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隕落了。
是怎麼隕落的?悍然自高空砸下嗎?難怪會四野震顫,連地面都為之傾側。
孟千姿很想知道那是幅什麼場景,聽人描述描述也好,然而沒法逼神棍回去繼續做夢——神棍的夢,真比大旱季的泉眼水還金貴,這麼多日子了,也才冒泡了一兩回。
她懷著無比惆悵,偎著枕頭,漸漸睡著了。
到半夜時,聽到江煉叫她,孟千姿迷迷糊糊睜眼,只覺面上有細細涼沁,又聽到江煉輕聲說:「千姿,下雨了,回房去睡。」
她渾噩地嗯了一聲,用腳摸索到鞋子,昏昏沉沉回屋,剛挨到床就又躺下了。
早上,被密簇的雨聲吵醒,透過貼了花格膜的窗戶往外看,能看到一道一道的雨線,一夜間,雨竟下大了。
孟千姿躺了會,才發覺這聲音不對,雨聲中還摻了手機響鈴,她伸手四下去摸,摸著了之後湊到面前,只一眼,便噌一下坐了起來,睡意全無。
視頻電話的邀請人是高荊鴻。
孟千姿匆忙梳攏了一下頭髮,點擊接受邀請,屏幕上現出了高荊鴻的臉,雙目紅腫,頭髮也有些凌亂,看背景,是倚靠在床上的。
原來,大孃孃也會有不注意儀態的時候,孟千姿心中先怪上了五媽,覺得是仇碧影傳話不夠委婉,轉念一想,大孃孃跟段太婆情同母女,消息傳得再委婉,也免不了要狠狠傷心上那麼一回的。
此時的高荊鴻,不像個處事得宜的長者,倒似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張口就問她:「姿寶兒,我段孃孃,會不會曝屍荒野啊?」
孟千姿不答。
會吧,她覺得會,閻羅這樣的人,殺了人,還會好心幫忙收葬麼?
只是這話,不能直說。
高荊鴻眼圈泛紅:「昨晚上,我夢到我段孃孃了,她說她死得不安生,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每天都很累、很辛苦……」
孟千姿說:「大孃孃,你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是你太焦慮了,不用當真。」
高荊鴻答非所問:「我一早就讓柳姐兒找了崑崙那頭的歸山築,從現在開始,地毯式的、一寸寸搜山,我這只要一想到,段孃孃死都不能入土,我就……」
話沒說完,突然就哭了。
孟千姿從來沒想到過高荊鴻會哭——大孃孃至多會傷感、儀態優雅地歎一口氣,連擰眉的姿態都恰到好處。
她愣坐著,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後悔自己接了這個電話,不接的話,就不會看見大孃孃的崩塌,又忽然覺得,這些自己一直以來依靠著的人,其實也不是時時堅硬如鐵,有些時候,反會要她去支撐。
好在,柳姐兒很快趕到跟前了,手腳麻利地扶高荊鴻躺下:「哎呦鴻姐,自己身子自己不知道嗎,可不能這麼造……」
孟千姿悄悄撳斷了電話。
頓了頓,她又打電話給路三明,吩咐他盡快把這一帶的山譜給她送過來。
***
江煉起床時,貔貅已經安排人備早飯了,就在雨簷下放了張小方桌、設幾個小馬扎,還問說是嗦粉還是吃油茶,一大早的,江煉不想吃得口味太雜,於是要了油茶,神棍正選擇困難,聽他要了油茶,也有樣學樣。
洗漱了過來才發現,還不如嗦粉:這油茶太隆重了,豬骨熬的茶湯,邊上一溜排開小碟,有青蔥、香菜、米花、脆果、酥花生、粉腸,還有切得連皮開邊、呈蝴蝶狀的魚片——這哪是吃油茶啊,趕得上涮火鍋了。
孟千姿的屋門緊閉,大概是還沒起。
簷上雨線滴落、桌上食色生香,這用餐的意境倒挺好。
江煉便忙著搭配自己的油茶,明知沒什麼希望,還是問了神棍一句:「昨晚……繼續做夢了沒?」
