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5】

一時間,整個山洞裡人聲喧攪,許多折疊鋼梯搬送了上來,不少山戶爬上爬下,重點查看各處犄角旮旯,就差拿個放大鏡寸寸去探了。

白水瀟緊抿著嘴唇,眼簾低垂,一動不動,只被綁縛著的手,偶爾抽搐似的輕動一下。

仇碧影坐在帆布椅裡,一副閉目養神的姿態,到底不是十**歲精力無窮的時候了,湖南湖北,馬不停蹄地開過來,還是有點累的——她眼睛閉著,耳朵卻是直豎,不放過任何一處傳來的異樣聲響。

孟勁松把柳冠國拉到一邊,低聲詢問自他見到五姑婆、至入洞這一路上,五姑婆都說了些什麼,柳冠國一五一十複述、幾乎是一字不漏,還給孟勁松劃重點:「五姐似乎特別在意,這個白水瀟能跑而不跑,覺得她是被什麼重要的事給絆住了。」

……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山戶嚷嚷起來:「這,這兒,新鑿的,這石屑還附在邊上呢,伸手一抹都是。」

仇碧影睜開眼睛,先去看白水瀟。

白水瀟一臉木然,木然中又摻了點無畏,眼觀鼻鼻觀心,反安靜了,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又循聲看去。

叫嚷的那山戶正站在梯子上半截:果然是高處,這山洞大部分地方都被火燎黑了,乍看上去黑糊糊一片,不細瞧是瞧不出什麼蹊蹺的。

仇碧影示意那山戶下來,自己蹬梯子去看。

那一處山壁,果然被鑿出了一條狹隙,縫隙不長,也不大,看深淺,似乎只夠塞得下火柴盒大小,但必是嵌得極緊,有種天生長在石中的感覺,伸手去探,角落處常年陰濕,甚至有水珠附懸。

仇碧影心裡有七八分准了:聽說祖牌實際上是「水精」,水精水精,她雖然不知道具體何指,但既沾了個「水」字,想必對環境是有要求的——水鬼家的祖牌,只有下了水才能作妖;漂移地窟裡的那個詭異大塊頭,更是常年浸泡在水中的,而且還是三江源的純水。

再一低頭,下方是飄落了些細碎石屑。

這一處,沒有什麼方便的攀踩點,沒梯子的話,想爬高鑿物,是很費力的一件事兒,這女人能跑卻沒跑,看來就是被鑿這東西耽誤了時間。

仇碧影看了白水瀟一眼,又一步步倒蹬下來,問孟勁松:「搜過她身上嗎?」

孟勁松點頭:「搜過了,髮髻裡都拆散了看過,沒有。」

「仔細搜過嗎?」

孟勁松面上一窘,趨近仇碧影,低聲說了句:「是搜過了,男女有別,崖上全是男的,怕不方便,我還特意從下頭的營地調了兩個女山戶上來搜的。」

仇碧影嗯了一聲,又坐回帆布椅裡,眉頭擰起,半晌沒言語。

白水瀟忽然抬起頭來,齒縫裡迸出一句:「沒錯,是有東西,重要的東西。」

她面有得色,轉頭示意了一下盡頭處的洞口:「我就是怕你們找到,所以費勁心機鑿下來、扔下去了。」

「聽說下頭大的沒邊,還有許多吃人的凶獸,你們下去找吧,找個一年兩年,沒準能找到。」

說到末了,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好整以暇掙了掙繩索,以便自己被綁得更有儀態。

仇碧影在這笑聲裡倚入帆布椅,慢慢闔上眼睛,面色如常,並不受她擾亂。

過了會,她叫:「勁松。」

孟勁松趨前一步。

「你覺得她說的,可信嗎?」

孟勁松遲疑了一下,不管是回答千姿還是姑婆們的問題,他總有被端詳審視的不安全感,必得思量再三、圓融作答。

他說:「也不是……沒可能的。想讓東西不落到我們手裡,扔下去,的確是個法子。」

叢林裡找東西,是件相當難的事兒,君不見有人在山頭失蹤,當地組織大量人力、地毯式搜找,還得找上個幾天幾夜呢——那還是找個大塊頭的人,這種小物件,往下頭一扔,還不是泥牛入海?更何況,崖底凶險莫測,山鬼根本沒法組織大規模查找。

