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成微用力攬住她,低頭在她耳旁低聲說:「蕭君,發生什麼事了?」聲音緩慢沉穩,不輕不重,像黑夜裡波濤洶湧的海面上隱約可見的燈塔,充滿鎮定人心的力量。趙蕭君抬起頭無助的看著他,眼睛裡滿是氤氳的水氣,眼前的一切似乎瞬間失去了顏色。好半晌,意識重新倒流回身上,垂著頭哽咽說:「我要回家。」成微什麼都沒問,點頭說:「好,我送你回家。」打電話立即訂機票。
趙蕭君茫然混沌的腦海裡全是母親的影子,心上壓著的是泰山的重量。其實說起來,她跟著母親並沒有生活多久,小時候只剩下模糊的影像,真正算的上的是高中那兩年,可是過的也並不怎麼舒適。後來離開了,每次回家也都是來去匆匆的。儘管這樣,她母親卻是她死寂灰暗的心靈上的一股清泉,雖然只是一點點,可是已經很滿足。很小就失去了父親,稍大一點,相依為命的外婆也去世了,可是到底還有個母親,而且愛她,疼她,給了她盡可能有的母愛——雖然少,雖然斷斷續續,可是她很珍視,總是揣在心裡,想起來就覺得自己睡在午後的陽光裡,是潛意識裡的皈依。別人視之為平常的事情,在她眼裡,覺得那是一種情感上的奢侈——是如此的難得,而且幸運。可是現在——,原來現實比你想像中的不堪還要不堪,比你意料中的殘酷還要殘酷,比最壞的打算還要壞。
她臉上的氣色雖然慘白的嚇人,但是仍然顫抖著有條不紊的處理各項事情。先回了一趟住處,將所有存款取出來,大概是不夠的。她並不擔心錢的問題——雖然這也是一個問題,可是要籌總是籌的出來的,銀行或許可以幫她的忙。她真正恐懼的是某些不可抗拒的事物,比如說生,老,病,死。世界上的事情如果能靠錢解決,沒有比這個更簡單的了。
然後她給林晴川打電話,將所有事情告訴她。林晴川沉默了許久,然後實話實說:「既然是晚期,治癒的可能性——」她沒有明說出來,「我的意思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趙蕭君從腳底源源不斷的湧現一種無助的悲哀,越積越濃,一直灌到頭頂,將她包裹的呼吸困難。林晴川雙手撐在實驗台上,像在支撐什麼,緩緩的說:「熬一熬總會過去的。我父親走的時候,我也——,可是時間一久,那種說不出的悲哀也淡薄了許多。事情總會好的,不會好,也總會過去的。」林晴川的父親也是因病去世。
趙蕭君握住電話,發不出一點聲音。心裡不斷在想,總會過去的吧?可是身處其中,卻不是這麼想的,那種煎熬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林晴川提醒她:「陳喬其知不知道這件事?」趙蕭君沉默不語。林晴川試探的說:「你不打算告訴他?」好半天她才說:「你替我告訴他吧,只說我母親要動一個小手術,必須回去一趟。我馬上就要走了。」林晴川輕歎一聲答應了。
趙蕭君隨便收拾了幾件衣服便和成微一起離開了。在飛機上她握住成微的手不斷喃喃的訴說,說母親小時候如何餵她吃飯,說母親冒著雨去學校送外套給她,說母親半夜起來替她蓋被子……,成微一直在旁邊仔細聽著,拍著她的手背,不斷安慰她。趙蕭君說著說著流下眼淚,到後來倦極而睡。皺著眉睡的極其不舒服,夢裡依舊是黑影幢幢,昏慘慘的一片。
她母親住在當地市醫院,雙眼凹陷,面如死灰,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趙蕭君先叫了一聲「媽」,眼淚簌簌的往下掉。她母親精神雖不濟,心態倒很平和,摸著她的頭,眼圈發紅。趙蕭君趕緊抹掉眼淚,勉強笑說:「媽,你別擔心,一定治的好的,現在醫學這麼發達——」她母親撐著氣說:「沒事——」趙蕭君連忙說:「媽,你別說話,好好休息,一切有我呢。」
她母親眼睛看著站在後面的成微,對他點頭示意。成微趕緊走過來說:「您放心,一定沒事的。我認識最好的醫生。」她母親笑著點點頭,有些吃力。只說了這麼一會兒話,臉上便露出疲倦的神色。趙蕭君立即說:「媽,你先睡會兒。我坐這裡陪你。」她母親似乎撐不住,慢慢閉上眼睛。
趙蕭君坐在那裡鼻子酸麻酸麻的,可是又不敢掉眼淚。她跟著成微走出病房,哽咽著問:「醫生怎麼說?」成微給她看化驗結果,說:「胃角及胃竇部黏膜瀰漫增厚,潰爛平,而且胃周有一枚淋巴腫大,腹主動脈前方有一枚腫大淋巴……,總之,情況很不樂觀。」趙蕭君無力看著他,胸口劇烈起伏。成微安慰她:「先別擔心,這裡的醫療條件不是很好。先轉到省裡的九四醫院去吧,那裡有許多這方面的專家。我已經聯繫好了。」趙蕭君點頭,摀住嘴抽噎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她母親的病情越來越糟糕,已經不能正常進食,時常有嘔血的現象,腹部經常疼痛難忍,大小便不能自理,而且時常有意外情況發生。趙蕭君日夜在醫院裡伏侍,人迅速消瘦。成微抽空回北京處理公事,像空中飛人一樣兩頭跑。陳喬其每天都打電話過來,讓她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的。趙蕭君還是沒有告訴他實情,可是聽到他的聲音,好歹是一種安慰。
經過商討,主治醫生決定試著進行手術治療,先切除一部分胃。趙蕭君到處籌錢,拿出所有的積蓄,他繼父連小工廠都轉讓了,才湊夠了手術費。可是將來還有住院費,化療費,各種藥物的費用,趙蕭君手上拿著雪花一樣的帳單,愁眉不展,肩上抗著一重又一重的重擔,步履蹣跚,她只希望母親能活下來。
六月一號,進行手術那一天,成微特意飛過來陪著她。一把抱她在懷裡,不斷的說:「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像在哄顫慄的小孩。他替她墊付了一大筆的醫藥費,卻什麼都沒說。趙蕭君也知道,並沒有推辭,心裡大舒了一口氣,十分感激,認真的說:「成微,真是謝謝你借我這筆錢。」成微只點點頭,不再討論這個話題。大家都在醫院裡等手術結果。
趙蕭君眼睛下是濃濃的黑影,臉頰有些凹陷,手腳冰涼。成微輕聲說:「我去買熱飲,你站在這裡等我一會兒吧。」她「恩」一聲,歪著頭不負重荷般靠牆腳站著。成微走到窗口迅速買了一杯熱牛奶,等他回來的時候,趙蕭君就那樣倚著牆角睡著了,她實在是太累了。成微的心猛的被誰撞了一下,有些疼痛,為她或許也為他自己。
他輕輕走過去,也靠在牆上,側著身,盯著她的臉目不轉睛的看著。趙蕭君似乎感覺到眼光的注視,一個激靈睜開眼睛,見是他,連忙說:「我剛才是睡著了嗎?睡多久了?手術結束了沒有?」滿心焦急,神情十分懊惱。成微撫著她的臉說:「沒有,你只睡了不到五分鐘。」趙蕭君長舒一口氣。成微彎腰將手中的牛奶放在地上,一手抱起她,穿過走廊,一腳踢開病房的門,將她放在病床上,柔聲說:「乖,先睡一會兒。」
