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是一個年輕姑娘,戴荊釵,穿布衣,衣服上有幾處被樹枝和石子劃破的痕跡。姑娘頸上一圈烏青,看樣子可能是被人掐住脖子窒息而死。
除此之外,唐天遠也看不出別的。他不是仵作,這是頭一次近距離觀察屍體。
唐天遠拍拍手,後退幾步,低頭看了看地上的譚鈴音。
她還在發愣,之前像個不安分的耗子,現在一下成了病貓。唐天遠搖頭,「出息!」
譚鈴音遲鈍地扭頭看了看他。
「大人,您和譚師爺還好嗎?」上頭傳來了趙小六的詢問。
「沒事。」
他彎下腰拉了一下譚鈴音的胳膊,「能走嗎?」
譚鈴音坐著不動,「我……腿軟……」
唐天遠看著她慘白的臉色,動了那麼一點惻隱之心。雖然這人很討厭,可再怎麼說也是個姑娘。他於是蹲下來,「我背你吧。」
「不好吧……」
「那算了。」他說著,要站起身。
譚鈴音已經迅速趴到了他的背上。
唐天遠托著她的腿彎,顛了一下,把她放穩,接著便開始爬坡。才爬出去幾步,他就感覺很不好。
譚鈴音是個姑娘,現在她的前胸貼著他的後背,與男人截然不同的綿軟胸口擠壓著他的脊背,使他臉上騰起一股燥熱,揮之不去。
「你還是自己走吧。」唐天遠說著,要把她放下來。
「我不。」自己走哪有被人背著舒服。
唐天遠無奈,「那你不要離我太近。」
譚鈴音突然明白了他的顧慮,她也紅了臉,可是又不想自己爬這樣陡的坡,說不好她就又要滾一遍了。反正她是被他推下來的,現在讓他背一背,也不算委屈。
於是她選擇直起腰來,拚命向後仰身體。
兩人正處於陡坡之上,譚鈴音這樣的動作等於把唐天遠向後拉,後者背著個人,平衡性就不那麼好,被她拉得失足向後跌去。
果然又滾了一遍。譚鈴音有些沮喪。她責備地看著唐天遠,那眼神的意思是,你怎麼這麼笨。
唐天遠真不知自己上輩子作了什麼孽,才叫他遇到譚鈴音這樣令人拍案叫絕的人物兒。他拍打了一下衣服,起身把譚鈴音拎起來往肩上一扛,發足在陡坡上狂走,一鼓作氣地爬了上去。
譚鈴音被他扔在地上,丟麻袋一般。
接著,唐天遠跟趙小六李大王簡單講了一下坡下的情況,讓他們二人火速回縣衙把仵作找來。這麼熱的天兒,屍體很容易腐爛,必須盡快勘驗現場並把屍體運回去保存。兩人得知出了命案,火急火燎地回去搬人了。
大石板上只剩下唐天遠和譚鈴音二人。
唐天遠看著蔫蔫的譚鈴音,說道:「就這麼點兒膽子,你還敢夜探縣衙?」
「不是,大人你不知道,」譚鈴音哭喪著臉,「我剛滾下去,便一頭扎進了她的懷裡,因事發突然,就嚇丟了魂兒。」
唐天遠以為「嚇丟了魂兒」只是一種誇張的修辭方式,卻沒想到她接下來說道:「大人,不如您幫我叫魂兒吧?」
唐天遠覺得她一定是跌下去的時候把本來已經不好的腦子撞得更壞了。讓堂堂朝廷命宮裝神弄鬼,她也真開得了口。
譚鈴音見他不信,解釋道:「大人,我是真的丟了魂兒,我現在渾身無力、犯困、沒精打采……明明是你把我扔下去的!」
「咳,我並非有意,對不住。」
「那你幫我叫魂兒?」
「不。」
「沒有魂我腿軟,你把我背回去吧。」
「……我幫你叫魂兒。」唐天遠撇過臉,答道。他的耳根處又升起一點薄熱。