仇碧影嗯了一聲:「是個法子。但是還有一種可能……」

孟勁松支起耳朵,預備聽這第二種可能。

仇碧影卻岔開了話題:「我聽說,最初找到這女娃娃時,她假裝自己也是受害者,往自己身上劃了十幾刀?」

沒錯,這事別說親見了,光提起來,都讓人不寒而慄,孟勁松點了點頭:「是。」

仇碧影喟歎:「所以說啊,這女娃的想法,跟一般人是不一樣的,別人可能會往下頭扔,我看她……不一定。」

白水瀟臉上的笑慢慢僵住,面色又白了幾分。

仇碧影說得不慌不忙:「而且,有一件事我沒想通。」

「我聽柳冠國說,找到她的時候,她在吞吸蝙蝠的血?」

身後略有騷動,一眾山戶均覺反胃:那情景,太有畫面感了,而且當時一片焦臭、滿地血腥,被砍削在地的蝙蝠還在垂死振翼,隨便拈個細節出來,都讓人思之欲嘔。

孟勁松還待答一聲「是」,仇碧影已經自顧自說下去了:「我就琢磨著,這該多噁心啊,是人都知道,蝙蝠不但發出惡臭味,身上還攜帶了很多病菌,連狂犬病毒都有——這得多大的勇氣,拿自己的嘴,去吸它冒血的喉嚨?」

孟勁松心頭一陣不適,還得配合著仇碧影:「是。」

「除非她當時走投無路,需要借什麼事兒,去掩飾自己的某個舉動——這事必須足夠駭人聽聞,讓人一見之下,注意力全被吸引了開去,而忽視了她本來的行為。」

說到這兒,她睜開眼睛,重又坐起身子,目光錐子一般,盯視著面色難看如死人的白水瀟:「她在吞吸東西,但未必是蝙蝠血,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去吸蝙蝠血——她把那塊鑿出來的東西,給吃下去了。」

一眾嘩然間,白水瀟嘶聲尖叫:「你胡說八道!你這個老女人,你胡說八道!」

仇碧影笑了笑:「是不是胡說八道,待會就知道了。」

又吩咐孟勁松:「給她催吐。」

***

不到半個小時,五姑婆整治白水瀟的事兒就在崖上崖下傳開了。

辛辭在崖上聽見議論,也不知揣了什麼心理,也下了崖,他現在是個閒人,哪都能晃蕩——見人群都在某一處站著說話,於是近前去看,卻並不見白水瀟。

有人抬手給他指向:「那兒呢。」

辛辭往更下方走了十來步,忽然聽到女人的乾嘔和嗚咽聲。

他駭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緊走幾步,繞開擋住視線的幾棵雜樹,又撥開灌木叢,一眼就看到邱棟擰著眉頭、抱著胳膊坐在一邊,不遠處,兩個膀闊腰圓的山戶正揪摁住白水瀟、拿匙柄給她壓喉。

白水瀟手腳被縛,身子像砧板上的魚一樣不斷扭動掙扎,喉嚨裡發出絕望的哽咽哭音,看上去極其淒慘。

辛辭腦子一熱,脫口說了句:「哎哎,你們這……該辦事辦事,別虐待人啊。」

他是個普通人,也是個文明人,不大消受得住這種動手的事兒:這年頭,都尊重人權,哪怕真是個殺人嫌犯,都不能上刑訊,還得允許人家請律師辯護呢,更何況,白水瀟還是個女人。

那兩人被他這麼一喝止,都有些手足無措,白水瀟得了這片刻喘息,伏地痛哭不止。

邱棟歎了口氣,走上來攬住辛辭的肩,把他攬到一邊:「辛爺,我們也是沒辦法啊。」

要說山鬼嘛,下崖、攀山、擼袖子打架,那是個個沒得說,但說到類似「逼供」,誰都不擅長,也無從下手,再加上面前還是個幾乎哭斷了腸的女人……

還是邱棟想起跟劉盛兄弟一場,氣上心頭,帶頭給白水瀟灌了碗生雞蛋調油,這才打開了「局面」——本來就做得束手束腳了,又被辛辭扣一句「虐待」,難免窘迫。

但這種事,你能讓五姑婆、孟助理或者柳冠國來做嗎?還不是得硬著頭皮上?

