈防,不讓神龍營向城門推進,一點點剿殺步千洐的兵力。只要再拖得他一個時辰,城門已破,縱然他的五千人再神勇,也是大勢已去回天無力。
如今前鋒營必是中了步千洐什麼計策,也或者是已經抵擋不住,變了陣,將神龍營包圍,這如同讓匕首插入我軍腹部,不僅死傷極大,還會被步千洐殺到城門處。守城軍見援兵到來,必當士氣大振。今日這城,只怕攻不下來了。」
一席話說得平平淡淡,卻叫人膽戰心驚。過了一會兒,才有副將問:「元帥,那咱們怎麼辦?」
唐卿淡笑:「不怎麼辦。圍城三月,不戰自降。」
眾人齊聲叫好,一同微笑著看著山下戰況。這時忽有一騎疾馳而來,停於山坡下。馬上人將馬韁一丟,衝上山來。
「元帥!」那人撲倒在唐卿面前,壓著聲音道,「皇上密旨。」
周圍人見狀紛紛迴避。唐卿跪倒,接過信一看,神色驟變,聲音竟有些顫抖:「原來是這樣……」
原來,那才是流潯的暗棋,他竟然猜錯了。
他起身,又仔細將信看了一遍,便投入火爐中。
眾人過了一會兒都回到他身旁,卻見他神色凝重,竟似有些疲憊,輕聲道:「傳令下去,退兵,全軍休整一個時辰,立刻北撤,隨我回君和。傳令東路、西路及其餘各部,不再南攻,原地固守。等我命令。」
眾人大驚,面面相覷後齊聲問:「元帥,為何忽然退兵?」如今他們已佔領大胥半壁江山,只要再多得兩三月,大家都有信心,吃下整個大胥。
唐卿靜默不語,只緩緩搖頭。眾人見他神色凝重,也不再多問,紛紛領命去了。唐卿孤身一人站在微風中,望著前方鏖戰中的城池,久久沉寂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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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軍萬馬中,慕容湛並不知道,援軍到了。他手持湛洳劍,渾身浴血,正拚力對抗著平生勁敵——唐十三。
城門口處,本應陷入膠著的爭奪。可此刻,君和兵往後退了一丈,空出一大片空地。只有慕容湛和十三兩人。
這是十三的命令,當他趕到城門處時,慕容湛正如死神般立在城門處,屠殺著君和士兵。十三不喜歡有人插手,也覺得士兵礙手,就命他們滾蛋。
只是他武功雖稍勝慕容湛一籌,但他只善於殺人,如今要活捉,非他所長。而慕容已殺出了性子,比起平日更要凶悍幾分,所以兩人一時竟打得難解難分。
只是慕容湛久戰過後,體力早已不支,多處傷口血流不止。終於一個踉蹌,長劍竟被十三擊飛脫手。十三立刻收劍而立,對他拱手道:「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