譚鈴音很高興,教了他具體的方法。小時候,清辰剛到他們家時,經常嚇到,神婆們就用這個方法給他叫魂兒,百試百靈。
這方法很簡單。嚇丟了魂兒的人平躺放鬆,閉上雙眼,挨著頭頂放一碗清水。神婆拎著手絹在門口招呼:「快——回——來——!」
現在他們沒有碗,用水袋馬馬虎虎代替也可以。譚鈴音躺在地上,把水袋放好,閉上眼睛等著唐天遠行動。
唐天遠拿著她的手帕,站在石板邊緣向坡下看,據說譚鈴音的魂兒就丟在了那裡。他照著她教的,甩了一下手帕,結果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於是他只好背起手,對著路過山間的清風,朗聲說道:「魂兮歸來!」
他光顧著玩兒瀟灑了,譚鈴音很不高興,「你不要亂講,萬一把別人的魂招來怎麼辦?還有……你是屈原嗎?!」「魂兮歸來」正是屈原寫給楚懷王的話。
唐天遠挑眉,低頭看看譚鈴音,「你知道的挺多。」
「我說過我飽讀詩書的,」譚鈴音不屑地哼哼,「給你當師爺絕對是屈才,要不是——」說到這裡,打住。
「要不是什麼?」唐天遠追問道。
「說了你也不懂。」
唐天遠心想,你不說我也知道。不是為著當師爺來,那多半就是為黃金而來了。
很好,為這筆巨款,已經有至少三方勢力插手了,真不知以後還會引來什麼妖魔鬼怪。
譚鈴音又催促唐天遠給她叫魂兒。
唐天遠只好一遍遍地喊:「譚鈴音,快回來!」譚鈴音就好好地在他腳邊躺著,他覺得自己這樣做真像個神經病。
譚鈴音在他的呼喚聲中睡過去了。
唐天遠盤腿坐在地上,低頭看著譚鈴音的睡容。他千算萬算,也沒想到妙妙生會是個女人,且是這樣一個不著調的女人。他在來銅陵之前,志得意滿地想要好好修理妙妙生,然而來到此地之後,他發現,他一直在被妙妙生修理,不,更確切地說,是非禮……唐天遠一時生出了一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愴感。
趙小六他們帶著仵作和捕快來了。譚鈴音被唐天遠叫醒。叫魂兒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譚鈴音又活過來了,精神抖擻。她看著他們下去,過了一會兒,把屍體抬上來,要運回縣衙。
譚鈴音這時候才有心思看那可憐的姑娘。姑娘長得十分漂亮,皮膚細白,鼻樑高挺,細長蛾眉,櫻桃小嘴。雖閉著眼睛,也可看出生前是個大美人,讓旁觀者更覺痛惜。
一行人回了縣衙。譚鈴音在縣衙門口兜了一圈,看到她弟弟譚清辰正站在銀杏樹下沉思,她便沒有回縣衙,而是掉頭去找她弟弟了。
譚清辰自小便是譚鈴音的專屬樹洞。她有什麼話都愛和他說。這會兒看到清辰,譚鈴音趕緊和他大倒苦水,把今兒的悲慘遭遇說了。
譚清辰聽得直皺眉。姐姐難受他就難受。他搬了把躺椅讓譚鈴音坐在銀杏樹蔭下納涼,接著轉身去了後院,取出井水裡新湃的西瓜,劈了一半,插上小銅勺端給譚鈴音。
譚鈴音坐在躺椅上,吃著涼沁沁甜絲絲的西瓜,從裡到外身心舒暢。她手臂向後鉤,拍了拍譚清辰的小臂,「清辰,姐沒白疼你。」
譚清辰笑了笑,搬了個凳子坐在躺椅後,給譚鈴音按摩起肩膀來。
舒服!譚鈴音只覺自己像是一團亂糟糟的絲線,而清辰的手就是一把大梳子,把她給梳平整了。現在她身體放鬆,閉著眼睛晃晃悠悠,漸漸地睡了過去。
