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堅持要去?
看來這半年,也沒能讓這人腦子降溫啊。
余蓉瞇縫了眼打量他:「炎拓,你知不知道,那是一條河?」
這還能不知道麼,炎拓笑笑出了水,拿了條干浴巾擦身子。
余蓉:「你知不知道,河水是一直在流動的?尤其是豐水季的時候,水勢很急。」
炎拓問她:「要喝點什麼嗎?」
余蓉可不吃他這套:「我地理再不好,也知道中國的地勢西高東低,水是往東流的,咱們這塊,是黃河流域,那條澗水很有可能是最終流進黃河的。」
然後百川歸海。
都沒錯,炎拓納悶地看她:「你想說什麼?」
還擱這裝傻呢,余蓉真是要氣笑了:「你聽說過誰掉進洶湧的黃河裡,隔了七八個月,還能原地打撈上來的?屍體早就不在那了,炎拓。」
炎拓說:「你敢百分百肯定?」
余蓉一時啞然,這誰敢說百分百呢。
炎拓笑起來,笑容裡隱有得色:「你看,你也不敢把話說死,阿羅在不在那,咱們得看了才知道。」
不遠處,雀茶歎了口氣,二郎腿換了個邊蹺:這次來的路上,余蓉就說一定要把炎拓給當頭喝醒,現在看來,可能性不大。
余蓉執拗勁兒上來了:「炎拓,在你心裡,是不是覺得聶二還沒死呢?」
炎拓居然認真回答她:「都說眼見為實,只有親眼看見了,才能承認對不對?」
這是瘋入腦髓了吧,余蓉匪夷所思:「你不是親眼見到裴珂把她給……」
炎拓:「當時光線暗,我的狀態也很激動,我不能確定阿羅是不是真的死了。」
「裴珂後來不是告訴你了嗎?」
「她只是嘴上說了,又沒有給出確鑿證明。」
余蓉倒吸一口涼氣。
她算是終於見識到什麼叫「只要我不承認,一切就不是真的」,炎拓真是朵奇葩,挖空心思地用1%的可能性撬翻99%的事實,說服了自己不說,還想去說服全世界。
她問:「如果你永遠找不到聶二的屍體,那在你心裡,她就一直活著?」
炎拓把球拋回給她:「你這話說的……屍體都沒有,幹嘛一定要咬定人家死了呢?活著不好嗎?只是我沒找到而已。」
他擦著頭髮,逕自去沖淋。
余蓉瞪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老話說得沒錯,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這人裝得上癮了,堵住了耳朵,就當漫天雷響不存在。
雀茶勸她:「算啦。」
余蓉:「不是,為什麼就不能放棄呢?」
一句話,忽然讓雀茶生出許多感慨來:「這世上,太多人說放棄就放棄了。當初,我帶走孫周,那個喬亞沒怎麼掙扎就放棄他了;還有我和老蔣,是怎麼兩相棄,你是看到的。如今,有一個不肯放棄的,不好嗎?」
「可是他不清醒啊。」
雀茶說:「如果他不清醒比較快樂,那就讓他不清醒好了,他不清醒,又沒禍害他人,非矯正他幹嘛呢。再說了,你怎麼知道他不清醒?興許他比誰都清醒。」
興許他比誰都清醒,只不過,一再拒絕真相的來臨,像個賴皮的孩子,能拖幾時是幾時罷了。
