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搭救王爺
盛安懷覺得田七很有前途。
不說這小子的厚臉皮和拍馬屁的水平,只說他在御前幹了那麼多蠢事,放在一般太監身上早夠死一萬次了,然而田七愣是能夠次次化險為夷全身而退,還賺得皇上對他和顏悅色。這份本事,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盛安懷其實有點不理解。皇上雖看起來春風和煦,但其實並不是個好脾氣的軟柿子,杖斃個奴才,連眼皮都不帶跳一下的,怎麼到了田七這兒,他的耐心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膨脹呢?
不懂歸不懂,身為御前首領大太監,該有的眼色是不會少的。於是盛安懷對田七的態度總算有所改善,也不讓她去值房等著了,而是直接放在紀衡的眼皮子底下。
紀衡在養心殿批折子,田七就站在下面,支稜著耳朵眼觀鼻鼻觀心,聽候吩咐。這個活兒看著閒,其實累得很,因為得時刻集中精神,片刻放鬆不得。盛安懷年紀大了,精神不如從前,不可能一直把神經緊繃著,他也怕自己太過疲憊出點什麼差錯,得不償失,於是大方地把這差事兒分給田七來做,既可以省些力氣,又能賣田七一個面子,兩全其美。
紀衡批一會兒折子,抬頭往下溜一眼,放鬆一下眼睛。他對盛安懷辦的事兒很滿意,田七這小太監放在這裡放對了。雖然不中用,但虧了有一副好皮相,往那兒一戳,安安靜靜斯斯文文,倒十分賞心悅目。人長得好就是佔便宜,紀衡覺得自己對田七的一再容忍,跟他這副好皮相脫不開干係。若是個形容猥瑣的人往他脖子裡灌雨水,那麼此人大概連皇陵都沒機會走出去,䞍等著死了化作肥料滋養皇陵裡那一排楊樹吧。
紀衡突然就有點理解田七為什麼會喜歡男人了。這人長成這樣,如果不是挨那一刀,一定會成為一個漂漂亮亮的小相公,不是像他這樣英俊瀟灑,而是雌雄莫辨的那一款。這樣的男人太適合干斷袖分桃的勾當了,擱在女人手裡,他大概也行動不起來……
想著想著,紀衡發現自己有點猥瑣了。他輕咳一聲,掩飾心中的尷尬。
田七一直在注意紀衡的動靜,聽到他咳嗽,她以為他有話要說,抬頭看他。
被田七一看,紀衡更覺彆扭,不悅地瞪了她一眼。
田七:「……」
怪不得人人都說伴君如伴虎,這皇上的脾氣也太陰晴不定了些,之前一點苗頭都沒有,就又生氣了。田七不自在地低下頭,心想反正不關我的事兒。
這時,兩個上茶水的太監走進來,一個端著托盤走到紀衡的案前,另一個雙手捧著托盤裡的一碗茶,輕輕放在案上,小心說道:「皇上請用茶。」
紀衡點了一下頭,那兩個人便退了下去。
田七伸長脖子偷偷瞟向那碗茶。紀衡端起來,掀起茶蓋刮了兩下,薄而淡的白色熱氣從茶碗中溢出來,裊裊升起,飄在空中游散開來,稀釋在空氣中。
田七深深地吸了口氣,聞到空氣中有清新的茶湯味兒,以及淡淡的藥香。她瞇著眼睛,一臉陶醉,心想,賺錢的機會來了,這次一定不能錯過。
這藥茶應該是太后娘娘專門讓身邊的人制好了送來的。
皇帝陛下吃了什麼喝了什麼,一直是全後宮的主子們密切關注的。吃多少,吃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喜不喜歡,有多喜歡,這些都是可以去找主子們回稟的,這也是御前太監們創收的方式之一。
現在田七親眼看著紀衡喝了太后送來的藥茶,只要他不太討厭,田七自然能在太后面前把這藥茶誇一番。就算皇上不愛喝,她也可以說成「雖然藥味有些濃,但皇上感念到太后娘娘的一片慈母之心,感動著把茶給喝了」。總之人嘴兩張皮,只要豁出去不要臉,這筆賞錢就一定是她的囊中之物。太后娘娘大方,賞銀肯定少不了。
