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百川哈哈一笑:「氣,可不管氣不氣,事情不都已經這樣了麼。」
雀茶瞪他:「你這人,心可真黑。炎拓那夥人做事那麼狠,萬一報復上她,那可怎麼辦?你不是說她有用嗎,有用還把人給推出去陰了?」
蔣百川順手關了浴室燈,攬住雀茶的腰往樓下走:「你這就是不懂了,我手上是留了三個人,可什麼都問不出,抓來了又有什麼用?想釣大魚,得把水給攪渾了,把人放出去,就是為了讓這池子深水動起來。」
「再說了,怎麼能叫心黑呢?這麼一來,是把她給推出去了,可是我及時通知她,也承諾全力提供幫助了不是?只要她願意,在我這隨便躲多久,我菩薩一樣供著她。」
聶二是把好刀,可這刀只願待鞘裡,你想用她,還得徵求她意見,用得太不順手了。
現下事態不明朗,對方什麼來頭他摸不準,能者多勞,推聶二出去試水最合適不過了,真是金子,不怕火來煉,不是的話,捧著供著也沒意思,興許她逼上梁山沒了退路,索性就下了水入伙、和他成一路人了呢?
正尋思著,手機震響,聶九羅那邊的消息過來了。
蔣百川看了雀茶一眼。
雀茶很知趣,扭過身子,後腦勺對著他,以示自己不會探看。
蔣百川點開消息。
——如果炎拓找到我了,我盡量自己解決。
蔣百川沒回復,盯著消息焚燬,鼻子裡哼了一聲,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厲害,這是不要他關照呢。
***
炎拓迷迷糊糊間,覺得自己像個花卷:被人抻抬彎折,捏出細細的褶,還小心地一片片粘上蔥花,以便看起來更加美觀。
下一步,就該上籠屜了,他想。
然而最終沒見到籠屜,反而是耳邊細碎的刀剪鑷聲漸漸清晰。
炎拓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從天花板上垂吊下的、不規則冰塊玻璃面的熔岩燈。
這是自己的房間。
時候應該是晚上,因為吊燈亮著,燈光是岩漿黃色的,這種燈,一旦亮起來就沒感覺了,炎拓還是喜歡它沒打開時的樣子:像塊懸空的但充滿科技感的石頭,水銀亮裡泛著冷硬的灰。
呂現正拿酒精棉片擦手,聽到動靜,向著炎拓一笑:「醒啦?」
這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中等個子,因著生活安逸,年紀輕輕,腰身已經有向游泳圈發展的趨勢,他最大的特色是長了一張特討丈母娘喜歡的臉——談過三任女朋友,分手的時候,女方都是好合好散,但女方的媽媽無一例外傷感得不行,彷彿錯失的是多麼絕世的好女婿。
炎拓含糊地應了一聲,腦子裡空空落落,一時間想不起前情。
呂現說:「睡好幾天了。炎拓,你這趟可受大罪了。」
是嗎?炎拓開始想起一些事兒了:野麻地,帆布袋,雀茶手裡那只正對著他的、不銹鋼箭的箭尖,大頭往他身上亂蹬時腳上穿的球鞋的髒底,還有……聶九羅。
對,聶九羅。
想起這個女人,他就完全清醒了,目光也沉了下去。
呂現伸手點向他大腿前側、已經穩當包紮好的一處:「這一塊,不是鐵烙的吧?肉都壞死了,爛的那味兒,霍,再遲兩天,都能長蛆。」
炎拓反胃:「描述得這麼詳細,你不嫌噁心啊?」
呂現興致勃勃:「不過,有個好消息。」
他朝炎拓傾下身子,拿手虛比右側脖頸到下巴頜這一塊:「這兒,有道傷口,疤是留定了。但是萬幸,沒上臉,一般看不見,即便看見了,也無損你英俊的小臉,反而憑添男人的英豪氣概。」
炎拓:「滾你的蛋。」
呂現驚訝:「介意啊?那也沒事,人到中年,你就留一把大鬍子,鬍子一多,也就蓋住了……」
他及時剎了口,因為炎拓的兩隻手已經撐在了身側。
根據經驗,炎拓做出這種姿勢的時候,下一秒多半是要起身,而自己也多半要挨揍——當然,他現在身上有傷,八成是做做樣子。
呂現見好就收,撳下脖子上掛的無線呼叫器:「林伶,炎拓醒了。」
那頭幾乎是立刻傳來林伶的聲音:「好,我馬上過來。」
呂現朝炎拓擠了擠眼睛,著手收拾藥箱,準備功成身退,炎拓忽然想到了什麼:「林姨呢?」
呂現頭也不抬:「你說我女神啊?去農場了。」
炎拓沒吭聲。
他老爹炎還山當年生意越做越順,也隨大流熱心慈善事業,設立了一筆助學金,呂現就是受益人之一,他是學醫的,學成之後在大醫院歷練,同時受雇於炎拓的公司,這人很聰明,凡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用他的話說,有錢人、大公司嘛,免不了一些上不了檯面的操作,必要時需要私下的醫療救護,投桃報李,他是助學金造就的,而今以自己的所長作回報,很合理。
但炎拓懷疑,呂現之所以甘心違規做事、以及三任女友都走不到最後,跟他傾心林喜柔有很大關係:他把林喜柔引為女神,經常埋汰炎拓說,你看看,差不多的年紀,人家輩分比你高,能力還比你強,表面上你是法人,事實上是人家背後運籌帷幄、為你鋪路搭橋,你是何德何能,能有這麼個女神阿姨!