譚清辰拿開譚鈴音腿上只吃了一小半的西瓜。他掏出手帕,把譚鈴音的手仔細擦乾淨。剛擦完,抬頭看到此處多了一個人。
唐天遠已經把二人的舉止盡收眼底,他方才回縣衙忙著處理命案相關事宜,沒空搭理譚鈴音,再想起要用她做事時,她已經不知道跑去哪裡。唐天遠覺得譚鈴音這師爺當得太不稱職,於是出門尋找,想要教訓她幾句,正好看到眼前這情景。
唐天遠鄙夷地看了看譚鈴音,「不知羞。」姑娘家家的,再怎麼樣也不該被男人隨意碰觸,就算這男人是她老闆也不行。
他現在還不知道眼前這二人是姐弟關係。
譚清辰聽到這三個字,臉刷地沉下來,站起身冷冷地盯著唐天遠。
唐天遠覺得這小老闆大概誤會了,他用扇子指了指譚鈴音,解釋:「我說的是她。」
他不說這話還好,說過之後,譚清辰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身為一個啞巴,譚清辰生氣時無法與人動口,也就只好動手了。他左右看看,抄起樹根處的一塊板磚,照著唐天遠拍來。
唐天遠沒想到這小公子看似溫和,脾氣竟這樣暴躁。他是一縣之長,不好欺壓普通百姓,因此也不願真同這小老闆打起來,於是後退幾步,擺擺手,「行了行了,是我失言,對不住。」口上說著,心中卻有些納悶,譚鈴音和此人舉止親暱,這人又如此維護譚鈴音,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們的動靜吵醒了譚鈴音。譚鈴音一睜眼,看到她弟抄著板磚要拍人,她噌的一下從躺椅上躥起來,橫在譚清辰前面,怒道:「誰敢欺負我弟弟?!」
哦,原來只是姐弟。唐天遠不動聲色地背手轉身,甩下一句話:「趕緊回去幹活,本官的衙門不養閒人。」
譚鈴音被唐天遠提溜回縣衙,後者扔給她一堆事情。一般衙門口的師爺有「文書師爺」和「刑名師爺」之分,前者管文書,後者協助辦案。唐天遠的衙門比較樸素,就譚鈴音這麼一個師爺,只好把兩類事情都歸到她頭上。縣令大人謂之曰能者多勞,譚鈴音覺得他這是公報私仇。
她把仵作的驗屍報告和捕差的勘驗結果梳理了一下。死者身份暫時不明,年齡十六到二十歲,死亡時間是昨天晚上,死亡原因是窒息。除了脖子上的瘀青,身體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還有一些擦傷。這些擦傷是死後出現的,應該是在地上滾落導致。另外,衣服多處被劃破的原因也在於此。
也就是說,那個坡底不是姑娘被害的第一現場,她是被掐死之後拋屍到那裡的。
除此之外,姑娘死前並未被猥褻。
弄完這些,譚鈴音又根據縣令大人的要求,整理之前積壓的文書,將銅陵縣的基本情況行諸文字,次日報告給他。總之她一直忙到深夜,才給弄妥帖了。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走出主簿房,想要回內宅睡覺。路過大堂時,譚鈴音看到大堂旁邊的刑房亮著燈。
真奇怪,這麼晚了,誰還在刑房待著?
譚鈴音悄悄地走過去,看到,原來亮燈的這一間是停屍房。這就更不可思議了,難不成有人想偷屍體?