趙蕭君掙扎著要起來,說她已經好多了。他按住她,輕聲說:「不用擔心,天不會因為你睡著了而塌下來。你應該好好休息。」趙蕭君看了他一會兒,稍稍安心,嘴裡還在說手術完就叫醒她,眼睛已經不由自主的閉上了,不到一分鐘便沉沉睡去。成微默默坐在一邊,握住她的手,然後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安靜的空氣裡有自己心跳的聲音也有她脈搏鼓動的聲音,纏繞在一起,他已經放不開手。
沉悶的鈴聲打破空氣裡的寧靜,他一手抓起她枕邊的手機,快速走出來,仔細將門帶好,生怕打擾她休息。鈴聲依舊不依不饒的在響,他看著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忍不住皺了皺眉,毫不猶豫按鍵掛斷了。剛要推門進去的時候,對方的電話又打了過來,他想了下拿起電話「喂」了一聲。
陳喬其愣了一下,問:「你是誰?蕭君呢?」成微冷聲說:「她很累,睡著了,不要再打電話過來吵她了。」一把掛了電話,走進來聽見手機短信的聲音,眼神變了一變,索性關了機,照舊放在她床頭。
趙蕭君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她一骨碌的爬起來,看見坐在椅子上看報紙的成微連聲埋怨:「你怎麼不叫醒我?手術呢?」成微移坐在她床頭,微笑說:「還可以,還在觀察。」她似乎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蹙起眉,一臉擔憂的說:「成微,會不會這樣就好了?」成微安慰她:「不用擔心,會好的。」其實像癌症,手術即使很成功,也只不過是延長生命而已。
當天夜裡,趙蕭君照舊留下來守夜,以防情況有什麼突變。大概凌晨三點的時候,她正伏在床頭假寐,一個護士搖醒她說:「趙蕭君,外面有人找你,趕緊去吧。」她在醫院呆的久了,醫生護士都認識她。她立即醒過來,有些著急的問:「什麼人?出什麼事了嗎?」護士笑說:「你先別著急,是一年輕小伙子。我們不讓他進來,讓他天亮了再過來,他偏不依,我們實在沒辦法。你還是出去看一看。」又笑一笑說:「長的挺帥氣的。」
趙蕭君連忙下樓,乍然下見到他又驚又喜,連聲問:「你怎麼來了?」陳喬其臉上卻沒有見到她欣喜的表情,凝重的問:「蕭君,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趙蕭君愣了一下,才說:「告訴你什麼?」陳喬其緩緩說:「你母親的病竟然這麼嚴重——」趙蕭君看了看站在一邊的護士小姐,大概是她們說出去的,歎了口氣,說:「走吧。」買了兩杯濃咖啡並排坐在醫院的長椅上。
陳喬其捧住她的臉,歎氣說:「蕭君,你瘦多了。」趙蕭君環抱住他的腰,頭貼在他胸口上,喟歎一聲,說:「我本來打算等你高考後才告訴你的。沒想到你還是來了。」陳喬其摟緊她,低聲問:「害不害怕?」趙蕭君忽然就紅了眼睛,哽咽說:「怕,很怕很怕,每天晚上都怕。」抱住他的手臂,輕聲哭泣起來,似乎要將心裡所有的害怕,掙扎,顫抖全部哭出來。陳喬其在她耳邊喃喃的哄著,像以前每一個颳風打雷的夜晚。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
趙蕭君痛快的發洩了一通,情緒稍微平靜下來,有些沙啞的問:「怎麼突然半夜三更的跑過來?還有幾天就要高考了。」他低著頭,忽然說:「接電話的人是不是成微?」趙蕭君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陳喬其有些煩躁,似乎預感到什麼,抱的她簡直透不過氣來。靠在她耳邊悶聲說:「成微為什麼會在這裡?」趙蕭君偏過頭看他,歎氣說:「他跟過來的,幫了很多忙,我很感激他。」
他直接說:「我嫉妒他。」趙蕭君看著他那樣生氣的臉,噗嗤一聲笑出來:「你不放心,為了他大老遠的跑過來?」他搖頭:「不,當然是為了你。」然後又接上去說:「我才不怕他。」趙蕭君安撫他,說:「好了好了,明天你就回去知不知道。」他搖頭:「不,我要留下來陪你。」她罵:「胡說什麼!你給我認認真真的去參加考試,不能再這樣任性了。」陳喬其神情倔強,低著頭沒有回答。許久才說:「我擔心你。」趙蕭君愣了一會,柔聲說:「不用擔心,不就幾天麼?這麼久都熬過來了。你還是趕緊回去複習吧。恩?」
陳喬其忽然有些挫敗的說:「蕭君,我想留下來陪你,我是你男朋友。」灰啞的聲音透露出掩藏不住的痛苦——因為幫不了她任何忙,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焦急害怕哭泣。趙蕭君摸著他的頭,靠在他身上,感慨似的說:「每個人似乎都有眼前應該做好的事情,不管願不願意,都要做好。你也一樣。既然是學生,就必須做好學生份內的事情。」陳喬其不語,看她一臉擔憂的望著他的樣子,不想加重她的心理負擔,只得點了點頭,說:「好,我明天就回去。」
趙蕭君為了方便照顧母親,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子,兩個人勉強擠了一夜。因為擔心母親的病情,一大早便來到醫院,推開病房門的時候,不由得嚇了一大跳,懦懦的喊:「陳叔叔!」
陳念先坐在她母親床邊,對她勉強笑一笑,眼睛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倦意。揮揮手示意她過去,說:「蕭君,你母親生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陳家就在附近,為什麼不說一聲?哎,我昨天晚上才聽別人說起。」趙蕭君忐忑不安的走過去,原以為是陳喬其的事情,沒想到他問的竟然是這個,不由得愣了一下,可是他問的這個問題,她也完全回答不出來,只有沉默。她想都沒想過去找陳家的人幫忙,做賊心虛,躲都來不及呢。
陳念先似乎十分疲憊,揉了揉太陽穴問:「情況還好嗎?」她黯然,哽著聲音說:「剛做了手術,還不知道。醫生說要做放化療。」然後又問:「陳叔叔,你怎麼會來?」陳念先看著她,沒有回答,只問:「還好嗎?」她紅著眼睛垂頭說:「嗯,就那樣。」情況並不好。她母親現在根本不能吃任何東西,只能靠一些流質維持生命,經常無緣無故嘔血,瘦的完全不成人形,只剩皮包骨,頭髮枯黃,滿床都是掉落的頭髮,連眉毛都在脫落。陳念先又轉頭看她母親,良久,噓了一口氣,似乎滿懷心事。
趙蕭君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來看自己的母親,很有些驚訝,試探性的問:「陳叔叔,你是不是認識我媽?」陳念先的眼神露出追憶的神色,歎了一口氣說:「我有二十多年沒見過她了。沒想到再次見面卻是在醫院裡,我大概是老了。」趙蕭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忽然回過神,問:「錢夠不夠?」趙蕭君連忙說:「我借了一些,已經夠了。」其實哪裡夠,光是一支新型的藥劑就要她整整一個月的工資。醫院似乎是一個什麼都看不見的無底洞,整個人跟著往下跳,什麼迴響都沒有。可是她不想再麻煩陳念先,她不想再欠陳家什麼了。他歎了口氣,似乎有諸多的感慨,偏過頭不再說話。過了好半天才看著她說:「蕭君,真是難為你了。」又不再說話,眼睛看著窗外,渾身透露出疲憊不堪的神態。趙蕭君這次見他,似乎又老了許多,鬢角的頭髮已經全白了,臉上總是露出疲倦的神情,像是三天三夜沒有休息一樣。