***
又到入山口。
孫理和其它幾個人也都來了,半為幫忙,半為探望一下蔣百川。
半年,還不至於物是人非,附近的騾夫都在,騾子也在,且隊伍更壯大了。
騾夫還認識余蓉,非常熱情地跟她打招呼:「余教授,又來做研究啦?」
為了跟教授的形象相契合,余蓉沒敢穿得太花哨,花頭巾換成了素色,鼻樑上還架了副沒度數的眼鏡。
她推著眼鏡回答:「是啊,學校課題任務重,又來了。」
……
炎拓購置的裝備不少,得分好幾趟運進去,不過多是氣瓶、潛水服、配重帶、潛水手電等常規水下裝備,很多最新式的裝備帶不進去,因為下金人門的通道太窄了,水下推進器都得選可拆解和輕巧款的。
炎拓和余蓉作為前隊,押了一部分裝備先行入山。
路上,不可避免地又聊到了裴珂,半年過去,不知道她的計劃是不是推進得順利,也不知道失蹤的同伴中,有多少人已經以白瞳鬼的面目「重生」了。
余蓉忽然冒出一句:「別人我不知道,邢深……估計挺能適應,這個人,一直覺得生錯了時代,到了下頭,沒準去對了地方、如魚得水。」
炎拓沒說什麼,如果事已至此,那能適應也挺好,希望立足懸崖的,懸崖都能生花,陷身淵底的,淵底亦能有芳華。
過了會,他問:「還有機會見到他的吧?」
余蓉隨口回答:「能吧,如果他像裴珂那樣,一時興起,跑去澗水,那是有機會見到的。不過還是別了,萬一他想帶我下去『享福』,我可消受不起。」
炎拓只把她前半句話聽進去了。
——能吧。
這麼多人,都有可能再見到,老天公平點,也分點機會給阿羅吧。
***
幾個人在外洞休息了一晚,第二天開工,各司其職。
炎拓、余蓉和雀茶帶頭批裝備去澗水,孫理他們幾個分作兩班,輪流值守金人門、接應騾夫送進來的新物資,以及往澗水分批次運送。
金人門閉鎖了幾個月,再次開啟,氣味都有點滯澀了,也許是因為到了枯水期,風聲偃息,放眼看去,一片死寂。
孫理有點忐忑:「蓉姐,蔣……蔣叔去哪了啊?」
余蓉說:「下頭這麼大,未必老在這兒窩著,在哪都有可能,安心等著吧,這趟留得時間長,總能見著的。」
說完,招呼炎拓和雀茶上路。
炎拓帶了幾輛可組裝的小拖車進來,雖說下頭的地並不平整,但有拖車總好過人力背負,他和余蓉兩個輪換著拉車,雀茶間或搭把手。
每走一段路,余蓉就會登上高垛嘬哨,試圖把蔣百川給引出來,雀茶心情複雜,又想看看他,又覺得不如不見。
行過半程,眼見毫無回應,雀茶忍不住開口:「余蓉,會不會是下頭沒吃的,老蔣給……餓死了啊?」
話未說完,炎拓突然一把抄起拖車上掛著的槍,槍口前指,厲聲喝了句:「誰?」
臥槽,有情況嗎?余蓉暗罵自己大意,也同時抄槍——雖說大家都默認青壤之內已經太平,但就怕萬一,所以必要的傢伙都帶上了,甚至比上次備得更全,連催淚彈都有。
一喝之後,非但並沒什麼異狀,連剛剛炎拓聽到的異響都停止了。
炎拓嚥了口唾沫,沖余蓉打了個手勢,端著槍,慢慢繞過遮擋視線的高垛。
下一秒,他吁了口氣,槍口垂下,神色卻有點複雜,說了句:「是李月英。」
李月英?
