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2】

忙完已是晚上。

段太婆的事已有了結果,論理該跟高荊鴻說一聲,但大孃孃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大好,孟千姿猶豫再三,電話撥給了仇碧影——五媽這兩天還在山桂齋,由她轉達最合適不過了。

仇碧影是烈火性子,聽到自家長輩是折在閻羅手上的,氣得破口大罵,待到聽了閻羅的種種經歷,又覺得毛骨悚然,半晌沒作聲。

末了問她:「那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孟千姿想了想:「現在線索不多,哪裡有線頭就揪哪裡吧,閻羅說是在鎮龍山找到的龍骨殘片,我準備在這多待兩天,調一下這頭的山譜,看個究竟。」

孟千姿忙的是正事,仇碧影不好說什麼,頓了頓又問她:「那個江煉,還在那呢?」

其實她口氣柔和,但孟千姿還是無端反感,眉頭皺了又皺,耐著性子解釋:「江煉是幫況家找箱子的,而況家也是整件事裡的重要一環,難道還把他撇開嗎?」

仇碧影猶豫了一下:「那他,有沒有對你……」

孟千姿光火:「沒有!沒有!江煉一直在認真做事,沒功夫來追我。我很好嗎?是什麼香餑餑嗎?人人都看得上我嗎?五媽,你別在那想一出是一出行不行?」

她這一發火,仇碧影反而不用藏著掖著了:「小千兒,你看看你,又發脾氣,你明知五媽不是那意思。」

孟千姿見她陪小心,又覺得過意不去,語氣緩回來:「五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人家江煉從沒說過喜歡我——他不說,難道我衝過去跟他說別喜歡我?人家回一句,孟小姐,你想多了吧……我臊不臊啊?」

仇碧影在那頭笑:「也是,他不開口也就算了,要是開口……小千兒,為他好也為你自己好,別磨磨唧唧耽誤人家,當斷則斷吧。」

掛了電話,孟千姿什麼心情都沒了,枯坐了會之後,扯了條毯子出門。

***

夜已經挺深了。

這寨子是個雜居寨,壯、瑤、漢族都有,服飾上的差別挺大,但建築上沒什麼典型風格,貔貅的人租下了這一排好幾個院落,矬子裡拔將軍,最過得去的一個就留給了孟千姿幾個人。

這小院也就是個農家小院的樣式,屋簷下懸著一串串紅彤彤的曬制辣椒,院門光有門框,沒門,大概熟門熟戶,沒必要關門防賊吧。

院子裡,放了幾張竹製粗編躺椅,夏天納涼用的,現在是夏末,躺椅還沒收,但夜晚已經有點涼意了,孟千姿過去躺下,又把毯子蓋在身上。

身底下的竹篾條涼絲絲的,身上蓋毯子的地方卻又溫暖得很,這上下反差,還蠻愜意。

孟千姿躺了會,剛迷迷糊糊有了點睡意,忽聽到後面房間裡有開門聲,緊接著有人往外小跑,經過躺椅時,那人咦了一聲,叫她:「千姿,怎麼睡這了?」

是江煉。

孟千姿攏了攏毯子,問他:「幹嘛去?」

江煉指了指門外:「用房車。」

寨子太偏,基礎設施跟不上,屋裡沒馬桶,上廁所一般是野地茅坑解決,孟千姿的房車有污水箱,用房車,基本上就是上廁所的代名詞了。

孟千姿瞪他:「我同意你用了嗎?是白用的嗎?一次一塊!」

江煉哭笑不得:「那我回頭給你。」

「那不行,先交錢,再上車。」

江煉沒辦法,又一溜煙往回跑,再出來時,手裡抓了手機,邊走邊點,孟千姿聽到自己的手機有消息進來,點開一看,江煉給她發了個紅包,一塊五的。

還朝她喊話:「不用找了,五毛錢打賞你的,太敬業了,大半夜還在這看廁所。」

孟千姿又好氣又好笑,目送他消失在院門之外,又去收那紅包,將點而未點時,一股頹喪襲上心頭,忽然就覺得,自己怪沒勁的。

江煉並沒想招惹她,她何必去主動招惹他呢?