這邊紀衡喝了口茶,一抬頭看到田七正陶醉地吸著氣,還傻樂,他便問道:「你懂茶?」
田七回過神來:「回皇上,奴才不懂,只是聞著這味道怪好聞的,想來一定是極品。」
紀衡聽到此話,把茶碗向前一推:「既然如此,賞了你吧。」
田七:「……」
當主子的偶爾會賞給下人們吃的喝的,有時候甚至把自己吃了一半的東西賞下去。有的奴才把這當作體面,但是田七真的很不適應這種體面。她愛乾淨,別人碰過嘴的東西她就不想碰。皇上又怎樣,皇上也長著一張人嘴,他喝過的茶讓她喝,她就有那麼點嫌棄。
然而「嫌棄」這種話是不敢說的,甚至連表情也不能透露,還必須裝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田七感動地走過去,捧著那碗茶,下了半天決心,終於還是不想喝。她於是諂笑道:「皇上,您賞給奴才這麼好的茶,奴才捨不得糟蹋,我想把它端回去供起來,一天燒一炷香,以此感念皇恩浩蕩。」
她裝得好,一般人看不出來,但紀衡不是一般人,她面上那一閃而過的不自在又怎能逃過他的眼睛。
紀衡就有點生氣,覺得這太監真是不識抬舉,竟然敢嫌棄他。轉念又一想,你越是不想喝,我越要讓你喝下去。於是紀衡說道:「這有什麼。這碗茶你先喝了,想燒香的話,朕再賞你便是。」說著,果然又叫人上了一碗。
在紀衡的密切注視下,田七無法推托,只得硬著頭皮喝了一口。
「怎樣?」紀衡故意問道。
「真真好茶,奴才今兒有福了。」田七苦著臉答。
紀衡看到她不開心,他就很開心,於是笑瞇瞇道:「既然如此,那就都喝完吧。」
田七隻好捧著茶碗仰起脖子,一口悶。
紀衡的視線正好停在她的脖子上。修長的頸項,皮膚細白柔膩,如玉質生香,此刻隨著茶水入口,她的喉嚨處微微滑動,像是優雅的天鵝引頸而歌。
「咳咳,」紀衡有點不自在,「行了行了,哪有你這樣喝茶的,牛嚼牡丹。」
田七已經把茶喝光了,她放下空碗,嫣紅的唇上沾著茶水,一片光潤。
紀衡移開眼睛,也端起另一碗茶來喝,邊喝邊岔開話頭問道:「你是怎麼入宮當了太監的?」
「回皇上,我從小就想當個太監。」
「噗——」紀衡一個沒忍住,一不小心噴了茶。茶水全淋在案前的折子上,他黑著臉看著那堆濕答答的折子:「胡說八道可是欺君之罪。」
田七取了帕子來給紀衡擦著前襟,一邊答道:「奴才不敢胡言。」
「哪有從小就想當太監的?」
「皇上有所不知,奴才小時候生得弱,我娘說我就算能活下來也長不大,就算長得大也不能活下來……」
「這是什麼瘋話?」
「我娘的意思是,我們家裡窮,沒錢養閒人,我長大之後如果不能自力更生,也只有餓死的份兒。所以我打從懂事起就開始算計自己以後做什麼營生。我身子骨不如一般男人,想來想去當太監倒是一條出路,反正也沒姑娘願意嫁我。」田七挺佩服自己這一點的,胡編亂造張口就來,撒起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
紀衡聽得將信將疑:「你怎麼不去讀書考官?」
「皇上說笑了,奴才連飯都吃不起,又哪裡有閒錢讀書呢,」她把帕子一收,「皇上您的衣服被茶水污了,奴才這就喚人來給您更衣。」說著,轉身出去叫人了。
紀衡坐在椅子上,有些怔愣。他為田七的「悲慘經歷」而感到惋惜和同情。這孩子其實有點靈氣,倘若讀書,應該能混個不錯的出路。
這邊田七早把此事拋之於腦後,下了值,她樂顛顛地跑去慈寧宮搞創收了。
御前的太監基本是兩班倒,早班和晚班輪著值,另有值夜的太監,是皇上的心腹,比較固定,不和早晚班的太監們輪。田七值的是早班,寅時上值,午時下值。