余蓉頗反應了幾秒,下意識走上前來。
這也是個「老朋友」了。
李月英正蹲在高垛的背面,因為暴瘦的關係,整個人似乎比之前小了一圈。
她手裡攥著半隻老鼠,是不是老鼠不肯定,炎拓只是從她指縫裡垂下的、猶在輕甩的細尾巴判斷的,之所以說是「半隻」,是因為那東西的頭已經沒了,而李月英的嘴巴裡鼓囊囊的。
他剛剛聽到的聲響,原來是她「進食」時發出的,她是被他們打擾、嚇停了。
雙方對視了一會之後,李月英若無其事,繼續低頭嚙噬,手腕間的鏈銬相碰,叮叮作響。
炎拓心裡堵得慌,說:「走吧。」
走了一段之後,回頭去望,李月英還蹲在那兒,肩頭微微聳動、小口吞嚥。
炎拓說:「我們和它們……一定要這樣嗎?」
這話沒說全,但余蓉聽懂了,任誰看過剛剛那場面,心情都昂揚不起來,她悶悶回了句:「沒辦法,共存不了。」
共存不了。
她甚至都沒辦法給蔣百川找個周全體面的去處,上哪顧得上李月英呢。
***
又到澗水。
枯水季果然是又一番景象,水位低了約莫一米多,而且肉眼看去,水是幾乎不流的。當然,「不流」只是假象,炎拓清楚,只要入水,即刻就能感受到那股無處不在的推動力。
小拖車在水岸邊停下,拖車上掛了盞用於照明的營地燈,週遭黑漆漆的一片,這僅有的光像曠野裡的一點孤火,漸漸地,就勾勒出了附近炎拓曾經留下的、夜光漆的幽亮。
——阿羅,你在嗎?
——我在這留了幾瓶夜光漆,能回我個話嗎?
余蓉四下看看:「從哪開始?」
炎拓抬起手,指向河面上懸著的一根箭繩:「那兒,裴珂站在那兒祭奠阿羅,她應該就是在那把阿羅扔下去的。」
他得從那兒開始,水流經的地方,就是他要一寸寸探尋的地方。
***
因為是探河,深度有限,比實際的潛水要輕鬆很多,深度計指北針什麼的都不用帶了,配重也就象徵性地系一些,炎拓穿好全套潛服潛靴,臂配潛水刀,背了氣瓶以及推進器,又在腰上牽了潛水行進繩——一般水底洞穴探險,行進繩的作用是防潛水員迷路,如今一條澗水,只有一個流向,迷路是不大可能的,牽繩只是防出意外。
照例,由余蓉綴他下去。
余蓉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再潑他冷水,但下河在即,看澗水黑黝黝地泛亮,心裡忽然緊張,問他:「炎拓,你真想好了?我跟你說啊,澗水不是人工湖,裡頭不長小魚小蝦,萬一有史前巨鱷什麼的……」
泰國鱷多,恐怖探險電影也多,余蓉本能地覺得,只要是涉及到地底、河流,裡頭絕不會太平。
炎拓遲疑了一下,要是此行真一無所獲、反餵了怪物,那他這半年籌謀,可就成了為水畜送餐飯了。
但也只是略一猶疑,很快就笑了,說:「想好了。」
余蓉一聲歎息,目送炎拓入水。
……
這條澗水很長,想檢索河底,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事的,余蓉和雀茶都做好了長時間作業的準備。
炎拓在水裡行進,她們也就在岸上跟著遷移,先行去下一程等著炎拓。怕孫理他們進來送物資找不著人,還用夜光漆在地面噴出行進的箭頭。
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為炎拓做後勤輔助。
——比如生火,以便炎拓上來烘烤。秋冬枯水季,地下河溫度很低,即便有潛水服,炎拓每次上來,依然被凍得嘴唇發紫、哆哆嗦嗦,那些蓄電池式的保暖裝備,一一比較下來,哪個都沒有火堆實用。
——比如做飯,盡量還整些熱乎的。人是鐵飯是鋼,總不能讓人水淋淋上來,頓頓只啃壓縮餅乾。
——比如備好新一輪的潛水手電、氣瓶,給推進器更換新的蓄電池。
——比如警戒,這裡是澗水,是邊界,得時時提高警惕。
有一次,見炎拓做的太辛苦,余蓉提議,由自己替他一程。
炎拓一口就回絕了。
余蓉誤會了他的意思:「怎麼,就你做事精細?我做事不讓人放心?」
炎拓遲疑了一下,說:「不是,我怕水裡有東西。」
萬一水裡有東西,傷到余蓉就不好了,他是心甘情願、以身犯險,何必拉著余蓉一起呢?