她撂了手機,身子往毯子裡縮了縮,又往上拉毯沿,遮住了自己大半張臉。

天上有星,疏疏朗朗,不知名的蟲子在牆根處有一聲沒一聲地啾鳴,偶爾不知哪個方向,會傳來狗叫聲——深夜的狗叫聲會讓人發慌,覺得是有鬼過路或是有賊翻牆。

有熟悉的腳步聲,是江煉又回來了,說她:「你就這麼露天睡嗎?」

孟千姿說:「又沒礙著誰。」

江煉笑,逕自回房了,孟千姿見他就這麼走了,又有點失落——哪知他很快就出來了,裝備帶得比她還全:除了毯子,還有枕頭。

江煉就在她隔壁那張躺椅上睡下,轉頭看她時,才發現她沒枕頭:「你這樣,不硌得慌嗎?」

「有點。」

「那回去拿啊。」

那多麻煩啊,孟千姿回他:「我能忍。」

一個人的忍耐力用在哪不好,用在犯懶上,江煉無語,頓了頓吩咐她:「頭,抬一下。」

孟千姿略欠起身子,等到感覺到腦後墊進了一枕柔軟,才又鬆弛地躺下去。

每次佔了江煉便宜,都格外有成就感。

江煉說她:「懶成這樣,寧願在這摸黑看廁所,也不願多走兩步路回去拿個枕頭。」

孟千姿慢條斯理回他:「我是懶,但我還不是枕著枕頭了?有人節儉又勤快,那又怎麼樣,省下的口糧被人吃了,搬來的枕頭被人睡了。」

江煉無從反駁,只好岔開話題:「臨睡前,神棍跟我說,暫時沒新的線索,他想去趟崑崙。」

孟千姿說:「去崑崙我不反對,但我建議,最好有了更具體的線索之後再去,閻羅只給了句『在崑崙』,崑崙山那麼大呢。」

「我也是這麼說的,但再一想,他去崑崙,也許能有收穫。」

這話怎麼講?孟千姿轉頭看他。

江煉說:「神棍這人,是個寶藏,我們現在,除了不放過每一條細小的線索外,還得指望他——你記不記得,他起初,光是聽到山膽的名字,就做了找箱子的夢?」

孟千姿點頭:「然後,山膽對他是有反應的,手托山膽時,還曾出現幻象……還有那個假閻羅,好像也認識他。」

江煉接下去:「這些幻象和感應,我覺得會繼續出現的,只要他更深入地接觸到某些東西——如果崑崙山真的是清點箱子、出現龍影的地方,那他到了那兒,只要接近原址,多半會有感覺。」

孟千姿聽懂了:「你把他當探針?」

江煉嗯了一聲。

就讓神棍這根人形探針在崑崙山漫山遍野地逡巡好了,沒準能幫大家做最基礎的定位,好過滿山抓瞎。

孟千姿想了想:「如果這樣,我建議,還有一根更靈敏的探針,和他同行。」

江煉好奇:「誰?」

「況美盈,她的血可以開箱——她現在的身體已經出現異樣了,但依你們所言,越接近箱子,她就越能得到安撫,血液應該也就越趨於平靜,她的血,才是最靈敏的信號,比神棍那虛無縹緲的感應要靠譜多了。」

江煉沒吭聲,過了會才說:「你是讓她不時放血……去測試和箱子的距離嗎?這樣會不會太受罪了點?」

孟千姿說:「況同勝有一句話,我還挺欣賞的,況美盈也該為自己的命做點什麼,而不是坐享其成、任你在外頭拚命——放點血怎麼了?水鬼家賠上了那麼多條命,至今還沒個結果呢。」

也是。

江煉不再堅持:「我明天就給美盈打電話,崑崙山那種地方,苦寒之地,她得做好吃苦耐勞的準備。」

說到況美盈,忽然就勾起孟千姿一樁心事來,她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問他:「你當初,為什麼不讓況美盈喜歡你啊?」

江煉一愣,旋即失笑:「這很難理解嗎?一個人,連生命都不是自己的,那感情總該是自由的吧?」

「我當初,察覺干爺有這意向,又發現自己是第一人選,我喜歡她也就算了,但我並不喜歡她,當然止不住反感。」

「但寄人籬下、受人恩惠,又不想把事情做得太激烈,思前想後,覺得其實也好操作:只要美盈不喜歡我,就萬事大吉了,因為干爺雖然傾向於老式包辦,但很疼美盈,不會強逆著她來。」

孟千姿好奇:「那你都用了什麼法子啊?」

「多著呢,」江煉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好笑,「學壞,花心,今天追這個,明天膩味那個,逃學,抽煙,混酒吧,偷東西……總之,是把她反感的事,都做了個遍。結果……」

聽這語氣,結果好像不盡如人意。

果然。

「結果,我很快發現,白演了。美盈喜歡韋彪,怪不得每次都拿憐憫的看傻子的眼神看我,還苦勸我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哎呦我去,孟千姿蜷在毯子裡笑成一團。

江煉笑著看她,他很喜歡看孟千姿笑,她一開心,他也跟著開心,就如同現在,能讓她笑笑,當年那些糗事,好像做得也不是那麼沒意義:「這也就算了,她還去跟我干爺告狀,要知道,那些事,我都是當著她面做的,唯恐她看不見,這下可好,人證物證俱在,時間地點都說得上,想賴都沒法賴。」

「我干爺是老派人物,信奉『棍棒底下出英才』,一聽,這還得了,當時,他手下雇了不少人辦事,一聲令下,把我吊起來打,打得我半個月沒下得來床。」

明明怪慘的,但孟千姿對他同情不起來,就是想笑。

「還沒完呢,美盈給我送飯,還一身正氣,一臉正色說,江煉,我是為你好,你現在可能不明白、會氣我,但將來,會感激我的。」

孟千姿笑得肚子都疼了。

江煉唏噓:「事後,我還挺憤憤不平的,覺得自己少年英俊,美盈怎麼也該傾心於我吧……結果中意的是韋彪,害我判斷失誤,還挨一頓打。」

孟千姿忽然感慨,低聲說了句:「是啊,你以為你漂亮、有錢,是人都該喜歡你,結果並不是……人的心思,太難看透了,有人會設計讓人不喜歡自己,也有人會設計讓人喜歡自己。」