吃過午飯,歇了一會兒,算計著太后娘娘午睡也該醒了,田七去了慈寧宮,找常在太后身邊伺候的宮女聊了會兒天。宮女自然明白她的來意,找時機給太后回稟了,太后一聽,命人傳來田七,看到這個奴才長得好嘴又甜,專揀她老人家愛聽的說。於是太后很高興,命人賞了田七。
田七從慈寧宮出來,笑得齜牙咧嘴。她攤開手掌,掌心中臥著四顆金錁子,金燦燦黃澄澄,形狀像是小小的花生,上頭鑄著「吉祥如意」的字樣。掂一掂,起碼有三四兩,她小心把金錁子裝進荷包,一抬頭,看到幾個宮女太監簇擁著一個小孩兒向這邊走來。小孩兒三四歲,穿一身朱紅色衣服,衣上繡著流雲百福圖案;小臉又白又嫩,五官還未長開,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水亮有神。
小孩兒由人領著,快走近時,田七連忙跪在道路旁邊:「參見殿下。」
這小孩兒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聖上的嫡長子,也是他唯一的孩子,大名叫紀秉德,小名叫如意。小如意的親娘是已故的孝昭皇后,她在紀衡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嫁給了他,生下皇長子沒多久之後就故去。現在小如意養在太后膝下,今兒不知道是從哪兒玩回來,正好被田七遇到。
田七跪在路旁,等著如意經過。誰知這小殿下走至田七身邊時,突然停下來,轉了個身子,走到她面前。
田七兩眼盯著地面,只見朱紅色的衣袍曳地,接著面前響起了脆生生的童音:「娘——」
「……」
奶娘連忙拉著如意把他哄走了。
後來有人給田七解釋過,說那陣子殿下新學了這個詞,逮著女人就叫娘。因為他娘去得早,皇上和太后都不忍心苛責他。
且說眼前,田七被嚇出一身冷汗,目送著殿下遠去,心想不愧是皇上的親兒子,果然性情古怪。不過小孩兒長得倒是挺可愛,小胖臉兒讓人很想捏一捏。
她出了宮回到十三所,看到師父丁志正在她房間門口張望。
田七叫了一聲「師父」,丁志回頭看到她,一齜牙,把她扯過來拍了拍腦門:「聽說你現在伺候皇上去了?」
田七點了點頭,開門把他請了進去。
丁志便有些不高興:「你尋著這麼好的差使怎麼也不告訴我。」
田七低頭沒答話。自從腰帶事件,她對這個師父就存了那麼一點芥蒂,不敢接近他,也不敢直接問他。
丁志有些奇怪:「我說你怎麼了,翅膀硬了就不用把我這師父放在眼裡了?」
想了想,田七決定詐他一詐,於是說道:「其實,是皇上不讓我跟您說的。」
「為什麼呀?」丁志眼裡透著古怪。
田七一攤手:「你做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了,他要收拾你,但想出其不意。我是您徒弟,所以他特意叮囑我,不讓我和您透露。」
丁志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皇上他……都知道了?」
田七重重點了點頭,一邊拿眼打量著他。
丁志突然有些坐不住,他站起身,在房間內來回走著,腳步越來越快,一邊走一邊說道:「怎麼辦,怎麼辦,這下完了……」
田七心口有些發涼:「師父,那個人……真的是你嗎?」
「是我,確實是我,」丁志看向她,復又湊過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問道,「皇上是怎麼發現的?」
田七覺得他這是明知故問,於是指了指自己的腰帶。
丁志一拍拳頭,懊悔道:「唉,我就知道。我跟你說,我當初就不該送給繡儀那條腰帶。你說我送什麼不好,送首飾,送古玩,哪怕送兩個金元寶,也比送腰帶強。」
「不是,您等會兒,這跟繡儀有什麼關係?」田七有些摸不著頭腦,繡儀是御前女官,師父送她腰帶幹嗎?