***
蔣百川是在探河的第四天出現的,那天,余蓉在岸上等得無聊,再一次嘬哨嘗試,起初以為又是空忙,哪知片刻之後,對岸漸漸傳來異響。
居然是對岸?余蓉和雀茶都有點緊張,一個槍上膛,一個箭搭弦,雀茶甚至生出了把簡易面罩給戴上的想法,這樣,一有不對,她就可以投放催淚彈了。
過了約莫五分鐘,蔣百川出現了。
細想也不奇怪,一道澗水,攔不住什麼的,蔣百川可以在澗水這頭,也可以去那頭,他已經獸化,非人非梟,也無所謂什麼一入黑白澗、變不變了。
也許是那一頭的吃食好,和李月英不同,蔣百川居然膘肥體壯,毛髮油亮,比從前大了一個號,一張尖酸扭曲的臉上,呈現一派劍拔弩張式的凶悍。
雀茶驚得瞠目結舌,她覺得相見真不如不見:獸化之後失去神智的蔣百川、出奇適應青壤的蔣百川,這一個個新的形象,把她記憶中的那個蔣百川一點點擠壓到失色、失真。
她幾乎想不起來,自己少女時愛上的蔣百川是什麼樣子了。
蔣百川在對岸急得又撓地又倒氣,估計是找不到口子過來,過了會,向一側飛奔著去了。
余蓉大致猜到,這一帶沒有箭繩搭橋,蔣百川估計是找能渡水的繩橋去了。
果然,沒過多久,蔣百川就順著這一側的河岸向著兩人飛奔,那架勢,看著還挺雀躍,余蓉扔了塊早上剛送進來的大排肉過去,蔣百川半途飛縱撲下,繞著肉團團亂轉,興奮地像過了年。
雀茶喃喃說了句:「我下次不來了。」
不想再看見蔣百川了,哪怕彼此間愛早就沒了,也希望各自都體體面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
再長的河流都有盡頭,第七天,澗水「露天」的部分走完了,或者說,澗水流到了青壤這個地下大空洞的盡頭。
再接下去的部分,是真正的地下了:人再也不能勞累或者氣瓶耗盡時浮上水面呼氣透氣,即將進入完全的、被水充填滿的洞窟河道。
氣瓶在水底的支撐時間約莫是一個小時,推進器也是同樣,即便他能做到心態平和、以最低限度的耗氣支撐行進、以人力漂游輔助推進器,也最多把時間多延長二十分鐘。
八十分鐘,還要算上返程,除以二之後,他至多只能往裡進四十分鐘的路程——而且,因為返程是逆流的,所需的氣量和推進力都更大,所以,四十分鐘已經是極限。
從小院到澗水,從澗水到探河,他走到最後一程了。
這七天,余蓉是眼看著炎拓眼裡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的,她覺得雀茶說得沒錯,炎拓是清醒的,他比誰都清醒,只是別人不能給他信心,不給他造夢,他就為自己造出了一個來。
現在,他走到夢的邊緣了,再走下去,這夢就要破了。
她想給炎拓留點念想,能拖幾時是幾時:「要麼,咱麼回去,多找找裝備,下次再來?」
炎拓抱著新換上蓄電池的推進器坐在河岸邊,低下頭,剝開一粒巧克力塞進嘴裡,說:「就這次吧。」
余蓉沒看他:「炎拓,都走到這份上了,可以攤開了說嗎?這四十分鐘走完,再沒收穫,咱可以學會放棄了吧?」
炎拓說:「我不是不能放棄,只是,我還沒盡全力,一個人,沒盡全力就放棄,以後想起來,一輩子都會有遺憾的。」
余蓉百感交集:「不是,咱接下來就盡到全力了啊,四十分鐘啊炎拓。」
炎拓搖頭:「沒有,也許再過幾年,科技更先進,就不止只能往裡進四十分鐘了。到時候,我還能再來。其實,即便是現在,有一款常壓潛水服,也已經能達到水下作業五十小時了。」
他查過售價,八百來萬,能負擔得起,就是太大了,過不了金人門,還需要船隻做後援,不現實。