她輕輕捅破窗戶紙,睜著一隻眼睛往裡看。
哦,是縣令大人。
譚鈴音看到縣令大人圍著那漂亮姑娘的屍體走了兩圈,最後停在屍體腦袋旁邊。看樣子不像是在夢遊。
他突然彎下腰,湊近了屍體的臉。
不不不……不會是要非禮人家吧?譚鈴音驚得瞪圓了眼睛。她早知道這縣令是個色魔,買艷書都是一打一打地買,卻沒料到,他竟然連屍體都不放過。
果然,他伸手捏住那姑娘的下巴,又湊近了一些,應該是想親上去。
譚鈴音義憤填膺,恨不得順著窗戶紙鑽進去。她急中生智,捏著鼻子,壓著聲音幽幽喊道:「唐——飛——龍——」
「誰?!」
「唐飛龍,我死得好慘啊。」
唐天遠低頭看看屍體,明白這是有人在裝鬼嚇他。這鬼裝得一點也不專業,連他的名字都叫錯。
「唐飛龍,不要毀我清白。」
「譚鈴音,你給我進來。」
咳,這麼快就發現了。譚鈴音推門走進去。
唐天遠看到果然是譚鈴音,他掃了她一眼,「你把清白打折降價遞到我面前,我也不會碰一下的。」
「大人,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譚鈴音說著,走到屍體前,「姑娘生得實在漂亮,難怪大人會動心。不過死者為大,大人您最好還是控制一下吧?」
「住口!」唐天遠總算明白她所謂「毀我清白」指的是什麼。這女人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竟然認為他要……他一拂袖,「你不要胡思亂想胡說八道。」
譚鈴音嗤笑,「那你方才在對姑娘做什麼?不會是把修煉千年的內丹渡給她吧?」
「你才是妖怪。我只是在驗屍。」
「驗屍?可驗出什麼來了?」
唐天遠指了指死者的嘴唇,「你仔細看。」
譚鈴音聞言,半信半疑地低下頭,視線落在姑娘的嘴唇上。燈光有些昏暗,她看不出端倪,於是又湊近了一些。
「你莫要輕薄她。」唐天遠故意提醒道。
譚鈴音沒理會他的挖苦。她的注意力被死者下嘴唇的一個細小傷口吸引了。傷口處於上下嘴唇的交接處,像是要被她吃進去一般,由於唇色和光線的原因,不仔細看還真注意不到。
「這是傷口吧?」譚鈴音抬頭詢問道。
唐天遠點了點頭,「沒錯。」
「奇怪,這傷口是怎麼來的呢?」譚鈴音摸著下巴,自言自語,「現在是夏天,嘴唇不用保養也不會幹裂。」
「不是乾裂。嘴唇的乾裂都是順著唇紋,這個傷口是橫著的。」
「對啊,難道是自己咬的?」
唐天遠想了想,「麻煩你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我看看。」
譚鈴音便咬著下唇,瞪大眼睛看著他。她因為想看清楚他的表情,於是又不自覺地瞇起眼睛,這表情擱在唐天遠眼裡,像是狩獵的豹子。
唐天遠往後退了一步,「別人咬唇是楚楚可憐,你咬唇是慾求不滿。」
「你……!」譚鈴音扭過臉,「心之所想就是目之所見,在色魔眼中,連鬼都是慾求不滿的。」
「咳。」唐天遠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秉承君子之道,平時並不是個毒舌的人,怎麼一遇到譚鈴音,就總是不自覺地出言挖苦。
唐天遠不想跟她鬥嘴,說起正事,「這傷口不是她自己咬的。人在咬下唇時,下嘴唇會不自覺地向裡收,導致嚙咬處會在嘴唇之下,接近嘴唇下緣。但她的傷口,卻在上方,接近口腔處。」
譚鈴音點點頭,這縣令雖人品不好,腦子倒好用。她問道:「不是她自己咬的,就是別人咬的了?」