丁志一愣:「不是繡儀?難道我跟繡春的事情也被皇上發現了?」
「……」田七終於明白丁志在說什麼了。繡儀和繡春都是乾清宮的宮女,看樣子師父和這倆人都有勾搭。她扶額歎氣:「師父,我說的不是這個。除了繡儀和繡春,你就沒送過別人腰帶?」
「還有慈寧宮的……」
田七終於忍不住了,打斷他:「我呢!你就沒送過我特殊的腰帶嗎?」
丁志用一種非常恐懼的、完全是看變態的眼神看著田七。
田七無力歎氣:「師父……」
丁志突然說道:「田七,原來你暗戀我。」
田七:「……」
「你不喜歡女人不喜歡男人偏喜歡太監這也就罷了,可是我是你師父。」丁志一本正經。太監或多或少都有點變態心理,但是自己這徒弟變態得很是別出心裁。
田七也看出來了,師父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勾搭宮女之上,他大概也不會志存高遠到攪和進宮闈廝殺裡去。
於是田七放下心來,把事情簡略地跟丁志說了。
丁志聽罷,嚇得頭髮幾乎立起來,暗暗為田七感到後怕。但他是個沒主意的,田七也不指望他給出什麼好建議,眼下把話說開了,去掉嫌隙,也就達成她的目標了。反正謀害皇嗣這種事情,無論是她還是丁志,都沒能力追查。
把師父送走之後,田七又掏出她的金錁子來把玩,玩了一會兒,便拿著金錁子去找王猛炫耀。
田七站在王猛臥室門口叩了幾下木板門,一個鼻青臉腫的小太監給她開了門,她客客氣氣地說道:「麻煩您,我找王猛。」
那人答道:「我就是王猛。」
田七:「……」
她捧著王猛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終於從這種孫悟空到豬八戒一般的進化中找尋到幾絲屬於王猛的氣息,於是她有些意外:「你怎麼弄成這副樣子了?」
王猛聽到田七問,立刻委屈得眼淚直打轉,把緣由跟田七說了。
原來之前田七給他的那一百兩銀票,他還沒用就被偷了,後來問同屋的人,說御馬監的孫大力來串過門。王猛留了個心眼,先去兌銀子的票號,給小夥計塞了點錢,打聽了一下,果然得知孫大力來這裡兌過一百兩銀子。
王猛去找孫大力質問,結果孫大力倒打一耙,反說是王猛偷了他的錢,還把他打了一頓,錢自然也沒追回來。
然後他就成這樣子了。
田七聽了,恨鐵不成鋼地搖頭:「你怎麼就那麼窩囊呢!」她說著,也想照著王猛的臉打幾下,可是舉著手瞄了半天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只得垂手作罷。
王猛耷拉著腦袋:「對不起……」
「對不起有個屁用!」田七憤憤瞪他。她一點也不心疼人,純粹是心疼錢。一百兩銀子,攢了好久呢,連個響兒都沒聽到就沒了,還是被搶走了,怎麼想怎麼窩火。
御馬監的孫大力她認識,這人好吃酒好賭錢,名聲很不好,但是他師父是淑妃跟前的紅人,所以孫大力也就跟著有些囂張,喜歡欺負人。
這孫大力本名也不叫孫大力,只因他力氣很大,所以被人取了這麼個諢號。
總結:這是一隻有靠山的、武力值很高的壞蛋。
田七摸著下巴,看看王猛,再看看自己,終於悲傷地發現,他們倆綁在一起也不夠孫大力練手的。
所以說王猛敢找孫大力當面理論,也算是有膽色了。
不過他這個方式有問題,田七搖頭,明知道對方囂張又厲害,還硬往上撞,不是找死是什麼。
在紫禁城裡頭混,田七其實是個特別能屈能伸的,但那也要看對象,沒必要縮脖子的時候就完全不用白吃虧。最重要的,這是關乎一百兩銀子的大事。
孫大力又不是什麼腰桿子多硬的傢伙,淑妃了不起啊,她田大爺還是伺候皇上的呢!