***
呂現前腳剛走,林伶就到了,還抱了瓶插好的花,奼紫嫣紅、葉翠蕊嬌,往桌子上一擱,整個屋子都多了幾分生氣。
炎拓說了句:「挺好看的。」
回想之前的日子,在豬場陰暗的地下囚室裡過活,耳邊還常傳來孫周撕心裂肺的慘叫……
相比現在,真是恍如隔世。
林伶拖了張椅子過來坐下:「我給林姨打過電話,她剛好在回來的路上了,估計半個小時就能到。」
炎拓嗯了一聲:「她去農場了?」
農場,也就是掛他名下的那個中藥材種植場。
林伶點頭:「帶狗牙去的。」
「去幹什麼?」
林伶輕笑一聲,壓低聲音:「去幹什麼……能讓我知道嗎?」
這話一出口,兩人都沉默了一下。
頓了頓,炎拓岔開話題:「那孫周呢?」
林伶茫然:「什麼孫周?」
炎拓:「和我一起關著的。」
林伶:「和你一起關著的,不就是狗牙嗎?」
這其中看來有偏差,得兩頭梳理,炎拓示意林伶先說。
***
事情倒不複雜,一個大活人忽然失聯,一兩天還能等,三五天一過,就得找了。
再加上這期間,林喜柔還接過一個炎拓手機打過來的電話,來電者說手機是撿到的,問她是誰、怎麼歸還手機。
林喜柔答是醫院護工,還提供了公司地址(反正網上查得到),請對方把手機寄回來,說機主回來之後,一定會有答謝,然而奇怪的是,電話旋即掛斷,那以後,也再也打不通了。
一開始,大家沒往壞處想,只是局限於電話查訪,查著查著,覺得不太對,失蹤得太徹底,就不像一般的失蹤了。
林喜柔先指派得力助手熊黑帶人到石河縣實地尋人,再然後著急了,帶上林伶親自去了。
林伶說:「實在沒線索,就只好懸賞找人了,林姨這種當然不出面,我以公司助理的身份主理。」
說到這兒,林伶哼了一聲:「過濾之後,跟我面談的有三個,這人有沒有問題,一見面一交談基本就知道了——那個司機老錢和開旅館的老頭都老實,讓錄視頻就錄視頻,拿到錢之後,高高興興走了。」
「唯獨那個叫大頭的,屁事一堆,不同意我定的約見地點,說不安全,要在他說的地兒見;不肯出示身份證件,要保護隱私;也不錄視頻,說侵犯他肖像權。」
炎拓心下透亮:「他這是故意和你們接觸,想掏我們的底。」
林伶點頭:「這還沒完呢,聊完之後,他跟蹤我。林姨說,將計就計吧,讓熊黑反過來跟蹤他,這一跟就跟到了板牙。」
「熊黑你懂的,性子躁,手又毒,再加上看到你和狗牙都不成人樣了,當場就炸了,一把火燒了豬場不說,還把一個女人推火裡去了。」
炎拓一怔:「多大歲數的?」
「說是四五十歲吧。」
那多半是華嫂子了,炎拓沉默半晌,說了句:「熊黑不該這麼做。」
林伶接口:「是啊,林姨狠狠罵了他一頓。他這一燒,線索都沒了,還打草驚蛇,那個大頭,再也找不著了。」
炎拓腦子裡忽然閃過一絲什麼,太快,沒抓住,只是下意識問了句:「線索都沒了?」
「對啊,」現在說起來,林伶還有點忿忿,「那個村子,本來就沒住多少人,救火的都沒幾個,打聽下來,豬場是外鄉人租的,什麼名姓不知道,遇到個攔車的,還是個傻子,你說熊黑是不是手賤?就因為那女的咬下他胳膊一塊肉,他就把人撂火裡去了——你至少先套出點話來啊。」
炎拓沒吭聲,腦子裡還盤桓著那句「線索都沒了」。
林伶沒注意到他的反常:「幸好還有你,你要不醒,那真是一籌莫展了。」
炎拓嘴唇有點干:「狗牙沒說什麼?」
林伶搖頭,再次壓低聲音:「我沒見到,不過聽熊黑下頭的人說,狗牙似乎是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農場地下二層……」
