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把人當作竹子一樣修剪嗎?

秦放初聽好笑,再一細想毛骨悚然:「你入世應該也很多年了,難道不知道,人不是竹子?」

孔菁華說:「人不是竹子又怎麼樣?道理都是一樣的。」

說這話時,目光不覺看向高處:「西西?」

道理都是一樣的?哪家的道理?又是什麼狗屁道理?

秦放只覺得匪夷所思:「你知不知道,拿修剪竹子的方法來對人,人是會死的。如果當時,我沒有及時救護易如,她也會死的。」

「竹子沒有被修剪好,也會死的。」

什麼意思?她是想說,她修人如修竹,一般的視如己出?反倒顯得格調分外的高尚公正?

秦放無話可說,赤傘固然可恨,行的到底還是跟他一樣的橫平豎直,至少有理可辯有理可通,這孔菁華,簡直……對牛彈琴。

說話間,西竹已經打開了櫥櫃門,探了個腦袋出來,秦放生怕孔菁華會有異動,提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誰知道她只是看著西竹,末了長長歎了口氣:「你其實……也是個妖怪吧?」

早該想到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有這麼古靈精怪。

西竹答非所問:「你是個妖怪,收養別人的小孩做什麼呢?」

這也是秦放想問的,如果孔菁華是個害人的妖怪,或許他感情上更容易接受——一個妖怪,收養別人的小孩,儘管教育方法聳人聽聞,但她真真正正是依著「竹有七德」在用心管教……

這算什麼?怪癖?

「我老了,快要死了,我總得找個可靠的小輩,交代身後事才好。」

她說的理所當然,言下之意昭昭:世上沒有生來可靠,須得一一看在眼裡,手把手教,才能真正放心。

西竹心裡打了個突:「妖怪還會老死的?」

孔菁華說:「你也真是個小妖怪,精變沒有幾年吧?妖怪當然會老死的。這世上的事物,壽數不一樣,但都有起有落,活的再長,長著長著,也都要走到終了……如果不是我老了,當初在鳳凰山,也不會被他重創。」

說這話時,有意無意,瞥了秦放一眼。

秦放笑了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一手探進孔菁華的胸膛時,真的像破開老邁乾裂的竹面。

西竹沒吭聲,她不知道妖怪還會死這一出,丘山從來沒提過,她只知道妖怪會被道士給收了、殺了。

原來妖怪也會死的,想想卻也合理,生老病死,世間萬物,概莫能免,哪怕是天上的星辰,不同樣也會衰亡嗎?

秦放覺得事情有點難辦。

非但難辦,堪稱可笑,他一直以為,殺易如的是個心狠手辣的兇手,但現在,這兇手就站在面前,輕描淡寫地跟他說:我只是在「管教」孩子啊。

他能怎麼辦?抓了她?殺了她?

正猶豫的時候,西竹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最初精變的時候,是幾歲啊?」

孔菁華有些莫名:「比你現在要小一些,也是個娃娃。」

「那你什麼時候長大的?」

孔菁華忽然反應過來:「難怪你那麼喜歡去量身高,西西,如果是人,百八十年就經歷完生老病死,長大也會很快。但妖不一樣,妖的壽命很長,修煉妖力要很久,幾十年,幾百年,你很難看到外形產生大的變化。」

秦放的心頭忽的一顫,似乎突然之間,明白了些什麼。

西竹坐在櫥櫃裡,好像突然變了個人,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孔菁華,聲音裡幾乎一絲起伏都沒有:「難道就沒有例外嗎?」

「有啊。」

「曾經,那要接近一百多年前了,西南滇地,白籐成妖,或許你聽說過,她叫司籐。」

秦放心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孔菁華也在歎氣:「那是我唯一聽說過的,1910年精變,短短幾年時間,就已經聲名顯赫的妖怪。」