田七一邊自己給自己鼓舞士氣,一邊在屋子裡來回轉悠,憋壞水兒。
對付無恥的人,你得比他更無恥才行。
王猛適時地問了一句:「那現在怎麼辦?」
田七頓住腳:「先把錢要回來再說。」
王猛無法深刻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但是看到田七表情陰森,他也就不敢再問。
倆人吃過晚飯,去了孫大力的住處,這小子果然又在聚眾賭博。
孫大力看到王猛進來,以為這小弱雞又來找碴兒,不過反正他不怕,大不了再打他一頓就是了。田七怕孫大力看出她和王猛的交情,所以故意晚了一步進來。進來一看到牌桌擺上,笑嘻嘻地擠上來要玩會兒,怕別人不帶她,她把今兒才得的那四個金錁子拍在桌上。
孫大力果然兩眼發光,讓人給田七騰了個地方。
田七其實不太喜歡賭錢,她總覺得賭錢容易散財,甭管是輸是贏。輸了吧,想扳回來,於是折進去更多;贏了吧,錢來得太容易,花起來就不心疼。
而且她也沒有逢賭必贏的本事。賭錢一看心眼兒,二看運氣。心眼兒她不缺,可是運氣這東西沒準兒,逢上倒霉的時候,越算計輸得越多。
這會兒坐在賭桌上,她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贏錢。
幾人正在玩的是四人一桌的推牌九。孫大力之前連贏了幾圈,桌上玩家已經換了兩撥,一個個兩眼發紅地盯著賭桌,恨不得立時翻盤。
但是孫大力越玩越手順,沒一會兒,弄了個「天牌」。
天牌是牌九里第二大的牌,僅次於「至尊寶」,由兩張十二點組成。孫大力翻開牌,笑瞇瞇地拱手:「各位兄弟,又對不住了。」說著便伸手要錢。
「你等一下。」田七制止了他,這一句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向她。
「怎麼了?」孫大力問道。
「我剛才就覺得你不對勁,別是出老千吧?」
孫大力惱怒地重重一拍桌子:「玩不起就別玩!輸幾個錢就嘰嘰歪歪,敢說老子出老千?大傢伙兒的眼睛可都亮著呢,你們說,我到底有沒有出老千?!」他說著,向四周望了一圈,等著別人給他說句公道話。
然而沒有人回應他,相反,大家都懷疑地看著他。抓到好牌的人容易遭到羨慕嫉妒恨,人們感情上也有點傾向孫大力是用了不正當的方法。
孫大力更加憤怒,抓過田七就想掄拳頭。田七故意往牌堆裡一推,幾張未發的牌被翻過來,其中一張落在桌面上,顛了幾顛,牌面上六紅六白,正是個十二點。
十二點的牌一共就兩張,孫大力的天牌佔了兩張,那麼現在怎麼又冒出個十二點?
這不是出老千是什麼?