可以後,以後說不定,電腦都可以從台式到微型,他總有希望的。
余蓉苦笑:「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這人,大概是永遠也不會放棄的。」
之前她跟雀茶吐槽這一點時,雀茶就說了:「炎拓這人,比咱倆都能熬,你只要想想他為了復仇,在林喜柔身邊熬了七年多你就懂了。」
炎拓笑:「也不是,我也會放棄的。」
上一次,他就放棄了,吞了一顆折起的星。
他也會放棄的,心死了,志滅了,就會放棄,可現在,他的心還沒死,還彭彭跳著呢。
他微笑著跟余蓉和雀茶招手道別,再一次下了水。
這一次,跟之前不同,前方黑壓壓的,洞口如一張掀開的大嘴,潛水手電的光直直刺進去,像極了體檢時,醫生打著光,去探人的咽喉。
炎拓扶穩推進器,身子盡量不動、只順水推,一點點放慢呼吸頻率和用氣量,往這咽喉更深處行進。
***
一路上,安靜極了,炎拓很注意身法和蛙鞋的踢法,以免不必要的抖動揚起泥沙、造成可見度的下降,雖然他帶的這款手電,亮度最高可到六千流明,高亮狀態下能支撐一百二十分鐘,泥水再渾濁也不是問題。
水裡有浮游生物,動植物都有,也認不出是什麼,有些一蓬一蓬,有些一條一條,都很和緩地從炎拓身邊飄過,如果不是殘壓計和計時器熒藍色的數值始終在提醒他,他幾乎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二十分鐘。
三十分鐘。
四十分鐘。
到最大值了。
炎拓身在水中,不上不下,無依無靠,手電光探亮前路,胳膊漸漸發顫,好不甘心啊,前頭還有路,憑什麼,憑什麼就不能繼續了?
再多四分鐘吧,他已經能做到四分鐘閉氣,還能為自己多換幾步路。
炎拓心一橫,繼續前進,殘壓和計時的數值跳得讓人心煩。
兩分十秒的時候,手電光的盡頭處,忽然有了些異樣。
說不上來,模模糊糊,影影綽綽,河道兩邊坑坑窪窪,不像之前幾天經過時那麼順滑——當然,「順滑」只是比較而言,河道也不可能平順光滑如鏡。
炎拓的心砰砰跳起來,他努力壓伏這種情緒:靠氣瓶順氣的時候,心跳加速可不是好事,會加快余量消耗的。
兩分二十七秒,炎拓壓伏不住心跳了,甚至於比之前跳得還厲害。
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石窟。
沒錯,是石窟,受聶九羅的影響,炎拓現在閒暇時,會翻看石窟雕塑的資料,還會看一些紀錄片,雖然現在還看不大清,但他隱約覺得,這個地下石窟,巨大而又陰暗,形制有點像敦煌和龍門的風格,壁上鑿龕,一個連著一個,窟龕裡似乎還有石雕泥塑。
因為人在水下,位置低,所以抬頭觀望,壓迫感極強,彷彿是漫天神佛,當頭罩來,個人如螻蟻般微不足道,立生頂禮之心。
這是什麼東西?地下工程嗎?還是原本地面上的石窟群因為地殼變動等原因、整體沉入了水下?
炎拓盡量不大口呼吸,下意識加強了推進器的檔位。
近了,又近點了。
炎拓意識到,這好像不是鑿出來的,而是天然形成:這段河道的壁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石質的原因,就是有很多窟龕樣的、一到兩米長寬左右的淺坑,因為密密麻麻,一個連著一個,再加上洞裡有造像,人在遠處看,難免就會生出身入石窟群的感覺。
可是,造像又是什麼東西呢?