陳念先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歎氣說:「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儘管說。」趙蕭君客氣的點頭。他站起來,說:「我先回去了,晚上再過來。」又叮囑了她幾句,拍著她的肩膀以示寬慰。趙蕭君送他出房門,而成微正好推門進來,三個人猛的打了個照面。
趙蕭君首先叫了一聲「成微」,有些訝異他這麼早就過來。成微對她笑一笑,然後伸出手說:「陳先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您。」陳念先看了看他們倆,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似有深意的說:「是呀,真巧,我也沒有想到。」兩個人雖然不是同行,可是商場上的人人面廣,多有接觸,自然認識。
一行人站在病房門外寒暄。趙蕭君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拿起來看了看,臉色有些差,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陳念先無意中看了她一眼手上拿著的手機,她頭皮立即一陣發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接起來。陳喬其在那邊問:「你是在醫院嗎?」她小聲的回答:「是呀。」他在那邊說:「我馬上過來。」趙蕭君連忙阻止他:「不要!你等會兒再過來。」陳喬其笑說:「我已經過來了。」話還沒有說完,陳喬其的身影從走廊的轉彎處大步走過來。
趙蕭君轉頭看著他們三個,駭然失色。首先是成微發現了他,皺著眉不贊同的看著趙蕭君,冷笑著覺得十分荒謬——可是是如此忌妒,既不屑又難堪的忌妒!趙蕭君連連後退,靠著牆不敢看任何人,她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就是灰飛湮滅也無所謂。
陳念先等他走近才有些吃驚的說:「喬其!你怎麼在這裡?」陳喬其乍然下見到他,也嚇了一跳,然後看到一旁的成微,立即沉下臉,「哼」了一聲,十分不屑。成微冷著臉沒有表情,然後轉頭看趙蕭君,眼神有些陰沉。陳念先皺眉說:「喬其!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該高考了嗎?」
陳喬其不回答,反倒問:「爸,你怎麼也在這裡?」陳念先似乎真的累了,歎了一口氣說:「我來看蕭君的媽媽。」陳喬其跟著也說:「我也是呀。」陳念先倒沒有說什麼,只問:「你媽呢?她不是一直在北京照顧你嗎?」陳喬其有些無奈的說:「她也來了,現在正在醫院外面呢。」他母親怒極,跟在後面追回來的,剛剛下飛機,直接來醫院逮他回去。
第38章
眼前的情況壞的不能再壞了,趙蕭君臉色蒼白,用力閉上眼睛,反倒鎮定下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逃也逃不掉。錢美芹臉上的怒氣還沒有消,乍然下見到這麼多人不好當場發作,眼睛搜尋了一圈,最後停留在趙蕭君的身上,目光似千年未化的寒潭,反射出來像一把把的飛刀。趙蕭君忽然趔趄了一下,站在最後面的成微一手扶住了她。她輕輕甩開手,下意識的移開了一步。
陳念先跟妻子說了一會兒話先一步走了,公司裡有一個會議等著他。錢美芹冷著臉說:「喬其,你過來。」陳喬其沒有動,不耐煩的喊了一聲「媽!」錢美芹深壓下一口氣,直接將矛頭轉向趙蕭君,微笑說:「蕭君,聽說你母親生病了,現在好些了嗎?」趙蕭君微微「恩」了一聲。錢美芹走上前挽住她的手說:「來,我跟你去看看你母親。」陳喬其焦急的說:「媽,你幹什麼!」錢美芹冷著臉呵斥他:「你在這裡好好等著。」拉著趙蕭君往病房走去。
陳喬其想要跟上去,成微一手攔住他,斜著眼說:「你還是聽你母親的話在這乖乖等著吧。」陳喬其一手揮開,帶點厭惡似的不屑,盯著他毫不客氣的說:「關你什麼事!」邁開腳步就要走。成微抱著雙手冷笑:「你硬要摻和進去事情只會越來越糟糕。」陳喬其離他遠遠的,雙手插在褲袋裡,斜靠在牆上,腳掌不停的反踢著牆面,顯示了內心的煩躁不安。成微坐在椅子上,交握雙手疊放在膝蓋上,鎮定自若。
趙蕭君垂頭跟在錢美芹的後面,輕輕推開病房的門。錢美芹看著病床上剛剛做完手術,仍然沉睡的病人,客氣的問:「還沒有醒過來嗎?」趙蕭君不知心裡是何種滋味,點頭說:「嗯,醫生說麻藥的時間有點久。」聲音有些暗啞。錢美芹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來,突然開門見山的問:「蕭君,對喬其,你心裡是怎麼想的?」趙蕭君受了驚嚇,抬起頭愣愣的看著她。
錢美芹臉上露出疲態,吸了一口氣說:「你如果還為他著想,勸他立即回北京參加高考。」趙蕭君懦懦的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會在這個時候——」錢美芹一手打斷她:「其他的事情等他回去後我們再談。」她要先支開陳喬其,這樣一來不但可以保全母子的感情,而且免得耽誤他的前程。趙蕭君沒有辦法不點頭。錢美芹給她一張飛機票,歎氣說:「喬其一向聽你的話。」趙蕭君捏在手裡,像被烈火灼燒般疼痛。錢美芹厲害的將一切事情推給她來解決。
錢美芹離開後,陳喬其自然而然的跑進來,惶急的喊:「蕭君!」趙蕭君呆呆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初升的晨光,穿雲破霧,銳不可擋,可是卻照不到她這裡。趙蕭君給他看手掌上攤著的飛機票,勉強笑說:「你該走了。」陳喬其變色,抓住她的肩膀問:「我媽到底跟你說了什麼?」她搖頭:「沒說什麼,前後只說了不到十句話。」可是這僅僅只是風雲變色的前兆,後面跟著暴風驟雨席捲而來。
陳喬其顯然不相信,一臉的擔心。趙蕭君長長歎了一口氣,半晌說:「她只是讓我勸你趕緊回去,不要耽誤高考而已。你本來就答應我今天要走的,只不過提前了幾個小時。」陳喬其懷疑的說:「真的只是這樣?」她點頭,心裡從來沒有這樣疲倦過,彷彿再也走不動。她張開手喃喃說:「喬其,抱我。」陳喬其將她用力抱在懷裡,悶聲說:「蕭君,你有心事。」