「別人咬的」是個什麼意思,兩個人都是成年人,自然知曉。唐天遠有些不自在,「應該是這樣的。」
「那麼咬她的跟殺她的是否為同一人?也不對呀,如果兇手是為色殺人,不該只是咬一下吧,仵作的驗屍結果說這姑娘沒有被猥褻。」
「傷口出現在她死亡前不久,不管是不是同一個人,咬人者都脫不了干係。」
譚鈴音點頭表示同意,打了個哈欠。
唐天遠也有些困了。他對譚鈴音說道:「你再好好看看,可還能發現什麼。」
譚鈴音便圍著屍體認真看起來。
唐天遠悄悄地退出房間,把門鎖上。譚鈴音聽到鎖門的聲音,抬起頭,發現停屍房內只剩下她一個,縣令大人不見了蹤影。
「大人?」譚鈴音叫道。
門外傳來唐天遠帶笑的聲音,「譚鈴音,你思想齷齪,今晚待在停屍房好好反省吧。」
「喂喂喂,別把我和屍體放在一起!」譚鈴音急忙跑到門口,使勁推門,可惜推不動,她對著門縫喊道,「快開門!」
唐天遠拎著鑰匙在門縫前晃,「不開。」
門縫的寬度只夠譚鈴音把鼻子擠出去,可惜鼻子不能助她爭奪鑰匙。
譚鈴音只好告饒,「大人大人,我錯了,您放我出去吧!」
「錯了就要罰,還有,」他湊近一些,透過門縫看著譚鈴音的眼睛,「本官不是色魔。」
這人也太記仇了……譚鈴音齜牙,諂媚道:「那是!大人您風度翩翩品性高潔堪為世人楷模!」
「說得不錯,」唐天遠滿意地點點頭,把鑰匙透過門縫遞進去,「賞給你了。」
「多謝大人!」譚鈴音小心地接過來,高興過後,她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她在門裡邊根本沒辦法開外頭的鎖,要鑰匙有什麼用啊!
「大人請留步!」譚鈴音對著唐天遠漸漸遠去的背影深情呼喚。
大人沒有留步。
「唐飛龍,你回來!」她又喊道。
這話成功喚起了唐天遠白天給譚鈴音叫魂兒時的不適感,他的步伐加快了。
譚鈴音一咬牙,祭出殺招兒,「唐飛龍!一萬八千字的龍陽小說等著你!不用謝!」
唐天遠果然停下身,掉頭快步走回來。他方才愉悅的表情已經被惱怒取代,「你這女人!」
譚鈴音一梗脖子,「我怎麼了?反正我不會深更半夜把人鎖在停屍房,陰險!」
唐天遠試圖跟她講道理,「你答應過不寫的。」
「我答應的事多了去了,可我就是做不到,你能把我怎麼樣?」
「言而無信,小人。」
「我就是小人,你咬我啊咬我啊咬我啊!」
「想得美,色魔!」
「……」
唐天遠在譚鈴音的威脅之下,只好把她放出來。為了避嫌,兩人一前一後回了內宅。
第二天,唐天遠吩咐人貼下去告示,誰家丟了姑娘,前來縣衙認領。接著,他把昨天看守天目山的人叫來退思堂問話,師爺譚鈴音和縣丞周正道旁聽。
從上任縣令被抓一直到唐天遠接任,有十幾天的工夫,這期間天目山的封山令一直沒有解除。他們昨天去天目山查探的時候還遇到守山人阻攔,直到唐天遠把鬍子摘了,對方才放行。
所以說,在封山的情況下,有人公然跑進天目山拋屍,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
昨晚值班的一共有兩個人,兩人昨天就知道天目山出了命案,都怕受到牽連,今兒縣太爺又嚇了他們一嚇,直接嚇得兩腿發軟,跪在地上起不來。
一人砰砰磕頭,「大人,冤枉啊!小人們確實昨晚當值不假,但守到辰時就撤了。在辰時之前,我們一直盡心盡力,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唐天遠冷笑,「你的意思是,封山只封白天,晚上不封?」