西竹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的有些異樣。

「不過,也是唯一一個,同類相食的妖怪。」

1930年左右,孔菁華被一封加急信函召到了青城。

若非十萬火急,她是不會到這裡來的,生而為妖,許多要忌諱的地方,青城、武當、齊雲、龍虎,能繞道就繞道,平時哪怕看到類似的字眼都會覺得好生晦氣,這種感覺,跟行舟者忌「翻」字,伐木者忌「火」字大概是同一道理。

物以類聚,妖以群分,平日裡梅蘭竹菊這種自命清高的調調,是斷不會跟什麼滿身腥臭的狐妖獐精為伍的,不過事態非常,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猶記得那晚夜風緊,即便緊閉門戶,長條桌上的那盞油燈的燈焰還是飄搖著忽大忽小。

也不知道是怕什麼,大家說話的聲音都壓的很低。

——一直出事,和司籐照過面的妖怪,沒有再回來的。

——沒有道理,1910年精變,會不會只是放出的幌子?上千年修行的妖怪,都折在她手裡。

——聽說,她一次厲害過一次,修習妖力,從未聽說過有如此精進的。除非是……

說到後來,人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莫名的驚怖,末了,終於有人把大家心頭都縈繞著的那句話說出來了:「吞妖元,以妖飼妖,司籐會不會是……同類相食?」

風撼廊簷,吱呀作響,死一樣的靜默中,梅妖先開口:「這事,指不上那群道士們了,大家也不能坐以待斃,遲一遲,都活不了啦。」

像是歃血為盟,很快有了擒殺的計劃,每個人都表態,加放信物。

「我干。」

「我也干。」

她表態時,放下纖細竹枝,上頭還掛幾枚修葉,梅妖放的是一莖紅梅,上頭的疏落梅花,紅的像是要滴下血來。

依計行事,有人自去誘引,其他人守株待兔,也不知為什麼,孔菁華越想越怕,縮在藏身處瑟瑟發抖,梅妖說她:「到底是見的世面少,歷不了大陣仗。」

一邊說一邊掩口而笑,她素來妖嬈,這一笑極好看的,又說:「你知不知道,梅蘭竹菊,人間稱四君子,咱們是可以拜把子的。」

一邊說一邊招呼另外兩個,今次也是巧,四個居然正正湊齊,再問方位,東西南北,極對仗的,按班序輩,孔菁華是最小。

也說不清那兩個是嫌棄她還是真照顧她,說菁華這身子抖的,憑白讓那些畜妖看了笑話,反正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既排了班輩,就給你個好處,你尋個安全的藏身之處,觀戰就是。

孔菁華羞愧難當,沒臉邁開這一步,梅妖寬慰她說:「也不全是這個理兒,萬一司籐厲害……」

說到這,她臉色漸漸嚴肅:「萬一司籐厲害,得有人知道我們是怎麼死的,那些身後事,也總得有人安排。再說了,萬一你窺到什麼法門,說不定是以後制她的關鍵。又說不定,我們都落了敗,要靠你出來扭轉大局。」

明明臨陣怯逃,讓梅妖那張巧嘴粉飾的光芒萬丈。

她尋了個穩妥的藏身之所,剛剛藏定,就聽到撕心裂肺般的一聲:「來了!」

那是去誘引的獐子精,說第一個字時人尚且囫圇,第二個字時已被活生生撕成了兩半,暗色的血在夜色的底幕中拋灑開來,迫的人幾乎無法呼吸。

她近距離看到傳說中的司籐。

司籐那麼年輕,只十八*九歲模樣,穿男人的戲袍,那種戲台上犯了罪被械壓的男人,通身是黑,心口後背處白色大書一個「囚」字。

孔菁華並不知道那時候司籐已經很喜歡看戲,也不知道獐子精去誘引的時候,她一個人在戲台後台穿了戲服正對著鏡子勒上抹額吊起鳳眼,一筆一畫將眼睛勾的形同鬼魅,更加不知道她忽然暴起的前一瞬,正無比平靜的把雙唇勾畫的鮮紅圓潤。