由於之前那層嫌疑的鋪墊,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確實是孫大力出老千。賭徒們都喜歡用拳頭解決問題,這會兒發現自己剛才輸錢完全是對方使詐,於是群情激憤,蜂擁而上把孫大力按在地上猛揍。
田七早給王猛使了眼色,倆人把桌子上孫大力的錢一通扒拉,又按著孫大力翻了個遍,揣著一堆銀錢跑了。
這邊孫大力也已醒過味來。而且他果真不愧「大力」之名,在被幾個人圍毆的情況下還能突出重圍,追著田七出來。
「田七你大爺!」孫大力邊追邊怒吼。
「你給我站住!」孫大力又吼。
田七心想,我就不站住。她和王猛暫時也不敢回自己房間,乾脆跑出了十三所。
十三所和紫禁城就隔著一條路。孫大力追到門口,眼看著他們倆跑到路上,他想也不想地抄起手旁一個木凳扔過去。木凳在空中劃過一道曲線,直奔田七的腦袋。田七回頭一看,故意放慢腳步,等著木凳超越過去。
於是那木凳越過田七,打著圈向街角一個白衣少年飛去。
田七一下子就認出那白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寧王紀征。
紀征是紀衡的弟弟,今年十六歲,已被封了寧王,今年過了年便立府,搬出了皇宮。先帝爺只有這兩個兒子,紀征是少子,又是寵妃所生,因此先帝難免多疼愛他一些,要不然也就不會出現當年的廢儲危機了。
可是「愛之適以害之」,先帝對這個小兒子的寵愛漸漸就成了兄弟二人之間的隔閡。倆人完全做到兄友弟恭那是辦不到了,紀衡登基之後沒有為難這個弟弟,已經是非常胸襟開闊了。畢竟,這是一個曾經差一點搶走他皇位的人。
其實紀征覺得自己挺無辜。當年儲君風波鬧得正凶的時候,他才多大?整天想的是「書讀不好父皇會不會責罵」「今兒得了什麼好玩的東西要偷偷玩不要被發現」這類獨屬於童年的困擾,對於搶皇位一事根本沒有具體的概念,也就談不上興趣與慾望。但是他那個貴妃娘親是個有遠大志向的人,且又有點被害妄想症,總覺得自己兒子如果不當皇帝那麼太子以後登基必不會給他們娘兒倆活路,於是積極地投身於爭儲的鬥爭中。
就這樣,昏君、寵妃、奸宦共同形成了一個廢儲小團伙,其中昏君左右搖擺,意志不夠堅定。
當然了,這小團伙最後沒有成功。正統就是正統,不是那麼好撼動的。有的時候關於立儲的問題,朝臣比皇帝還有決定權。在滿朝文武的護航之下,太子之位雖經歷了幾次危機,但最終還是保住了。
基於自己過去的不良行徑,在紀衡登基之後,貴妃娘娘天天擔驚受怕,怕自己和兒子受到政治迫害。加上心有不甘氣難平,她漸漸地形成了心病,一年光景就下去陪先帝了。
紀征十歲出頭,皇家的小孩兒都早熟,這時候也終於通曉了一些厲害。他知道自己越是不上進越是安全,於是傻吃憨玩起來,太后和紀衡也就對他放了心,不再難為他。
紀征覺得他們真是想太多了,一個沒有什麼背景的庶子,腦子裡要灌進多少水,才敢大膽地去造反搶皇位?