她沒再往下說,突地打了個寒噤,不安地朝門的方向看了看。
炎拓低聲說了句:「那件事,能不提就不提。」
林伶趕緊點頭,似是覺得話題太沉重,刻意說點輕鬆的:「對了,你幹嘛把人家漂亮姑娘給扔了啊?」
炎拓沒反應過來:「什麼扔了?」
林伶抿嘴一笑,掏出手機,翻出張照片朝向他:「這個聶小姐啊,起初實在沒線索,林姨還說要查她呢。」
然後大頭出現,順籐摸瓜,找到了炎拓和狗牙,聶九羅這條線,也就自然被認為是沒什麼價值、丟開了。
炎拓盯著那張照片看,那其實不單純是照片,是張雜誌刊頁,聶九羅穿著經典藍色的棉質吊帶、黑色束口的燈籠褲,赤腳倚坐在舊式的木質窗扇邊,略低了頭,蹙眉凝思,窗外是虛化的綠樹,兩隻手上沾了不少泥漬。
隨意中有種很閒適的美,這是張很成功的工作間隙抓拍。
「雜誌圖?」
林伶點頭:「她在雕塑的圈子裡還挺有名,網上搜到挺多。」
炎拓喉結微微滾了一下,也顧不上身體不便,手臂硬撐著欠起身體:「其實,她……」
話還沒說完,門一下子被推開了。
在這兒也好,在種植場也好,不敲門就直入的,只有一個人。
林伶脊背一激,立刻站起身:「林姨。」
來的正是林喜柔,行色匆匆,風塵僕僕,即便眉頭有憂色,都不減她半分容光。
她身後站著熊黑,如一截鐵塔,已經到了穿外套的季節了,他卻只著一件上書「惹我試試」的短袖白T,被一身黝黑的腱子肉撐得緊繃,右手小臂上,紗布厚紮了一圈。
紗布扎圍著的,估計就是被咬掉了一塊肉的地方了。
炎拓躺回床上,也叫了聲:「林姨。」
林喜柔笑著走過來,坐到炎拓床邊:「終於醒了,剛遇到呂現,他說沒什麼事,休息一陣子就能好個七七八八了。」
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撫摸炎拓的臉。
炎拓下意識想避開,又忍住了。
林伶插了句:「林姨,你來得正好,我剛把我們這邊找他的事給說了,正想問問他那頭的。」
林喜柔嗯了一聲:「小拓,林姨問你點事,很重要。」
這話一出,屋子裡頓時安靜,守在門邊的熊黑看了看門,又「卡噠」一聲加上了保險。
炎拓先開口:「狗牙沒告訴你嗎?」
林喜柔歎了口氣:「你這趟是遭了罪,但跟狗牙比,那是小巫見大巫了。他沒三五個月醒不過來,你告訴我,是誰傷得他?」
說到最後一句時,她把手縮了回去,途中蹭到炎拓的面頰,炎拓覺得,她指尖比幾秒前要涼。
方才腦子裡閃過的那東西突然清晰:「線索都沒了」,「幸好還有你」,「狗牙沒三五個月醒不過來」……
也就是說,現在,他說什麼就是什麼,說什麼都是事實。
他一顆心猛跳,吞嚥下一口唾沫,在最後一刻下了決心:「我沒看到。」
熊黑插了句嘴:「豬場下頭有五間牢房,他和狗牙沒關在一起,估計兩人都不知道對方什麼遭遇。」
林喜柔又問:「你是怎麼落到他們手裡的?」
炎拓說:「實在也是挺意外的,我回程的時候,導航出了點故障,走錯路、去到的板牙。」
「我下車問了個路,也就只問了個路。上車的時候,有三……四個人吧,忽然同時攻擊我,其中一個,往我頸後插了針,應該是有麻醉效用,我很快就失去意識了,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豬場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