趙蕭君用盡力氣抱住他,彷彿眨眼就會消失不見一樣,恨不得永遠不分離。好半天她才仰頭說:「喬其,你先回去,不然我會很為難。」陳喬其敏感的察覺到事情的不尋常,煩躁的說:「我不想走。我怕我一轉身,你就不見了。」趙蕭君黯然,停了一停說:「不會的,我會一直站在這裡,你只要一回頭就看的見。」陳喬其不安的心稍稍平靜,將手掌貼在她心口上,,柔軟的掌心傳來一下又一下輕微的跳動,貼著她問:「真的嗎?」趙蕭君靠在他懷裡,柔聲說:「要努力考試,恩?」陳喬其答應她:「好,一考完我就來看你,我們一起守夜。阿姨的病一定會好的,你不用擔心。」她微微點頭,說:「好啊,你一定要來。」
陳家的司機在醫院外面等著。錢美芹叮囑他說:「一個人要小心,不要闖禍。我明天就回去。」陳喬其拉著趙蕭君走到一邊,鄭重的說:「過幾天我就回來了,自己要注意身體,知不知道?」趙蕭君微笑著點頭,他又說:「離那個成微遠點,最好趕他走。」趙蕭君猶豫了一下,他立刻有些不高興,埋怨說:「蕭君!」趙蕭君拗不過他,只好點頭說好。錢美芹的臉色有些難看,他還戀戀著不肯上車,錢美芹坐在車裡連聲催促:「喬其,時間快來不及了!」趙蕭君站遠一步,笑說:「快走吧,要凱旋而歸。」他笑著揮揮手,自信的說沒問題。車子像離弦的箭飛駛出去。趙蕭君站在那裡目送他離開,久久沒有反應,心底驀然閃過一陣絕望。
成微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面無表情的說:「走吧。」趙蕭君沒有回頭看他,只說:「成微,你這樣幫我的忙,我實在很感激。公司裡肯定有很多事等著你處理——」成微伸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冷笑說:「你以為我是那個陳喬其,分不清事情的輕重?」趙蕭君不能忍受他這樣侮辱陳喬其,睜著眼瞪他,認真的說:「喬其之所以心太急,也是因為他太愛我的緣故。」
成微怒極,半晌卻有些悲涼的說:「難道我的就不是愛嗎?」趙蕭君無力的轉身:「成微,我很感激你的幫助,可是我答應過喬其,一定會等他回來的。」成微簡直拿她沒有辦法,無奈的說:「你為什麼這麼執迷不悟?你難道還看不出來,所有人都瞞著陳喬其,不就是為了將矛頭轉向你!」趙蕭君想都可以想到接下來的天翻地覆,可是她還是想一肩承擔下來,想暫時拖延下去。
當天晚上,趙蕭君照舊在醫院守夜,錢美芹再次來找她,冷著臉說:「蕭君,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從來沒有想到事情會變的這麼糟糕。」趙蕭君首先便抵不住她這一句「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口裡含著黃連,那種說不出來的苦一直散落四肢百骸。錢美芹微微仰起頭斜睨著她,連聲質問:「你和喬其究竟到什麼程度?你又是怎麼想的?他為了你,簡直瘋魔了!」趙蕭君身體磕在門把上,腰側鑽心的疼,一味的承受她憤怒的指責,整個心在刀山上掛著,在油鍋裡煮著。
錢美芹頓了頓,諷刺似的說:「你知道我在外面聽到什麼?這些如果都是真的,你真的是太可怕了!你在陳家白白住了那麼多年,連喬其都不肯放過嗎?」趙蕭君被她的鞭子狠狠的抽中了,瞬間滲出鮮血來。錢美芹鄙夷的說:「陳家從來沒有虧待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難道一點人心都沒有嗎?忘恩負義的東西!」趙蕭君心裡滲出的血差點沒有噴出來。
良久,她終於抬起頭,看著錢美芹說:「阿姨,我也不想這樣,我最怕面對的就是您和陳叔叔,簡直怕到了骨子裡。」錢美芹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倒是愣住了。趙蕭君正視她的寒冰似的眼睛,淒涼的說:「可是我喜歡他。」
錢美芹憤怒到極點,氣的全身打顫,一個巴掌毫不留情的扇過去。趙蕭君頭偏到一邊,一直沒有任何動作。錢美芹大聲罵:「*****!這種話你也說的出來!」趙蕭君任她打罵,嘴角的皮破了,臉面和自尊被羞辱的支離破碎。挺直背脊站在那裡,用平常說話的語調說:「阿姨,你不相信算了!也難怪你不相信,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錢美芹驀然停下動作,用看怪獸的眼光看著她,覺得她一定是瘋了。空氣剎那間沉默下來。
半晌,錢美芹出其不意再打了她一個耳光,趙蕭君支撐不住「砰」的一聲摔倒在地上。她蔑視的說:「趙蕭君,不論是什麼原因,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不要說你配不上陳家,就是喬其,他還只是一個孩子!你怎麼這麼卑鄙無恥!你簡直神經錯亂,心理變態,腦子有毛病!」她受不了趙蕭君的沉默,彷彿像古老的咒語,讓人心驚膽戰,憤怒之下說著又要動手。
成微卻及時趕來了,面無表情的說:「陳太太,請你自重。」說著彎腰一把扶起跌倒的趙蕭君,護在懷裡,冷冷嘲諷的說:「陳太太,你似乎搞錯了對象,要教訓的話也應該教訓你那個寶貝兒子!」錢美芹懾於他的威勢,甩了甩頭髮,自然住了手,粗喘著氣狠狠的盯著趙蕭君。趙蕭君阻止要代她出頭的成微,垂著臉著說:「阿姨,對不起。我招您打也是應該的。」錢美芹氣的鐵青著臉看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後整了整衣服不屑的說:「陳家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你發瘋去吧!」看了一眼成微,轉頭離開了。
成微抬起她的臉,用手指一點一點撫摩腫脹的臉龐,既憤怒又心疼,憤怒的是她,心疼的也是她,怒吼:「趙蕭君,你還不死心嗎?」趙蕭君眼神渙散,肝腸寸斷,疼痛的幾乎失去知覺,身體像被釘在十字架上,日復一日待在上面。成微扳過她的肩,眼中著了火,憤憤的說:「蕭君,和我結婚!」
趙蕭君像沒聽到一樣,揮手躲開他,喃喃的說:「我該伏侍我媽用藥了。」留下化成雕像的成微一動不動站在那裡。拖著沉重的腳步推開病房的門,她叫來護士,沒想到主治醫生也跟著過來察看情況。她半跪在床邊,聲音哽咽說:「媽,該用藥了。」捋起母親的袖子,骨瘦如柴,手上全部是一個又一個的針眼,密密麻麻像馬蜂窩。她低著頭不敢看,眼淚像銀河的瀑布垂直而下,卻沒有一點聲息。她母親伸手摸著她的頭髮說:「傻孩子,哭什麼,這有什麼可哭的。」皺著眉似乎疼痛難忍。護士將藥物注射進血管,歎氣看著她,搖了搖頭,用手捅了捅她。她趕緊擦乾眼淚,哽著氣說:「媽,你好好休息。」藥物裡加了安神止痛的成分,她母親很快又閉上眼睛。
護士收拾好用具,首先出去了。醫生看了看她,歎了一口氣,招手要她出來,告訴她:「儘管動了手術,情況還是不樂觀,癌細胞仍然擴散的很快。我們建議盡快做化療。」趙蕭君現在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微微閉著眼睛抽著氣問:「可是我母親身體吃的消嗎?」醫生用專業的口吻說:「還是盡快吧。」她只有點頭,整個人似乎完全被黑暗吞沒了,連影子都看不見,為什麼情況會越來越糟糕?