辛辭也知道自己那點份量,不夠在這發號施令,再加上邱棟說得在情在理,只好囁嚅了句:「那也得注意……方式方法……」

身後有人悶聲說了句:「我來!」

回頭一看,辛辭登時沒了話說。

是劉盛的影身,王朋。

這些日子,王朋一直隨隊,雖說化裝沒先前那麼逼真了,但半為緬懷半為盡責,每天都還會捯飭一下,外人看來,仍是頂了張劉盛的臉,而他越是去「扮演」劉盛,心頭的那股怨懣和不平也就更深。

他冷冷說了句:「我來!看到女人哭就心軟了,要講什麼方式方法,那她當初殺劉盛,有沒有講究過方式方法?你們都健忘,人死得久了,你們就不痛不癢了,可我這脖子上,還頂著這張臉呢。」

說完,大踏步越過兩人,向著白水瀟走去。

王朋這張臉,勝過一切厲色言辭,辛辭面上火辣辣的。

白水瀟見到王朋的臉,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忽然扭動身子、拼盡全身的力氣向辛辭滾蹭過來,她沒法用手,只能拿額頭拚命去蹭磨他鞋面:「我求你了,你救救我,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救救我。」

辛辭尷尬得很,忙蹲下身子去阻止,又訥訥說了句:「白小姐,你殺了人,是必須要受到懲罰的,這個……我也救不了你。」

白水瀟滿眼是淚,抬頭看他:「你報警好了,我是殺人犯,讓我去坐牢,別讓我留在這兒,我求你了。」

這法子好像也可行,辛辭抬頭看邱棟:「要麼,就報警抓她好了,她吞了你們什麼重要的東西,就照x光,找醫院解決,何必這樣……折磨人呢。」

邊上,王朋等得不耐煩,一把拎起白水瀟背後捆繩,把她往邊上拖,白水瀟尖叫起來,那聲音像細鋼絲,挫得辛辭的耳膜難受極了。

他想跟過去,想起王朋那張臉,又忍住了,只得偏過了頭不看,呢喃了句:「何必這樣呢。」

……

半個小時後,孟勁松向仇碧影報知最新進展:什麼土法子都用了,白水瀟連膽汁都吐出來了,但東西……沒有。

仇碧影有些不置信:「沒有?」

孟勁松點頭:「沒有,要麼就是長她肚子裡了,但你總不能去剖吧?照x光的話,崖上又沒這條件。」

仇碧影沉默了一下:「還有別的嗎?」

別的?

孟勁松想了想:「哦,還有件事,聽說催吐的時候,辛辭過去了,就是千姿那個外聘的小化妝師,沒見過什麼世面,嚷嚷說要人道主義,白水瀟把他當救命稻草,哭嚎說要去坐牢,也不想留在這兒。」

仇碧影沒吭聲,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重複了句:「不想留在這兒?」

***

山膽是懸不回去了,神棍不能一直捧著,托了會之後,訕訕放到了地上。

孟千姿盯著山膽,頭大如斗,她一路剖山下來,體力本就透支,而今忽然消停下來,困乏得要命。一來何去何從,暫時做不了決定;二來算算時間,救援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到;三來想休息的話,沒有什麼地方比這兒更安穩的了……

她腦枕著背包,怏怏躺倒,眼皮似有千斤重,很快就闔上了。

睡覺這事,是有傳染性的,神棍縮在邊上,想著山膽、箱子、托住山膽時腦子裡閃現出的莫名片段以及那比天書還難懂的結繩記事,想著想著,也歪倒了。

江煉是最後歇下的,臨睡前,他還小心地爬上了喉口探看:那條「舌頭」不見了,鋪落一地肉紅,兩個瞳孔也如漏空了般,只剩下空洞洞的兩個黑窟窿。

是不是因為山膽被「摘下」了,這些守護者,或者說是監-禁者,也就失去了功用了呢?