「晚上妖魔鬼怪們都出來了,封……封不住啊……」
另一人也忙附和:「確實如此!因為剛開始封山那段時間,夜裡值班的兄弟總是神秘失蹤,連著沒了好幾個,因此再沒人敢夜裡值班。那時候的縣太爺就吩咐,我們只需要在丑時三刻上值,至辰時整下值即可,夜裡的時間留給各路神仙,大家互不干擾。」
唐天遠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是不屑。裝神弄鬼。如果山裡有人採礦煉金,總需要吃喝的,前任縣令多半是故意留出空當,好與山內之人溝通聯絡。大半夜的,又是鬧鬼的地方,肯定沒人去閒逛,這就方便了他們。
他能想到這一點,譚鈴音和周正道也能想到。
譚鈴音的金礦石就是夜探天目山時撿的。她那時候還沒懷疑什麼金礦不金礦的,只是覺得縣太爺太過愚昧。她雖時常假充神棍騙吃騙喝,但本身並不相信鬼神之說,夜探天目山也是想看看裡頭到底有什麼「鬼」,好替天行道。那天清辰陪著她一塊兒潛入天目山,山裡很黑,她眼神不好,便由清辰領著在山中巡視一圈,什麼鬼都沒看到。
按理說,以譚鈴音的眼神,大晚上的,別說金粒,就是金塊,她也未必能撿到,可事情就是這麼巧了。她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鞋裡翻進去一個小石子兒,她抖了抖腳,石子鑽進腳趾的空隙裡,一時也不怎麼硌腳。譚鈴音懶得脫鞋抖它,又繼續走下去,走著走著便犯了困,後來是清辰把她背回來的。第二天早上,她穿鞋時發現,那根本不是小石子兒,是一粒金礦石。
自那之後,她根據一粒小小金礦石,腦補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來。
且說眼前,唐天遠問明白後,便令那兩個人回去了。這邊縣衙三巨頭湊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案情。三人心照不宣,隻字不提夜半聯絡之事,只討論命案。周正道說兇手肯定是辰時之後進山拋屍的,譚鈴音說兇殺現場應該離天目山不遠,唐天遠說你們說的都是廢話。
臨近午飯,趙小六急急忙忙地跑來告訴唐天遠,姑娘的身份確定了,是本縣齊員外家的小姐齊蕙,齊家的下人已經在停屍房哭開了,齊員外和夫人正在往縣衙趕。
唐天遠也顧不上吃飯,連忙去了刑房。在門口,唐天遠看到了譚鈴音。她正一手拿一個大包子,一邊吃一邊往停屍房裡探頭看,那神情十分不忍,吃包子的動作卻絲毫沒有慢下來。
停屍房裡傳來陣陣哭聲,有男有女。
「你還真吃得下去。」唐天遠說道。
譚鈴音嚥下口中的包子,「生老病死都是自然造化,煩惱皆是菩提,淨土生於泥糞。」
這麼禪趣盎然的話從她嘴裡吐出來,讓人很有一種分裂感。
這時,外面一陣喧嘩,又呼啦啦走進來一群人。幾個男男女女簇擁著一對中年男女,風風火火地趕來。那男的見到唐天遠,還知道行禮,女的則丟下他們,奔進停屍房,緊接著停屍房內傳來響聲震天的號哭。
男的聽到哭聲,神情也悲慟起來。
這應該就是死者的父母了。唐天遠讓齊員外進了停屍房,與他女兒相見。
譚鈴音摸著下巴,看著號哭的男男女女們,湊在唐天遠身邊小聲說道:「不對勁。」
唐天遠壓低聲音回道,「你也看出不對來了?說一說。」他微微彎下腰,把耳朵湊近一些,好方便聽到她的低語。