他好好地當他的皇親國戚,不缺吃不缺喝,想玩什麼玩什麼,比皇帝逍遙多了。
於是,享樂主義就成為紀征基本的人生觀。
紀征此人長相隨了他的母親,典型的小白臉。唇紅齒白,五官精緻;臉型介於男孩和男人之間,輪廓漸漸分明,但還保留著少年的圓潤與青澀。
他沒事兒出門逛大街,所過之處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都要往他的方向飄,紀征習慣了被圍觀,也就不以為意。
今天,他又被圍觀了,不同的是,這次圍觀他的不是女人,而是一群太監。
是這樣的,他在紫禁城北門外的街上漫步,走著走著,餘光內一個小黑點由遠及近。他一扭頭,發現一個不明飛行物翻滾著砸向他,紀征本能地要躲開。
本來他也能躲開。
然而突然一個人影衝過來,大喊一聲:「王爺小心!」
紀征有那麼一瞬間的愣神。就這一愣神的工夫,那身影已經飛撲向他,由於衝力太大,他後退兩步終於沒接住,和那人一起倒在地上。
紀征今兒出門沒帶護衛,只有幾個家丁跟著。家丁們的反應普遍慢半拍,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王爺被一個飛奔過來的小太監撲倒在地。
此時,那不明物體正好也落下來了,將將要砸到兩人的頭。紀征抽出一隻手把那東西一撥,撥向一旁。
凳子打了個轉落在地上,但是離開時,凳子腿還是掃到了田七的額角。
紀征摟著田七的腰,他只覺懷中的身體格外柔軟,腰肢格外纖細。對方大概由於劇烈的跑動,此時粗喘著,胸口一起一伏,火熱的呼吸噴到他臉上。
他的耳朵便有些發紅。
小王爺生平第一次被壓,就這麼獻給了一個太監。
紀征有些不自在,微微別開臉。然而視線內一抹紅色突然垂落,由清晰變得模糊。緊接著,他左眼由於異物入侵而酸澀難忍,眨一眨眼,一片血色模糊。
田七捂著額角,向呆愣的家丁們說道:「快來人,王爺的眼睛裡滴進血了。」
王爺、眼、血,這幾個詞湊在一起簡直太令人恐慌了,那些人連忙把兩人拉起來,幾個家丁圍著紀征又是擦拭又是吹眼睛,終於給弄乾淨了。
這時,孫大力追了上來,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太監也跟上來圍著,看到紀征,紛紛跪下磕頭行禮。
紀征揉了揉發紅的左眼:「起來吧。」
太監們紛紛起身。田七站在紀征身旁,指著孫大力說道:「你好大膽子,亂扔東西,剛剛把王爺都傷著了!」
孫大力嚇得又跪下來:「王、王、王、王爺饒命!」
紀征似笑非笑地看了田七一眼,心想:傷著我的明明是你。不過……反正這太監剛才救他也是好意。紀征沒有理會孫大力,而是對田七說道:「你傷口在流血。」
田七捂著傷口答道:「謝王爺關心,奴才沒事。」
王猛連忙掏出手帕給田七擦傷口,擦了幾下,乾脆直接用手帕堵著止血。
紀征看著那白手帕上刺目的鮮紅,皺眉道:「還是找個太醫看看吧。」
田七一聽太醫就頭疼:「王爺的好意奴才銘感五內,可若是驚動了太醫,上面問責下來,奴才就不好解釋了。」
紀征想想也對,打架鬥毆這種事情還是不要聲張的好。他從荷包裡摸出塊金子,遞給田七:「這樣,你找個好大夫看一看吧。你今兒救了我,這算是答謝。」
「奴才怎敢當得起王爺的謝,您就當是賞我的吧。」田七一邊說著,一邊把金子接過來揣進懷中。
紀征因怕耽誤他看傷,也就不多說,只臨走的時候看了地上的孫大力一眼,說道:「再敢生事,本王就回了皇兄,把你們全換了,打發去山西挖煤。」
孫大力連忙臉上堆笑:「奴才不敢,不敢。」
回到十三所,王猛給田七仔細包紮了傷口。正好他之前從安樂堂拿了金瘡藥,這會兒又有用武之地了。
做完這些,田七和王猛湊在一處數剛才從孫大力那裡搶回來的錢,一共一百四十多兩,除去被偷走的那一百兩,還賺了四十多兩。