神棍斜了他一眼:「小煉煉,你是指望我夢出大結局呢?」
江煉說:「那最好不過了,能偷懶的話,誰想東奔西跑。」
油茶燙嘴,一時間下不了口,大概這碗裡湯也如湖中水,又勾得神棍想起水鬼的事來:「哎,小煉煉,水鬼只三個姓呢。」
沒錯啊,要麼人家又稱「水鬼三姓」呢,江煉呷了口湯:「丁、姜、易三姓,挺好記的。」
「那你覺不覺得,這三個姓,很值得玩味?」
玩味嗎?江煉舀了勺米花入嘴,這兒的米花不是爆米花,而是糯米經蒸熟曬乾之後油炸而成,嘎崩脆香,很有嚼頭:「不都是百家姓裡的嗎?」
神棍鄙視他:「全天下姓丁、姜、易的人多著呢,一個姓,通常有好多源流,我昨晚上,仔細捋了一下三姓的源流,發現其中大有文章。」
江煉拈過桌上紙巾擦了擦嘴,暫停進餐:「你講。」
如此配合,讓神棍覺得自己很受重視,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易姓,你拆一下字,上頭是個『日』,下頭是個異形的『月』,傳說中,黃帝象日月之形以作『易』,這個姓,是黃帝后裔。」
「姜姓,源出神農氏,因為炎帝生於姜水,於是以水定姓。」
來頭似乎都不小啊,江煉沉吟:「那丁姓呢?」
「丁姓倒沒這麼直接,但是,丁姓有一系源流,是來自姜姓的,《姓氏》書裡說,『系承姜』,也就是說,從姜姓分出過一支、從此姓丁了——如果現在水鬼三姓的丁姓,是從姜姓分出來的話,那麼水鬼三姓,全部源出炎黃,而且……」
說到這兒,他壓低聲音:「你有沒有發現,三姓很封閉,不跟外姓聯姻的?」
江煉奇道:「沒有吧,視頻裡那個叫易颯的姑娘,她找的男朋友,不就是姓宗嗎,叫宗杭。」
神棍沒好氣:「我說的是之前!之前!」
之前啊,那確實是,江煉點頭。
三姓互相通婚,所以後代絕跨不出這三個姓去,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三姓可以吸納外人,但有兩個條件。
一是對方改姓。
這也就算了,改個姓嘛,不是特別計較的話,其實不痛不癢。
二是要對方做絕戶。
也就是說,你入了三姓,終身都別娶妻生子了、不允許留下後代——這就很崩潰了,要知道,中國人的傳統觀念可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所以,以上兩個條件一結合,其隱含的意義可謂不言而喻,那就是:沒門,我們不納外姓。
江煉喃喃:「也虧得三姓各支的人都很多,婚配時可擇取的範圍大,這要是人少一點,近親結婚,一來二去的,那可……」
神棍覺得他眼皮子太淺了:「這種神秘的家族,你以為會受什麼近親結婚或者斷代的制約嗎?你那是沒聽說過掌鈴盛家……」
他發覺自己跑題了,於是把話題又扯回來:「水鬼的這種做法,你看出什麼道道沒有?」
沒有,江煉試圖碰運氣:「說明他們家規很嚴?」
神棍歎氣:「小煉煉,我真是高估你的聰明才智了。你除了得目觀全局之外,還得透過現象看本質:表面上,他們是封閉、家規嚴苛,但往更深處想,你不覺得,他們這是保持血脈的……純粹嗎?」
江煉心中咯登一聲。
還真的,丁、姜、易三姓互相聯姻,這血緣親緣,數千年來都只在三姓內部流轉,好不容易加入個外姓,又是不允許留下子嗣的,也就是說,血脈永不會被「污染」。
神棍補充:「你再看山鬼,山鬼就不一樣,這些天我們遇到的,姓孟的、柳的、沈的、路的……我懷疑,山鬼的姓捋一遍,都能出一部百家姓了。誰更古老、純粹,誰更從體質和血脈上更接近古早時的祖輩,這不是一目瞭然嗎?所以啊,水鬼之所以那麼封閉、之所以守護著最核心的秘密,又之所以在二十多年前被指引著去了漂移地窟,那都是有原因的。」
正說著,院門口有人聲,循向看去,有個穿蓑衣戴斗笠的人進來。