江煉覺得她話裡有話,卻也不便追問,頓了會,才說:「如果有人設計你,讓你喜歡他,那你得小心了,這人一定不是真喜歡你,真喜歡你,永遠沒法設計。」

真心喜歡,會患得患失,全無章法,沒了套路,也沒了邏輯,手足無措,口笨嘴拙,只想把顫巍巍一顆心送給你看。

孟千姿沉默半晌,才回了句:「是。」

真怪,明明聊得好好的,氣氛卻突然沉悶,江煉還沒來得及細思個中究竟,就聽到身後不遠處,門嘩的被拉開,有個人光著腳板跑出來,腳掌和地面相拍,發出啪啪的聲響。

江煉和孟千姿同時起身、轉頭去看。

是神棍,猴急急跑到江煉門口,似乎是想叫門,又發現門原本就是開的,有點發懵。

江煉輕咳了兩聲,招呼他:「這呢。」

神棍又啪嗒啪嗒跑過來,氣喘不勻,神情迫切,張口就是一句:「小煉煉,我剛……又做夢了。」

我靠,剛還說到這個呢,他居然就做夢了,孟千姿心頭一喜,擁著毯子就坐起身來。

江煉就淡定多了,他示意了一下空著的那張躺椅:「挪過來,坐下,慢慢說吧。」

他一早就覺得:神棍今兒,又是「故人相認」,又是看完了水鬼的視頻,這麼多信息湧入腦際,是該想起什麼來、再做上一兩個夢了。

***

神棍是念叨著孟千姿的問題睡下的。

——龍去哪了呢?那些其它的箱子,去哪了了呢?

然後,漸入黑甜。

夢裡,群山聳峙,明月高掛,曠野被映照得如同白地,有巨大的篝火燃起,火焰幾乎衝上中天,有很多人,圍篝火而坐,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

和從前一樣,他看不清那些人的服飾和長相,只依稀知道,有很多人、很多身影晃動,抬起頭,看到巨大的山壁。

山壁上,鳥影晃動。

這一次,他知道那鳥是什麼了,因為他看到了映上山壁的、長長的尾羽。

再聯想到那華麗的翎羽……

這是鳳凰吧!

他想回轉頭,去看鳳凰的真身,也不知道為什麼,脖子僵硬,總轉不過去,山壁上,鳳影張開雙翅,迎風扶搖而上,華美的身影完全舒展開來。

神棍就說到這兒,他雙眼發直,似乎還沉浸在夢中的情境裡。

孟千姿沉不住氣:「然後呢?」

神棍喃喃:「然後……它就落下來了。」

「落到篝火旁邊、人圈裡去了?」

神棍搖頭:「不是,是死了的那種落,你知道它死了,再也飛不起來,中途氣絕,很無力地墜落的那種落。」

居然死了?

江煉問了句:「你憑什麼說是死了呢?畢竟你只看到了墜下的影子。」

神棍歎了口氣。

因為接下來,全場大放悲聲。

他也在其中,也在嗚咽,即便是睡夢裡,都能感受到那種無力和絕望,然後,潮水般的低泣低訴在篝火周圍蔓延開來。

……

江煉心中一動:「他們在說話?」

神棍點頭。

「說的是你聽得懂的話嗎?我的意思是,說的應該是古語或者艱澀的方言,不是普通話吧?」

神棍愣了一下,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仔細回想之後,他字斟句酌:「說的語言,其實我是聽不懂的,跟現在通行的普通話根本不一樣,但是在夢裡,我聽到了就能理解、能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

懂了,江煉示意他繼續:「那些人,如泣如訴的,在說些什麼?」

神棍吞嚥了一口唾沫。

那些人反覆念叨、低低吟唱著的,其實表達的都是一個意思。

——最後一頭麒麟已經離去,金翅鳳凰也活到了盡頭,只有我們老邁的龍,還在半空翱翔,可它越飛越慢,身側再也沒有雲霧相從。

——失去了它們的引領和陪伴,我們將去往何方?我們的榮耀和輝煌,將如燒盡的篝火,再也不見閃亮……

這低訴,嘈嘈切切,在白亮的曠野上播揚開來,被風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就在這個時候,轟然一聲巨響,四野震顫,連地面都似乎傾側了一下,篝火仍在燃燒,但所有的低訴聲都戛然而止,四周靜得可怕,空氣中蔓延著令人窒息的緊張和惶恐。

孟千姿的心都揪起來了,她最受不了這樣的渲染和停頓,恨不得揪過神棍的衣領逼他往下說:「發生什麼事了?這響聲是怎麼回事,沒人過去看看嗎?」

神棍的回答差點把她氣昏過去:「我也想去看看怎麼回事,我這不是醒了嗎?」

半晌,江煉輕聲答了句:「麒麟走了,鳳凰死了,現在這巨響,可能是龍……隕落了。」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