他閉上眼睛,但心頭盤纏的事兒太多,睡眠太淺,做了好多夢。

夢見況家人為了躲土匪,瘋狂抽打馱馬,馱馬背上的肉塊一顛一伏,那些馱著的箱子也是一晃一碰。

夢見神棍手捧山膽,珍而重之放進箱子裡,邊上有人唱票般念:「山膽一枚。」

還夢見了很早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兒。

那時候,他還沒被況同勝收養,走街串巷,盯上了一個算卦的瞎子,那瞎子盤腿坐著,面前的小瓷碗裡扔了許多毛票,最大的鈔,足有十塊錢!

他餓得發慌,看得眼饞,心一橫,伸手掏了一把,掉頭就跑,哪知那老頭,眼雖瞎,動作卻靈活,一把抓住他肩膀,枯瘦的手直陷進他肉裡。

他扭動著小身板,又踢又打,嘴裡罵:「死老頭,封建迷信,起開!給我起開!」

那老頭瞪著他看,兩隻眼睛裡長滿白茬茬的翳,特別恐怖,說話卻溫和:「小兄弟,你別動,你的命格特別奇怪,我看不透……」

……

夢裡,那兩隻眼睛越擴越大,擴成了深不可測的黑窟窿,窟窿深處,迴盪著宿命般的絮絮低語:看不透看不透,我看不透……

江煉醒過來。

石室裡好安靜,空地上的山膽還在,泛瑩潤的微光,往左看,神棍四仰八叉,嘴巴半張,還在酣睡。

往右看……

咦,孟千姿已經醒了,只是還側著身子蜷著,睜著眼睛,臉上一片茫然,連微微扇動著的細密睫毛,都顯得那麼茫然。

怕吵醒神棍,江煉壓低聲音叫她:「哎。」

孟千姿抬眼看他,剛睡過一覺,眼睛得了休息,雖有些迷茫,但黑白分明。

江煉示意了一下山膽:「預備拿它怎麼辦?」

他當然知道,孟千姿此趟下來,是不準備動山膽的,但此一時彼一時,發生了太多讓人想不到的事兒了:山膽已落,是留在這呢,還是帶出去呢?

孟千姿答非所問:「你知不知道,在我之前,我們山鬼王座,空懸了三十多年?」

江煉點頭,聽她提起過。

「姑婆們很著急,那些年,山鬼中滿週歲的孩子,都要被帶去做個試驗,叫『動金鈴』,隔了層布障,誰能動金鈴,誰就是下一任山鬼王座。」

江煉靜靜聽著。

「據說一個一個孩子被抱過去,哭鬧不休,金鈴毫無動靜。我過去的時候,盤腿坐著,咬著個奶嘴傻笑,還啪啪拍手。」

江煉不覺微笑。

「然後,金鈴的九個鈴片,原本是垂著的,忽然之間,就像往上生長的葉片,都反向立起來了。」

「從此之後,我就是繼任王座了。」

她歎了口氣:「可是一個人,如果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什麼,通常是不會去珍惜的,山鬼中,多少人夢想坐王座,可惜祖宗奶奶沒賞這碗飯,連爭都沒法爭——我呢,反而嫌煩,經常撂攤子揚言要不幹。」

「我大孃孃脾氣最好,就勸我說,姿寶兒,你看,現在太平盛世,江湖無波,你坐王座,什麼事都不用做,沒事剪個彩啊,露個臉啊,做個富貴閒人,多好。」

江煉覺得「富貴閒人」這說法挺耳熟,想了想,記起是《紅樓夢》裡賈寶玉的綽號,但他這富貴閒人,沒能持續多久,很快就冰消雪釋。

孟千姿低聲說了句:「可是現在,我怎麼感覺,她這話不對呢?我總覺得,我這一代,山鬼會出大事。」

很大很大的……大事。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