「你看,姑娘的父母不缺吃不缺穿,當女兒的怎麼會穿得像個村姑?這不合常理;既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該是養在深閨,時刻有人近身伺候,兇手一般不會有作案的機會。除非是她自己跑出來。」
「哦?」
「所以,她一定是逃婚了。」
唐天遠不贊同,「你連她是否有婚約都不知道,就斷言她是逃婚,太過武斷。」
「這你就不懂了吧。」譚鈴音彈了一下唐天遠的肩膀,因兩人離得太近,唐天遠沒來得及躲開。她接著說道,「有什麼事情非要大晚上去辦?除非她想長長遠遠地離開那個家。這逃婚啊,一定要選晚飯之後,城門關閉之前,這樣等第二天家裡人發現她不見時,她早已出城一夜,這才跑得遠。還有,逃婚時不能打扮太好,一來太過惹人注意,二來,穿太好容易露富,搞不好就被人打劫了。」
唐天遠發現這個妙妙生腦子裡就沒裝什麼正經東西,他不屑道:「說得好像你逃過婚一樣。」
「我當然沒逃過,我怎麼會逃婚呢,」譚鈴音說著,不耐煩地推了唐天遠一下,「你別離我那麼近。」
「也對,這世上不會有哪個男人會如此想不開,與你訂立婚約。」
他們兩個左一句逃婚右一句逃婚,說到後來聲音漸大,被那齊員外聽到,立時火冒三丈,「你們休要毀我女兒名節!」
譚鈴音連忙道歉:「對不起啊,我亂說的。」
唐天遠走上前說道:「兩位請節哀,刑房的勘驗已經結束,你們現在可以把令千金髮葬,以安香魂。本官會盡快徹查,定要揪出真兇,給你們一個說法。」
兩夫婦便要跪謝,唐天遠連忙將他們扶起來。
這時,外頭又闖進來一人,跌跌撞撞的,一時把停屍房內眾人的目光拉向他。
譚鈴音看到此人十八九歲,濃眉大眼,跑進來時一頭一臉的汗。他誰也不顧,直衝向房內屍體,待看到屍體面目時,驚得雙目赤紅,渾身發抖。
譚鈴音撓著下巴,驚奇地看著此人。這不會是姑娘的未婚夫吧?她扭頭看看縣令大人,發現他一臉的高深莫測。
嗯,人在不知該做何應對時,通常可以假裝世外高人,譚鈴音點點頭,這方法確實屢試不爽。
突然闖進來的青年似乎很不受歡迎,齊家夫人指著他罵道:「你這小孽障還沒害夠我女兒嗎,你還來這裡做什麼?!」
「阿福,阿祥,你們把他拖出去!」齊員外吩咐道。
兩個家丁過來要把青年帶走,後者卻是死命地攥著齊蕙的手不肯離去,把屍體拉得幾乎要坐起來,掰也掰不開。
唐天遠冷靜地看了一會兒眼前的鬧劇,吩咐道:「來人,把齊員外夫婦並齊小姐的貼身丫鬟以及這個男子都帶入羈候所,等待審問。」
李大王招呼幾個衙役,一同把該帶的人帶走了,屋子裡頓時空了大半。譚鈴音偷偷問唐天遠,「你怎麼知道她的貼身丫鬟在這裡?」
「認屍這種事情,自然該讓熟悉的人來。」
譚鈴音點頭,跟著唐天遠出了停屍房。外頭大太陽高高照,把一草一木都烤得枯焦,唐天遠撐開折扇遮陽,低頭看到身旁的譚鈴音被太陽曬得瞇了眼睛,蔫耷耷的,他很不厚道地有些幸災樂禍。
譚鈴音抬頭看到他扇子上的題字,立時來了精神,「好字。」
唐天遠拿下折扇,「你懂書法?」
「大人,我說過我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您怎麼就不信呢。」譚鈴音說著,鉤了鉤手指,唐天遠便把折扇遞給了她。
譚鈴音指著折扇上四個大字「上善若水」,說道:「這字一看就是個美男子題的。」
唐天遠驚了,「何以見得?」
「因為落款是唐天遠。」
「……」
唐天遠伸手去搶折扇,他真是腦子抽風了才會認為妙妙生有品位。
譚鈴音拿著折扇躲,「別別別,我方才開玩笑的,這字確實有它的妙處。」
唐天遠停下來,「你倒是說說看。」