這種老式的防雨裝束,只在這些偏遠的村寨還沿用著,江煉先還以為是當地人,直到那人站到雨簷下,斗笠一摘,露出一頭柔軟的微濡長髮來,江煉才認出,居然是孟千姿。
她把斗笠豎靠在牆根,又脫下蓑衣,抖了抖水,掛上牆面,側轉身時,江煉看到,她背上背了個卷軸樣的籐制畫筒。
他笑著跟她打招呼:「我以為你還在睡呢,原來起這麼早。」
又指桌上:「吃點嗎?都是才上的,很新鮮,也熱乎。」
孟千姿搖頭:「吃過了,我一大早就起來忙了……這個,這個好吃……」
她指江煉手邊的那一小碟米花,一個沒忍住,伸手捏了一小撮送進嘴裡,米花是油炸的,把她幾個指尖都裹上了油,她晾著指尖,正沒理會處,江煉遞了張紙巾給她,又推了個馬扎過來:「坐下吃。」
說來也怪,她是真吃過了,原本也沒想吃的,但聽他一說,也就很自然地坐下了,擦了手,一瞥眼見到江煉拈了小碗、在給她盛茶湯,又提醒他:「給我少盛點,我吃過了。」
江煉原本一湯勺舀得滿滿,聽她一說,又往外傾出了些,順口問了句:「都忙什麼了?」
被他這一問,孟千姿有點意興闌珊。
***
她先是去看了閻羅的屍體,內心裡,對「閻羅生閻羅」還存了點指望,然而,一日夜過去,加上天氣並不涼爽,那屍體,愈發**得讓人反胃。
她無精打采地拿勺子攪了攪油茶:「怎麼說呢,道理都知道,打翻的牛奶,就別再去管它了——但每次一想起來,還是慪得要命,閻羅要是還活著,咱們得少走多少彎路啊。」
閻羅這麼大個寶藏,居然就這麼錯失了。
神棍抹了抹嘴:「孟小姐,你是鑽牛角尖裡去了,我接下來的話,應該能讓你好受點:閻羅最大的價值,是他知道段小姐和箱子的下落——但是箱子在哪,不難找的,小煉煉說了,可以讓況小姐陪我一起去崑崙,我對她的血很有信心。」
「至於其它方面,那個閻羅知道的,估計還沒我們多。」
孟千姿奇道:「這話怎麼說?」
神棍說:「你站在全局的角度去想就知道了,一口箱子以及裡面的東西,被拆得四分五裂,由不同的人帶走——況家只是守護著一口空箱子而已,充其量是條支線,而閻羅所有的線索,都來自對這條支線的解讀,他能知道多少?」
江煉點頭:「閻羅這個人,貪財好利又惜命,他棄家逃亡時都帶著那口箱子,又不遠千里去崑崙,目的應該很明確,就是為了找到那個什麼麒麟胎,吞吃以求長生。」
說到這兒,他伸出手指接了點雨水,在桌面上畫了個有圓心的圓,又畫了條直指圓心的箭頭:「閻羅應該是從某個點切進這件事,偶然接近了最大的秘密,但他並沒這個意識,從頭到尾,他知道的就是這根線,但我們現在,至少拼接出一部分圓了吧。」
反正再怎麼慪天慪地也沒用,還不如吃這安慰,孟千姿嫣然一笑:「閻羅知道得如果沒那麼多,那我就舒服了。」
江煉指了指她背上的畫筒:「這個是什麼?」
孟千姿這才想起背上還背了東西,她解下掛繩:「想調山譜來看的,但存放山譜的地方有點遠,一時間送不過來,我就讓對方把電子版的發過來,同時讓他們在那頭張掛,給我直播認譜火眼讀圖。」
她打開畫筒蓋,把裡頭的紙張抽出來:「這是打印出來的,我們的山譜有譜記,也就是說,像圖書館的借閱記錄一樣,誰誰在什麼時候調過山譜,都有記錄,早些年是手寫的,現在都可以電子查詢。」
「還記不記得閻羅說,他在鎮龍山找到了龍骨殘片?我本來是想重點查看鎮龍山的山譜的,結果無意中點開譜記,發現我段太婆當年造訪過五百弄鄉之後,曾經調過鳳凰山的山譜來看。」
說到這兒,她展開手上的a3尺寸打印紙,拿手點向一處:「看這。」
山譜的畫圖倒沒有什麼稀奇的,無非就是各色山形輪廓,孟千姿想讓他們看的,是那行寫明了添於一九七五年的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