第二天,趙蕭君正伏侍母親喝水的時候,陳念先來看她,坐在她床邊,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似乎有一生一世的重量,最後惟有說:「如英,我們有二十多年的時間沒有見過面了。」她母親有一個很美麗的名字——姜如英。她母親沉默了許久,擠出一個笑容,喘了一口氣說:「是呀。你過的還好吧。」陳念先點頭:「還不錯。可是轉眼就老了。」她母親彷彿勾去無限的往事,眼神黯然,咳嗽了一下,歎氣說:「不但是老了——」語氣裡有說不完道不盡的唏噓。才說了幾句話,神情十分疲倦,他有些不忍心,立刻站起來說:「如英,你好好休息,我和蕭君說說話。」她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
趙蕭君不敢遠離母親,怕有意外。兩個人站在門外,陳念先臉上還殘留著一種慘然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清了清嗓子說:「聽說還要做化療?」她點頭,眼中閃過痛苦的神色。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錢的問題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她惟有卑微屈辱的接受下來,心上劃出一道狹長的口子。
陳念先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後無奈的說:「蕭君,你和喬其的事我聽說了。」趙蕭君咬著唇苦笑,似乎事情還不夠壞,還要再添上一筆。陳念先呼出一口氣,回憶似的說:「文革的時候,陳家被批判的很厲害,被下放到鄉下勞動改造,那個時候你外婆不顧世俗,仗義出手,偷偷幫了我們許多的忙,我總算是活下來了。我和你母親也可算的上是患難與共。後來你母親嫁給了你父親。我也回城了。」具體過程怎麼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二十多年來沒有通過音訊,他沒有說,三言兩語就結束了,其中想必另有一段曲折。
陳念先眼神露出傷痛的神色,隨即又回過神來,緩緩說:「蕭君,喬其只有十八歲,還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他不適合你。即使,即使你們真的有所謂的日久生情,也不會幸福。世俗的眼光第一個將你們殺的灰飛湮滅,何況你們兩個年齡還差這麼多。喬其還年輕,一時衝動也是有的,他的世界跟你完全不一樣,他年輕躁動的一面,你到底知道多少呢?」趙蕭君被他的話打出一道永遠都抹不去的硬傷,他的話不是刀,是槍,一發又一發的子彈,彈無虛發,完全命中目標。
陳念先歎了口氣說:「何況美芹堅決反對,她對你的印象急轉直下,根本不可能和平共處。喬其夾在其中,依他的性子,不是離家,便是斷絕關係。而我,我也不贊成,我是過來人,蕭君,你要相信我,我一點都不看好,你們差距太大了,不論是年齡還是性格。感情不是僅憑衝動就可以的,感情依靠人而存在,而人首先要生活。還有,你母親想必也不會同意的,你不能不顧她的感受。你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我們不可能殺了你們。只是不但弄的自己身敗名裂,喬其勢必和家裡反目成仇,斷送了一生的前程。而結果——你們不一定能在一起。代價太大了,這又何必呢。」他將所有的厲害關係一一列舉出來,不論是哪一點,都是她所不能承受的,也承受不起。陳念先的話句句屬實,擲地有聲,有理有據,他比錢美芹高出不止多少倍。
趙蕭君整個人彷彿被他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舉目看去,到處都是鬼哭狼嚎,血流成河——此刻,她真想一死了之。陳念先還要繼續說:「蕭君,趁還來得及,徹底離開吧。」她魂都要炸了,哀求似的哭著說:「請不要再說了。」陳念先從鼻子裡深深的吐出一口氣,說:「蕭君,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你母親。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蕭君,相信我,我對你的愛不會比喬其少。」他轉身離開了,然後給成微打電話。
趙蕭君無聲的哭了一會兒,整個人瞬間被挖空了一樣。可是不得不抑制透徹心骨的傷痛,推門進去照顧母親。沒想到她母親居然沒有睡,手伸在外面,似乎想起來。她連忙跑過去,說:「媽,怎麼了,又痛了?」聲音還帶著抽泣後的哽咽,又低又啞。她母親微微歎息了一聲,又仰面倒回了床上。趙蕭君猜想她大概什麼都聽見了,再也控制不住,嗚咽著抽動肩膀喊了一聲:「媽!」然後頭是埋在床單上,再也抬不起來,她覺得自己真的還不如死了算了。
她母親歎氣:「蕭蕭,你要好好活著。」她卻只是一個勁的抽泣,還拚命壓制自己,幾乎快憋死過去。她母親又說:「我是不中用了,只是放不下你和小木,小木還好,有哥哥姐姐,有父親。可憐你一個人,無依無靠的——」忽然紅了眼睛,落下眼淚。趙蕭君害怕的哭:「媽,你別說這樣的話。」
兩人正在抱頭痛哭的時候,成微輕輕推門進來,沒想到是這個光景,立即又要退出去。她母親卻招手讓他進來,示意他坐在旁邊。趙蕭君哭的淚流滿面,見他來了,用袖子隨便擦了擦,眼睛又紅又癢。他遞給她舒適柔軟的白手帕,趙蕭君當著母親的面接過來卻沒有用。
她母親認真的看著他,累積剩餘的力氣問:「成先生和蕭蕭是什麼關係?」成微歎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來,裡面是一對簡單樸素的戒指。他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這是我父母遺留下來的,我時常帶在身上,可是卻從來沒有派上用場。」她母親拉住他的手笑了笑,還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一拍。又拉住趙蕭君的手歎氣說:「蕭蕭,你要抓住自己的幸福。」趙蕭君覺得除了哭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她現在什麼都分不清,什麼都看不見,到處都是混沌一片,到處都是漆黑一片,連她自己也隱沒了,化為夜色裡的一部分。她母親著急起來,急促的喘息起來,催促似的要她答應,連著咳嗽蹦出來一句:「蕭蕭!」然後又是一口鮮血。趙蕭君連忙站起來,不斷點頭,哭喊著叫:「媽,媽,你怎麼了?」成微立即去叫醫生。
值班的醫生立即過來,動手施救,忙亂了半天,身上插了許多管子才滿頭大汗的停下來。她母親悠悠醒轉,整個人行銷骨立,像是木雕,沒有一絲生氣。她還在用眼神詢問趙蕭君,仍然在擔心著她。趙蕭君為了安慰她,連忙說:「媽,你放心,我會的。」成微走過來攬她在懷裡,她也配合的靠上去。她母親似乎安心了,緩緩閉上眼睛。
醫生過來說要換到緊急病房,就近觀察,外人不得隨便進入。成微擁住情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她說:「走吧。」她稍稍掙扎了一下,卻沒有掙開,低泣著說:「成微!」成微忽然捧住她的臉卑微的問:「蕭君,你可討厭我?」她連忙搖頭。他似乎鬆了口氣,又有些緊張的問:「那你可有一點喜歡我?」她還是點頭,見他這個樣子,心裡驀地酸痛起來,又接上去說了一句:「不止是一點點。」可是她仍然不愛他。
成微居然有些感動,抱住她喃喃說:「這些喜歡就夠了,足夠我們和諧的生活在一起。」他送她回去休息,一直看著她睡著才離開。