譚鈴音走到樹蔭下,再次把折扇打開,說道:「輕如蟬翼,重若崩雲,狂似驚蛇,穩乎泰山……這些都在四字之間。海納百川容易,自成一格卻難。一個人學得太多,容易失卻本心,跌入妝花飾巧或者邯鄲學步的俗套,可這唐天遠偏又有自己的境界。我覺得吧,這個唐天遠雖然表面上溫文爾雅,但其實是個瀟灑縱逸之人。人可以裝,字是裝不了的。你看他的字,風骨凜然之外又有那麼點亦正亦邪的味道。還有吧,他寫這字的時候大概心情不太好,有點狂躁……」
「夠了。」唐天遠打斷她。
「欸?不好意思,」譚鈴音撓了撓後腦勺,「我一說起書法來就容易成話嘮。」
唐天遠沉默不語。人生難得遇一知己,有人懂他是好事,他真不介意有個紅顏知己,但他很介意這個紅顏知己是妙妙生。
譚鈴音看到縣令大人的臉色不太好,她有些奇怪,「我說錯什麼了呀……我說大人啊,您不會是嫉妒唐天遠吧?其實用不著,人各有命,您就算嫉妒也沒辦法。」
「我不嫉妒他。」
「那麼大人,您跟唐天遠是好朋友嗎?」這個可能性是有的,要不然他也不會拿著唐天遠題字的折扇。
唐天遠搖了搖頭。
「那您認識他嗎?」
又搖搖頭。
「啊,原來這折扇是買的呀,我還以為您認識唐天遠呢。」
唐天遠皺眉,這話裡話外鄙視的語氣是怎麼回事……
譚鈴音把那折扇在手上轉得花樣翻飛,「大人,您買這折扇花了多少錢?能轉手給我嗎?」
唐天遠看得一陣眼花,他不解,「你要它何用?」
「這可是唐天遠題字的折扇。」
唐天遠嗤笑,「你不會暗中思慕唐天遠吧?」
「這麼說也不錯,我就是思慕他又怎樣?世上的姑娘,誰人不想嫁唐天遠?我想一想又不用花錢。」
她說得這樣直白,唐天遠反而不好意思了,扭過臉責備道:「你這樣不知羞,枉為女子。」
譚鈴音懇求道:「大人,看在我為您當牛做馬的分兒上,您就把它讓給我吧!求求你了!」
唐天遠第一次見譚鈴音把姿態放得這樣低,就為一把扇子。反正這扇子在他眼中也不值幾個錢,大男人用不著在這種事情上斤斤計較,於是他輕輕揮了一下手,「你只要保證以後不再思慕唐天遠,我便把這折扇送給你。」
「好,我保證,以後唐天遠在我眼中就是浮雲,就是糞土,就是屎殼郎!」
「……」
最後,唐天遠不僅把折扇免費給了譚鈴音,還招了她一頓罵,他心情抑鬱地回去,午飯也沒好好吃。
這頭譚鈴音掉頭出了縣衙,去了古堂書捨,找到了譚清辰。
譚清辰剛吃過午飯,正端著個小紫砂壺慢悠悠地飲茶,看到他姐姐來,他展顏笑了笑,兩隻眼睛一下從亮星星變成了彎月亮。
「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譚鈴音用扇子輕輕敲了敲譚清辰的腦門兒。
譚清辰也沒躲,等譚鈴音坐定,他把她手中的折扇拿過來仔細看了看。看到字,他點了點頭,又往下看到落款,他驚訝地看著譚鈴音。
「沒錯,就是唐天遠題的,」譚鈴音搓著手,問譚清辰,「你說,這扇子值多少錢?」
譚清辰心中估算著。根據唐天遠的知名度和這字的水平,少說也得二百兩。他把這個數字跟譚鈴音比畫了一下。
譚鈴音高興地撓著下巴頦,自言自語道:「一把扇子二百兩,兩把扇子四百兩,四把扇子,就是八百兩!」
譚清辰輕輕敲了敲桌子,把她拉回了現實:只有一把。
譚鈴音知道他的意思,她看著自己的手,「放心吧,咱這雙魔掌,你又不是沒見識過。」說完,自顧自地嘻嘻笑起來,那笑聲聽得人心裡毛毛的。
譚清辰輕笑,無奈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