田七捏著錢感歎,真是好買賣。
孫大力被小王爺一嚇唬,想必不敢再來找他們麻煩了。
王猛把這些錢都推向田七。
田七又給推了回來:「你拿著吧,再丟我可就不管了。你以後出息著點,別總等著別人救你。在皇宮裡頭混,沒些手段立足,䞍等著別人踩在你頭上吧。你就算不能動手,不是還有腦子嗎?」
王猛囁嚅了一會兒:「我笨。」
「這倒是,」田七點點頭,「你不是會醫術嗎?會做毒藥不?做點毒藥傍身也行啊。」
王猛點了點頭。
田七叮囑道:「做好了一樣給我留一份兒。」
第二天上值,田七又杵在了養心殿。
紀衡看到田七帽簷兒底下一層白圈,很是好奇。他走過去把她的帽子一摘,只見她額上纏了一層白紗布。
「你這是給誰戴孝呢?」紀衡問道,一邊又把帽子給她扣回去。
田七把帽子扶正,答道:「回皇上,奴才昨兒腦袋磕在門框上,受了點傷。」
紀衡打量著田七的身高,說道:「真有意思,你長這麼矮,得多低的門框才能磕到你頭上?」
田七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心說皇上今兒很閒啊,怎麼有空跟我逗貧了呢。
見田七不答,紀衡又道:「別走的是狗洞吧?」
田七面部抽搐:「皇上您多慮了。」
「田七,欺君之罪可不是鬧著玩的。」
咬咬牙,田七隻好實話實說,當然,要用一點春秋筆法,隱去某些細節,只說自己看到有人出老千,她多嘴說了一句,便被那人追著打,才弄成這樣的。
紀衡從她刻意美化之後的表述中精確地總結了她幹的好事兒:「賭錢,打架。」他瞇了瞇眼,不悅,「你整天都在幹些什麼!」
田七趕忙答道:「皇上,我整天做的主要就是盡心伺候您,其他只是打發時間。」
紀衡屈指敲了敲她的腦門:「油嘴滑舌。」
田七吐了吐舌頭。
這種表情在御前可以劃歸到失儀的範疇,不過紀衡覺得挺有趣,因此也沒說什麼。他想了一下,又問道:「把你打了的那個太監是誰?」
「回皇上,是御馬監的孫大力。」
紀衡於是想料理一下這個孫大力。打狗也要看主人,御前的人是誰都能打的嗎?不過這個罪名不太好找,說賭博吧,他又沒在皇宮賭;說打架吧,要罰就得罰雙方;說是出老千吧,也太扯了點……
紀衡一抬眼,看到田七一點不知悔改的德性。他搖了搖頭,算了,以後再說吧,這次讓這小變態吃點虧也好。
不過,挺好的一副皮相,留了疤就不好了。紀衡便說道:「自己去御藥房領點玉雪生肌膏。下次再敢打架,朕決不輕饒。」
「奴才謝主隆恩。」
下了值,田七顧不得吃飯,先去了御藥房。只說受了傷皇上讓來領藥,也不說領什麼,當值的太監聽說了,包了好幾種藥給她,都是上好的東西,其中也包括玉雪生肌膏。
再次坑蒙拐騙成功,田七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這頭紀衡終於還是找來了盛安懷瞭解情況。盛安懷早就把昨天發生的事情打聽清楚,眼下如實稟報。當然了,他已經把田七劃拉到自己的陣營裡,因此說話也偏著田七。奴才們業餘時間賭錢消遣,這一點可以理解;田七看到王爺遇險,奮不顧身地上前營救,這一點要重點強調。
誰知,皇帝陛下聽罷他的描述,冷哼道:「什麼英勇護主,誰是他的主子?」
盛安懷心說壞了菜了,他忽略了要命的一點:皇上和王爺之間有點不愉快的過去。如果王爺同皇上身邊的宦官有來往,總歸不是好事。至於主子這個問題,田七的主子當然只能是皇上了,說王爺是他的主子,豈不是說王爺有覬覦之心……
萬事怕腦補,盛安想得有點多,便有些心驚膽戰,連忙說道:「皇上說得是,田七大概也沒想太多,只覺著不能累及無辜。」
紀衡心想,那小變態八成是覺著阿征長得好看才去救他。
想到這裡,他又是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