炎拓往前又行進了十多米,接近邊緣處的、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觸目所及,驚得腦子一炸,水裡翻仰了身,險些控不住平衡。
不是造像!那是個人!黑巾纏頭,頭上有一團歪髻,肚腹處覆著皮甲,一如他在秦陵兵馬俑裡看到的人俑。
這是個秦朝時的……纏頭軍?
此時此刻,炎拓也顧不上什麼氣瓶余量、時間限制了,有得揮霍就揮霍,他穩住心神,調轉推進器的方向,近前去看。
真的是,就是個人,活生生的男人,造像再惟妙惟肖,也不可能做到這麼肌理分明。這個人的身上,覆蓋著一層近乎透明的、微帶肉粉色的膜,這膜包裹著人身,甚至和洞壁連在了一起。
再靠近點看,炎拓的心跳幾乎都要停了。
這人有呼吸,而且很奇怪,他皮膚粗糙黝黑,右臉頰上卻有碗口大的一塊,一直連到右鼻翼處,膚色相對淺白,也更細膩。
炎拓顫抖著手出去,隔著潛水手套,觸摁了一下外層的皮膜。
柔軟,有彈性,似乎是肉質。
炎拓的心跳突了一下,腦子裡忽然迸出幾個字來。
——女媧肉?
他猛然轉身,手電光不受控似的亂顫,掠向遠遠近近、前後左右,各個方向。
不止是人,也有獸,獸形的地梟,甚至有怪形的水鱷,還有被稱為關東細犬的古獵犬,還有,還有……
手電光一停。
他看到孫周了。
真的是孫周,炎拓清楚地記得,他被白瞳鬼和梟鬼撕裂,齊肩斷了一條胳膊,但現在,那條沒了的胳膊似乎又生出來了,長出了拃長的一截,在肩頭支稜著。
炎拓一下子明白了。
怪不得剛剛那個纏頭軍的右邊臉有點異樣,那應該是被什麼凶獸咬掉了、又再長出來的,因為終年不見光、不經風吹雨打,所以膚質和顏色都和別處不同。
女媧肉,白瞳鬼、地梟,以及蔣百川他們,都想找到女媧肉,但從來沒找到過,他們得到的,只是女媧肉身坍塌之地、一些血渣滲入的泥壤而已。
他們怎麼就想不明白呢,那是一條河啊,河水經年流動,女媧肉怎麼會留在原地?當然是被沖走了,想找,也得順著河流去找啊。
但沒人這麼做,從來沒有,也許,他們都跟余蓉一樣,認為河流不息,掉進去的任何東西,都會被沖走,然後百川歸海。
沒人想得到,會在這兒勾連、沉寂,矗立起一座宏大的殿堂。
炎拓雙目漸熱,他剎那間反應過來,慌亂地催動推進器,手電四處探照。
看到了,看到馮蜜了,她頭上結著髒辮,但失去頭皮的那一塊,頭髮是亂長的,長出一截了,有點飄。
還有呢,還應該有人,他還沒找到。
炎拓眼前有點模糊,他抬手去擦,這才意識到隔著面罩,根本沒法做到。
他心裡默念著,讓自己鎮定、再鎮定點。
手電光再次定住。
那道直直的、刺裂黑暗澗水的光柱,盡頭處微微擴散,光暈溫柔寧和,籠在了聶九羅身上。
她睡得真好,側身微微蜷著,彷彿身在母體,永遠無憂無慮。
炎拓忽然平靜下來,如果不是腳下無撐無承,他真想跪地長叩、膜拜不起。
這就是女媧嗎?
傳說中的造世大神?
在她眼裡,沒有人梟之別,沒有禽獸之分,沒有高下,沒有優劣,沒有偏私,沒有誰該活著,誰該去死。
都是子民,都是生命。
即便肉身坍塌又怎麼樣,這寂寂水下,不為人知的角落,依然是她為眾生鋪揚開的伊甸園,生能造人,死亦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