只知道她忽然出現的時候,像是斜剌裡忽然捅進的一把刀,殘忍而不留餘地,唇角始終掛一抹笑,比喪心病狂的猙獰更讓人膽戰心驚。

一場腥風血雨的混戰,慘呼聲不絕於耳,也虧得孔菁華是在旁觀,漸漸從血肉橫飛的修羅場間,窺出一絲異樣。

有人藏在暗處幫助司籐,不知使的什麼手段,幫她擋掉了好多出其不意或是偷襲也似的的攻擊。

己方漸漸落了下風,梅妖大叫:「走!趕緊走!」

餘下人等,分不同方向逃竄,但就在衝出的剎那,似乎碰到了什麼,紛紛觸壁,跌落在地。

微光隱現,那是道門才能布下的「道印封門」,一個又一個小的八卦印,間錯圍攏成穹廬形狀,又像是個大的有柵欄的圍籠,所有的妖都被圍困其中。

孔菁華驚出一身冷汗。

難不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道門也介入其中了?

妖之畏道,跟懼怕司籐怕是不相上下,梅妖大叫:「等一下,司籐,你聽我說!」

戰局有些微的和緩,每個妖怪都渾身是血疲憊不堪,司籐在半空,幾乎是背倚八卦印而立,問:「你要說什麼?」

她還勒著抹額,長髮微微垂下,說的漫不經心。

梅妖說:「如果被道門抓了,大家都是個死。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是妖,有什麼仇怨不談,先合力出去再去。」

司籐半闔著眼睛,似乎在考慮梅妖說的是否可行,頓了頓咯咯笑起來,笑到末了,輕聲說了兩個字:「好啊。」

她長髮如瀑,去勢不絕,頓成萬千籐枝,瞬間就把猝不及防的梅妖捲上了半空,一口就咬在了她的咽喉。

孔菁華的腦袋轟的一聲就炸開了,她眼前漸漸模糊,看到梅妖的身子在半空中不斷痙攣掙扎,直至漸漸偃息,聽到一聲悶響,梅妖軟塌塌的身子自高處墜地,眼前漸漸模糊,卻額外清晰的看到司籐轉過臉來,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抹掉唇角殘留的血漬。

孔菁華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近乎哽咽地低下頭去,再抬頭時,那處屠殺的修羅場已經恢復了平靜,她看到一個道士的背影,那道士在八卦印圍成的穹廬之上,打開了一道門。

司籐從那道門裡,出來了。

她沒聽清道士跟司籐說了什麼,只聽到司籐近乎恭敬地回了句:「我現在過去,還能趕上下半場戲。」

下半場戲?看戲嗎?那是個真的道士嗎,如果不是,又怎麼可能使得出「道印封門」?

司籐走過來了,腳步聲沙沙的,幾乎就在她眼前了,孔菁華駭得幾乎屏住了呼吸。

然後,司籐在她面前停下來了。

孔菁華以為,自己被發現了。

好在沒有,司籐並沒有發現她,她只是偶爾停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再也沒有了和道士說話時突然出現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楚的狠戾和厭惡。

再然後,她隨手輕輕一撈,手裡多了一朵血紅色的梅花。

那是梅妖的妖力,不過,現在都是她的了。

她拈著那朵梅花,湊到鼻端嗅了嗅,指間輕輕轉了一圈,隨手就丟掉了。

孔菁華的聲音裡透著空洞的蒼涼:「後來我知道,那個道士叫丘山。再後來我聽說,丘山就快被奉為天師的時候,司籐向人揭露了他的秘密。最後,好像是1946年,丘山道長鎮殺了司籐,終老青城山。」

「萬物總是循時序的,春夏之後才是秋冬,守過夜晚才有白天。妖怪要修成,要有妖力,總要經過很長的時間。司籐是例外,搶人家的,奪人家的,當然來的快些,不過,總有報應的。」

《半妖司籐(司籐原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