可是趙蕭君第二天一大早被通知去醫院的時候,見到的是母親的屍體。那天是六月六日,高考的第一天。醫生告訴她是病人自己拔掉手上的輸液管,發現時搶救已無效。趙蕭君整個人像踩在太空上,漫不著地的,虛浮的可怕,然後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記不起來,整個人砰然倒下,倒下之前,她忽然記起了十歲那一年外婆的病逝,和今天一模一樣。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這樣就倒在這裡長睡不醒,也跟著去了。
自然不會,她只不過因為過度勞累傷痛,暫時暈倒過去罷了。後來的一切總有些模模糊糊,彷彿與己無關似的。成微當天便帶著她到民政局,簽字蓋章,她也是懵懵懂懂的照做了——或許是清醒的也說不定。哎,世上的事情誰說的清呢。
第39章
聽到她母親去世的消息,陳念先第一個趕來,看著冷冰冰的屍體,腳下一軟,忽然趔趄了一下,彷彿受了重擊,神情變的悲愴。轉過頭,不忍再看,似乎難以置信,神情瞬間蒼老了許多。趙蕭君含淚看著他,自己也是意識混亂,茫然一片,口裡心裡又苦又痛,像含著黃連,什麼都說不出來。成微擁她在懷裡,拍著她的肩膀無言的表示安慰。
她母親似乎走的十分安詳,閉著雙眼再也不會有塵世的痛苦。陳念先臉上驀地閃過一種萬念俱灰的神情,刻意遺忘的前塵往事一一湧現出來,呼吸猛的急促,額頭上冷汗涔涔,一手摀住胸口艱難的吐氣,一手撐住床沿,青筋爆出。成微臉色一變,立即叫來醫生。趙蕭君雙手扶住他,驚慌的喊:「叔叔!叔叔!你怎麼了?」陳念先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輕微的搖了搖頭,讓她不要擔心,臉色白中帶灰,十分可怕,張嘴想要說話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陳念先在醫生的幫助下終於喘過一口氣,躺在病床上握住蕭君的手虛弱的說:「沒事,年紀一大,老毛病了,躺一躺就好了。」他讓蕭君去他車上拿藥,然後熟練的抓了一把,連水都不用,就那樣吞下去了。醫生皺眉叮囑他好好休息,切不可勞累,盡量保持平穩詳和的心情。他這病來的突然,好的也快,拉住蕭君的手沉痛的說:「蕭君,你母親就這樣走了——」情緒又激動起來,輕咳了兩聲。趙蕭君低著頭哽咽說:「叔叔!」陳念先轉過頭去,閉上眼睛長長的歎息一聲,吐出壓在心頭二十多年的重量,其中似乎還夾雜有永遠不能忘記的遺憾。
趙蕭君站在那裡想到母親,想到自己,看著傷痛的他,忍不住低泣出聲,低低哀鳴:「叔叔!」成微伸手攬住她,緊緊抱在懷裡。陳念先注意到他們手指上的戒指,怔了一下,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趙蕭君垂著頭,哽咽說:「我媽走之前,希望我們在一起,我和成微已經——」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心裡忽然有些恍然,整個人游離在外,彷彿靠不著邊似的。成微認真的說:「伯父,我會好好照顧蕭君的。」陳念先將他們兩個人的手疊放在一起,然後用力握住。
很快便舉行了喪事,是由她繼父那邊主辦的。來參加的人基本上和她沒有什麼關係,都是繼父那邊的親戚朋友,對她也不熟悉。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麼親人了,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走了,十歲那一年外婆又走了,現在唯一的母親也走了,天地間只留下孤零零的自己,像空山絕頂上無人走過的石徑,荒煙蔓草,杳無蹤跡,夕陽如血,是如此的空寂荒涼。
趙蕭君看著母親的遺像,面容瘦削,眼神慈祥,一眨不眨對著她微笑,忽然間肝腸寸斷,悲不自勝。一方小小的墓碑,便結束了一個人的一生,何其悲哀!她哭著跪倒在地上,將結婚證書的複印件燒在母親的墓碑前,到底希望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是想讓母親安心嗎?還是一種儀式,對過去的自己徹底做一次告別?腦海裡渾渾噩噩,整個人空空蕩蕩,彷彿只剩下衣服架子,被風吹的嘩啦啦的響,像是一首淒涼的悲歌。
這麼些天,她總有種恍惚的感覺,像在夢裡,隱隱約約,似真似假。彷彿什麼都記得,又彷彿什麼都記不得,靈魂似乎也跟著溜走了一樣,只留下軀殼直挺挺站在那裡。成微一直陪在她旁邊,有條不紊的處理各種事情,沒有一絲紕漏,贏得所有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的尊敬,眾人自然而然將他們當夫妻看待。
直到成微帶著她離開,飛機直入雲霄,眼睛無意識的看著什麼都看不見的地面,忽然覺得震驚,渾身打了個寒顫,她才有一種剛剛從一個可怕的魔魘中走出來的感覺,額角上悠悠的在出汗,渾身濕淋淋的。可是,心境已經完全不一樣了。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回首已是百年身,一切都變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舊事淒涼,哪堪再次提及!
她去林晴川那裡收拾東西,林晴川從頭到腳看了她一遍,搖頭歎氣:「你怎麼瘦的這麼厲害?臉頰都陷下去了,整個人跟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鬼似的,很嚇人呀。」她知道她母親過世的消息,刻意沒有提及。只讓她注意自己的身體。趙蕭君一開始不理她,愣愣的坐在床沿,過了許久才說:「晴川,我要走了。」林晴川有些疑惑的說:「走?你要去哪裡?現在你還能去哪裡?乖乖在這待著吧!」
趙蕭君搖了搖頭,忽然擠出一個笑容——卻有些勉強,慢慢說:「晴川,我已經和成微結婚了。「林晴川嚇的一時失手,手裡的瓷杯「砰」的一聲摔在地上,碎片濺的滿地都是。她看著她怔了許久,然後找來掃把,一下一下將碎片掃成一堆,可是就那樣擱在路中央,再也不管了。轉過頭像思考了很久,懷疑的問:「你是說你結婚了?我沒有聽錯?」她點點頭,低聲說:「我們登記了。」聲音像從隔壁的窗戶隨風傳過來,斷斷續續,語氣裡禁不住洩露了一絲的黯然。林晴川似乎還反應不過來,盯著她看了半天,只喃喃的說:「這麼快?」
趙蕭君忽然抱住她,嚎啕大哭:「晴川——」,眼淚鼻涕像水龍頭嘩嘩的往下流,滿腔的苦痛和淒惶,凝咽在喉頭,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逐漸消散在淚水裡,剩下的氣水氤氳凝聚在一起,卻不肯化去。又像孤苦無依,彷徨無助的孩子,做什麼錯什麼,總是不對,總是不合心意。林晴川被她嚇的手忙腳亂,推著她連聲問:「喂,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成微逼你?」她只是用力的哭,肩膀上像承載著整個世界的憂愁和痛苦。
在林晴川焦急的催促下,她才抽噎著一點一點告訴她,陳喬其母親的怒不可遏,他父親的堅決反對,還有自己母親的自殺。她痛苦的說:「晴川,如果不是因為我和陳喬其的事,我母親不會這麼早去世,或許再等一等就有希望。可是,都是因為我——」林晴川罵她:「這關你什麼事!你母親是不想連累你們!你東想西想這些幹什麼!想又有什麼用!」
她繼續哽咽著說:「都是我不好!我媽連走的都不安心。她走之前還拉著我的手說要我抓住自己的幸福,我答應了,其實那時候我不是真心答應的,只不過哄我母親安心。我怎麼這麼可惡!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她才會一心求死,毫無生念。晴川,我,我——,我實在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我媽——」她又「哇」的一聲哭出來,泣不成聲,將所有不安和害怕統統洩露了出來,更多的是愧疚和自責。她認為如果不是她很陳喬其的孽事,她母親不會這麼難過,不會產生自殺的想法。林晴川聽的愕然,抱住她趕緊說:「我知道,我知道,別再怪自己了!你既然已經和他結婚了,你媽也就安心了。她只是一心希望你過的好。」她不停的開解,安慰趙蕭君。
林晴川等她哭聲漸漸停下來,歎了口氣說:「蕭君,說實話,你和成微結婚沒什麼不好。他會對你好,你也會對他好的。就讓事情這麼結束吧,過去的事多想無益。要像你母親說的那樣,好好的活下去」趙蕭君淒然,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了,還能怎麼樣呢!林晴川安慰她說:「好了,好了,不要再多想了。」然後又正色說:「蕭君,你們既然已經結婚了,就不能再有其他的想法。」趙蕭君抬起頭茫然的看著她,看見窗戶裡倒映出自己淡淡的影子,若有似無,似乎隨時可以消失。半天,幾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最後,林晴川還是支支吾吾的問了出來:「你結婚的事,陳喬其,他,他知不知道?」趙蕭君身軀一僵,像寒冬臘月裡被澆下來的雪水凍住了一樣,頭髮上都是泠泠的雪柱。半天,緩緩搖頭,低聲說:「我不知道。」自從母親過世後,再也沒有和他聯繫過,手機早就棄而不用——她不敢捅破心口上包裝好的那層紙,至少現在還不敢。林晴川立即噤聲,不敢再多話。轉開話題,看著她說:「蕭君,不論多麼刻骨銘心的事情,總會過去的。什麼東西,在時間的打磨下,都會褪去原來的重量。慢慢的,也就淡忘稀薄了。」趙蕭君沒有回答,心裡卻輕輕被刀子一點一點劃過,裂開一道縫,感覺異常清晰。
陳喬其的手機一回北京就被她母親沒收了。錢美芹瞪著他狠狠的罵:「你再敢胡來,看我不收拾你!這幾天安心的去參加考試!不准打電話,也不准接電話!」陳喬其摸摸鼻子,自知理虧,沒有反抗,乖乖的複習,足不出戶,準備結結實實的打一仗。以防萬一,錢美芹將座機也掐斷了。
人人重視的高考,他不可能不重視,何況他還答應過蕭君要凱旋而歸。心無旁騖,自信滿滿,摩拳擦掌的考了兩天,一走出考場,便對站在校門外的錢美芹說:「媽,我要回去。」他打算晚上就走,這個時候的飛機票並不難買。錢美芹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皺眉說:「不行,你還得估分,填志願呢!老老實實在這待著!」他自然不同意,不滿的說:「考都考完了,這些還有什麼要緊的。我先回去,過幾天再過來估分填志願也是一樣的。」
錢美芹罵:「喬其,你怎麼這麼任性!你難道沒聽老師說嗎?估分填志願甚至比考試還重要,你就不能認真一點?」陳喬其不耐煩的說:「媽,我沒有不認真。只要有答案,估分在哪裡都可以估。填志願有什麼可考慮的,我早就想好了。」錢美芹生氣的說:「喬其,你就這個態度對待高考?年年都有高分落榜的人,我不希望因為你的輕忽而成為其中一人。你們中學雖然不是最好的,可是平均每年也有一百二十人進清華,我希望你能成為其中一人。」
陳喬其倔強的說:「我想這只跟分數有關,考都已經考完了,再擔心也沒有什麼用。媽,我只是回去看看,馬上就回來,來回不過兩天的時間,什麼都來得及。蕭君她媽媽病的很嚴重,我很擔心她。」錢美芹臉色一變,她現在非常厭惡聽到趙蕭君這個名字,沉著臉說:「喬其,你想惹我生氣是不是?你瞎摻和進去幹什麼?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她是她,你是你,你最好分清楚!你給我老老實實在這裡待著,哪也不許去!」陳喬其看了她一眼,根本不理會,掉頭就走。
錢美芹在後面怒喊:「陳喬其!」陳喬其腳步頓了一頓,並沒有走遠,回頭無奈的喊了一聲:「媽!」母子正鬧的不愉快的時候,迎面走來他的幾個同學,先跟錢美芹禮貌的打了招呼,然後拉住他興奮的討論要去哪裡狂歡,嘻嘻哈哈,笑鬧不斷。陳喬其客氣的笑說:「不去了,不去了,你們去吧。」一人笑說:「陳喬其,考都考完了,還不去輕鬆輕鬆?考傻了吧你。」眾人拉住他不放,其中一個又笑說:「陳喬其,你是怕阿姨不同意嗎?」陳喬其不等他母親開口,趕緊說:「不是我不去,我真有事。我馬上要回家一趟。」大家以為他家裡真有什麼事,不好再苦苦相逼,只說:「你這麼急回去幹嗎?你媽不是在這裡嗎?大家同學一場,多難得呀,還不出去聚聚。」陳喬其笑罵:「什麼難得!考完後你們還能飛了不成?還不是都待在北京,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們還不趕緊快玩去!」
其中一個女生突然說:「陳喬其,你要回家嗎?可是老班剛剛下了通知,明天開班會,通知高考估分以及填志願等具體事項。所有人不得缺席,說有重要事情通知。家長如果能來,最好也一起去。」陳喬其愣了一下,說:「什麼時候下的通知?我怎麼不知道。」眾人忙說:「陳喬其,這麼大的事你也不知道!你從人間蒸發了吧,怎麼活的你!」陳喬其記掛趙蕭君,滿心的煩躁,皺著眉問:「能不能不去?」其中一個男生嬉皮笑臉的說:「陳喬其,你也太扯了吧!你如果敢不去,我們所有人統統視你為偶像。」錢美芹不滿的瞪了陳喬其一眼,對大家笑說:「家長也要去是嗎?那我明天和喬其一塊去。」眾人再笑說了兩句便走了。
陳喬其暫時不得不留下來,千方百計從母親那裡要回手機,整個晚上都在給趙蕭君打電話,得到的應答全部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心裡異常焦慮,連續不斷的撥,直到兩塊電池全部用完,還不死心,開著機充電,隔一段時間便撥一次,隔段時間便撥一次,仍舊沒有回應,急著直踢櫃子,「砰砰砰」的響。她母親聽見聲響,推門進來,問:「怎麼還不睡?明天早上還要去學校呢。」他頭也不抬,隨便應了一聲,靠著床一屁股坐在地上,垂頭喪氣。不斷猜想趙蕭君現在在幹什麼,難道她母親的病又加重了?還是因為在醫院裡所以關了機?今天高考結束,她也沒有打電話過來問一下,理智上雖然體諒她,可是感情還是免不了有些埋怨。可是,任憑他怎麼想像,也絕對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那步田地。
第二天臭著一張臉,極其不情願的去開班會。其實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該說的該注意的不過是老生常談,可是拖拖拉拉還是說了一個上午。學生都興趣缺缺,倒是家長們十分重視,討論來討論去的,又互相詢問,十分活躍。最後班主任又下通知:六月九日來學校拿標準答案,六月十日統一估分,六月十一日填志願草表,六月十三日集體填正式志願表,又再三強調,所有人必須到場,家長最好也在一旁共同商討。六月十五日拿畢業證書。陳喬其聽見學校的時間安排,差點沒有急瘋了,一直在咒罵。他不能理解,不就是填一志願嗎,為什麼要拖這麼久!估分填志願對他來說一個小時就可以搞定,可是偏偏在這種關頭被絆倒在這裡。他有種想炸學校的暴力情緒。
無可奈何,再怎麼氣也沒用,還是不斷給趙蕭君打電話,連打了三天,一直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歎了一口氣,心想她手機肯定是被人偷了,氣的將自己的手機摔在地上。六月十三號上午填完志願,下午他便去訂飛機票,刷卡的時候小姐很禮貌的說:「先生,您卡上的金額不夠。」陳喬其愣住了,說:「不可能呀,我記得這張卡都沒怎麼用。」可是機器上明顯寫著,他只得換了一張,結果還是金額不夠。身上根本沒有帶那麼多現金,只得悻悻的離開了。跑到自動取款機那裡取款,根本取不出來。陳喬其明白過來,十分憤怒。
回到住處,冷冷的對錢美芹說:「媽,您別以為斷了我經濟就可以控制我,我照樣有辦法回去。您放心,我以後再也不會要您的錢了。」說完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跑到同學家的別墅寄宿去了,順便訂了十四號的火車票,硬座,特快直達。其實很快也可以到。可是這件事徹底讓他明白了經濟獨立的重要性,和幾個同學商量著暑假要自己動手做買賣,賺了錢連學費也不用愁了。
六月十四號下午他買了兩大碗方便麵,正準備上火車的時候,他母親打電話過來,有些著急的說:「喬其,你現在在哪裡?」陳喬其「哼」了一聲,準備掛電話。她母親連聲阻止他:「喬其,你快回來!我買了晚上的飛機票,你爸身體不好,病倒了。」陳喬其怔了怔,問:「到底怎麼了?嚴不嚴重?」錢美芹急道:「我怎麼知道!這不是趕著回去嗎!你趕緊回來!」陳念先病倒都是幾天前的事了,錢美芹聽說了趙蕭君的事,怕他出意外,趕緊哄著他回來。
陳喬其信以為真,果然回去了。司機已經在樓下等他們,母子兩人當天傍晚便離開了北京。而這個時候趙蕭君和成微正迎著夕陽回到了北京。兩人在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機場擦肩而過。
陳喬其一下飛機,便想著去醫院找趙蕭君,可是顧念父親的病,只得焦躁的先回家。一進門就見他父親好好的坐在沙發上翻報紙,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轉身就要往外走。陳念先叫住他:「這麼晚了,去哪?」他隨口說:「很久沒回來了,出去走走。」陳念先看著他,說:「喬其,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陳喬其一刻都等不及,急急忙忙的說:「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說。」已經跨出了客廳。
陳念先提高聲音說:「我要跟你說的正是蕭君的事。」他猛地剎住腳步,回頭看著他父親,像在對峙。半晌,他在他父親的對面做坐下來,挺直背脊,準備迎接任何挑戰。陳念先看著他,時光彷彿倒流了二十年,不由得長噓了一口氣,慢慢說:「蕭君的母親已經過世了。」陳喬其顯然吃了一驚,失聲說:「不好!」人已經不由自主的跳了起來。蕭君這麼多天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心裡又急又痛,巴不得立刻就飛到她眼前。
陳念先做了個手勢,讓他先坐下來,說;「你先聽我說完。蕭君已經回北京了。」陳喬其呆立在那裡,半晌問:「我怎麼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告訴我?」陳念先繼續說:「喬其,不要再去打擾蕭君了。」陳喬其覺得像在聽笑話一樣,不屑的「哼」了一聲,還是轉身往外走去。陳念先盯住他沉聲說:「她是今天下午四點的飛機,這個時候早到北京了。」
陳喬其從頭到腳霎時湧過一種冰涼的感覺,蕭君她母親去世了,甚至回北京,為什麼都不告訴他。他驀地反應過來,大聲問:「爸!你到底跟她說了什麼!」陳念先沒有回答,威嚴的說:「既然回來了,就好好休息,暑假到公司裡去熟悉業務。」陳喬其衝到樓上拿回自己剛剛帶回來的行李,一言不發的就要走。
陳念先擋在他面前,冷著臉說:「給我回去睡覺!」陳喬其倔強的站在那裡,仰著下巴說:「不,我要回北京找蕭君!」錢美芹在一旁聽見他們父子吵起來了,連忙拉住陳喬其說:「喬其!你胡說什麼!還不快向你父親低頭認錯,趕緊回房歇著!」陳喬其提著行李的右手握的更緊,站在那裡巋然不動。陳念先呵斥:「給我回房!」陳喬其咬著牙看了看他和錢美芹,舉步就走。
陳念先一拳打下來,他也不躲不避,就站在那裡任他打。他這個樣子,弄的陳念先火上加油,一腳踹了下去,他踉蹌了一下,連連倒退,差點撲倒在地上,身上隱隱作痛,一定傷的不輕。錢美侵連忙抱住他,驚叫:「念先,你要打死他嗎!」隨即流下眼淚,邊哭邊罵:「喬其,你要氣死你父親是不是!還不快認錯!」陳喬其撿起地上的行李袋,倔強的說:「爸,你打就打吧,我還是要去找蕭君!」這下子連錢美芹也在打他,拍著他的臉氣憤的說:「喬其,你到底是怎麼了!你瘋了還是被人下了蠱?你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
陳喬其昂然站在那裡,一字一句的說:「我愛蕭君,我一定要去找她。」擲地有聲。錢美芹氣的甩了他一個巴掌,罵:「喬其!這種話你也說的出來!你才多大!」陳喬其撇過頭不看她。她隨即又心疼起來,摸了摸他的臉,流著眼淚說:「喬其,你怎麼會變成這樣!」陳喬其看著她,認真的說:「媽,我已經夠大了!」錢美芹突然怒氣沖沖的說:「想當年就不該將她留在陳家!」在她觀念裡,陳家之所以會弄的雞犬不寧,全部都是趙蕭君的錯!
陳念先反倒冷靜下來,心底忽然湧過一陣哀傷,覺得真是孽債!頹然的坐在沙發上,半晌說:「喬其,你去找蕭君能做什麼!她是你姐姐。」陳喬其大聲反駁:「不是!當然不是!她又不姓陳!我愛她!」陳念先這次倒沒有生氣,只是反問:「那蕭君呢?」陳喬其毫不遲疑的說:「她也愛我,我知道!」然後懇求的看著他們:「爸,媽,你們只要答應讓我們在一起,我什麼都聽你們的!「陳喬其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的求過他們,儘管是自己的父母。
錢美芹心疼的看著他,又氣又怒。陳念先歎氣說:「哦!是嗎?可是蕭君已經和成微登記結婚了。」
屋子裡有瞬間的沉寂,陳喬其彷彿丟了魂一樣,一時間好像反應不過來,待腦中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之後,大吼一聲:「我不相信!」聲音聽起來像受傷的野獸,久久的在空蕩的房間裡迴響。陳念先繼續說:「喬其,我沒有騙你。你帶給蕭君太大的壓力了。和成微結婚是她母親的遺願。成微年輕又有能力,既然肯娶蕭君,一定是愛她的。他一定可以照顧好蕭君。他們一定會生活的很好。」
陳喬其從小堅持的信仰「砰」的一聲徹底崩潰,彷彿整個人一頭撞到了海底的冰山,頭破血流,凝結成一塊又一塊的血跡。底下漫無邊際,越來越冷,越來越暗,整個世界「嘩」一下什麼都沒有了,重新歸於虛無縹緲。等到意識終於浮上海面,再次回到體內,身體像被人剝皮拆骨般疼痛難忍。心似乎被人捅了一刀又一刀,然後放在烈日下暴曬,汩汩的血流出來便凝結成黑紅的暗跡。他紅著眼,失聲大吼大叫:「不!蕭君不會的!」差不多瘋狂了。
陳念先語重心長的說:「喬其,你如果愛她,不要再去打擾她了。只會帶給她更多的困擾。她現在已經是別人的妻子。」陳喬其發了瘋一樣,甩手擲出手中的行李包,正好撞上客廳裡的電視,「匡啷」一聲,打雷般震天響,滿地都是碎片,到處飛濺。大家幸好離的遠,沒有傷到人。錢美芹嚇的臉色蒼白,怒斥:「喬其,你幹什麼!」
陳喬其嘶啞著喉嚨喊:「沒有見到蕭君,我是不會死心的!」陳念先真正發怒了,捶著桌子說:「你見到她又怎樣!她已經結婚了!」陳喬其瞪著雙眼看他,眼睛裡含著決絕後的絕望,忽然搖頭,堅持說:「我不相信!」扔下父母,一步一步的往外走。
陳念先氣的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便向他砸去,怒吼:「你敢走出去試試!」錢美芹眼睜睜看著茶杯徑直向他飛過去,摀住嘴大叫:「喬其!」幸好陳念先一時氣憤之下,失了準頭,茶杯從他左肩上飛了出去,摔在門框上,碎片濺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傷痕。他似乎毫無感覺,背著他們冷冷的說:「就算結了婚又怎樣!」頓了頓,繼續往外走。
一直走下台階,直到院子裡,立在濃濃的黑暗裡,意識才變的清晰,感官分外敏感。似乎聽到裡面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不由自主的停住了。其實離的這麼遠,又隔了幾道門,裡面發生什麼他根本聽不見。心裡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害怕起來,想都不想,連忙又掉頭跑了回去。衝進門內,看見陳念先斜著身體從沙發上倒下來,人事不醒。
陳喬其奔過去一把將他抱起來直接往醫院裡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突發性腦溢血,搶救無效,當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