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是「中西方文化比較」選修課考試。馮雯雯翹首以盼,終於等來了姍姍來遲的唐譯。她急得直說:「筆記複印了沒?你怎麼現在才來,都等了你一下午!」唐譯默不作聲把複印件給她。她一邊劃重點一邊問:「你今天幹什麼去了?課也不來上。」
「沒幹什麼,結婚去了。」回答的聲音雖小,卻足夠她聽得一清二楚。
馮雯雯猛然抬頭,見她神色平靜,一副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認定自己被耍了,「開什麼國際玩笑——哎呀,老師來了!」教比較史的老頭抱著一疊講義慢悠悠走進來。
唐譯掏出筆袋放在桌上,心想:這樣莽莽撞撞去登記,幸好沒結成,不然跟開國際玩笑有什麼分別。
想到今天發生的一切,她有種死裡逃生的後怕——結婚,結婚不是去民政局登個記就可以的。每次只要一想到陳家,她就感覺被推入了一個黑色漩渦,被撞得七暈八素而沒有出路。
陳上揣著空的戶口本回到家,晚上吃飯的時候問:「媽,我們家有戶口本嗎?」
「當然有啊,怎麼突然問起這個?」陳母一臉狐疑地看著他。
「哦,哦,今天聽同學說起戶口遷移的事,順便問問。」他撒了一個謊。
「你是本地戶口,不用遷移。」
「咱們家的戶口本在哪兒,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陳母笑了起來,戳著他額頭說:「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他一口否認,「沒有啊,我就想看看,好奇唄。」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陳母明顯不相信,過了會兒說:「你不是想學別人偷戶口本結婚吧?」臉色變得凝重而警惕。
陳上嚇得額頭上直冒虛汗,乾笑道:「沒有的事,你想哪兒去了。
俗話說,知兒莫若母,陳母見他心虛,似乎真有這樣的想法,眼睛一瞪,指著兒子疾言厲色說:「你要是再敢胡來,你就給我滾出這個家,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陳上見母親發怒,縮著頭唯唯諾諾說:「媽,你這無名火發的有點莫名其妙吧?我可什麼都沒做啊!」
陳母重重哼了一聲,皺眉想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說:「上次派出所統一換了新戶口本,唉,擱哪兒去了?我得好好收起來,可不能讓你偷去胡鬧!」
陳上悶頭吃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吃完飯他泡了一壺陳母愛喝的普洱茶,親自端進來,笑嘻嘻說:「媽,喝茶。」
陳母知道他不會無事獻慇勤,淡淡說:「嗯,放下吧。」
陳上挨著母親在沙發上坐下,「媽,什麼時候我把女朋友帶回家給你瞧瞧,你看行不?」
陳母敷衍道:「急什麼,你現在還是學生,事業才剛起步,交朋友的事等你畢業以後再說。」
「哎呀,不就吃個飯,見個面嘛,又不是結婚,媽,你緊張什麼!」
「沒大沒小,你還將起我的軍來了!」陳母禁不住他牛皮糖似的苦纏,只得說:「我明天要出差,這事等我回來以後再說。」
「嗯,那我跟她說啦。」他也不給母親揉肩捶背了,跳起來去打電話。
陳母看著他雀躍的背影,眉頭緊皺,沉著臉坐在那裡許久沒有移動。
領證的事不了了之,唐譯剛鬆了口氣,聽到要見家長,吃驚過後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這未免有點操之過急了吧?
「怎麼不行?我們交往了這麼久,也是時候見見我爸媽啦。」陳上的理由很充分。他自從偷戶口本結婚失敗後,正憋著一肚子氣呢。既然暗渡陳倉不行,那他就明修棧道,不信攻不下這個堡壘。
唐譯討好地說:「人家怯場嘛。」
「我家又不是龍潭虎穴,你怕什麼。簡單吃頓便飯而已,沒什麼的。我媽你也見過,很好相處的。」
唐譯可不這麼認為,一想到陳母不動聲色打量她的樣子,她不禁打了個冷顫,一再推辭,「我還沒準備好。」
「又沒有讓你今天去,等考試完我再安排。好啦,好啦,別擔心,一切有我。」陳上滿心歡喜,十分堅持。
唐譯鼓勵自己說,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這一天遲早要來,只不過吃頓飯嘛,她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再說阿上他如此堅持,她不忍打擊他的積極性,只得點頭答應下來。
暑假第一天,她特地打扮一番,穿了一條白裙子,頭髮紮成馬尾,忐忑不安跟著陳上來到他家。沒想到陳家來了好些親戚,大部分是上了年紀的大媽級人物。陳上一一給她介紹,「這個是姑姑,那個是舅媽,穿紅裙子的是小阿姨,帶小孩的那個是伯母,陳單桐的媽媽。」陳單桐大概有事,陳伯母把曉曉也帶來了,一大家子的三姑六婆,偶爾夾雜著一兩聲小孩子的哭鬧聲,陳家偌大的客廳一時間像個熱鬧的菜市場,販賣的是唐譯的家世、外貌、人品、學歷……
她像砧板上的魚肉,任由別人挑三揀四、品頭評足。
一時間她哪記得這麼多的人,不知道該怎麼打招呼,手足無措僵笑著,背過身小聲問陳上:「怎麼大家都來了?」也不早點說,害得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她們聽說我要帶女朋友回家,全都不請自來,我也沒辦法啊。」畢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親戚長輩,陳上表現得並不是很介意。
唐譯惶惶然坐著,喝茶的時候差點把杯子打翻。她知道,這間房子裡的每一個人、每一件東西都在排斥她。根本無需語言,眾人不經意間流露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早就洩露了天機。
她的心一點兒一點兒往下沉。
「阿上,你來一下。」陳母站在樓梯上衝他招手。陳上忙應了一聲,「你隨便坐,我等會兒就來。」
陳上一走,大家無所顧忌,七嘴八舌盤問她——
「聽說你不是本地人?家裡幹什麼的?」
「做一點小生意。」
「做什麼生意?」陳姑姑不依不饒。
「以前做建材,後來我爸爸腿腳不太好,就在家裡開了一個小店,賣一些副食品,也兼賣早點。」
馬上有人大聲說:「哦,我知道,就跟以前的小賣部一樣,開一個窗口,裡面黑不隆冬的,連營業執照也沒有,是不是?電視上見過。」
滿屋子的人笑起來,肆無忌憚,笑聲裡滿是鄙夷和輕蔑。唐譯感覺被人狠狠扇了一個耳光,咬著牙不出聲。可是眾人依然不肯放過她,就她家的小賣部熱烈討論起來。陳阿姨年紀相對輕一些,捏著曉曉的臉蛋開玩笑說:「曉曉想不想吃糖啊?她那裡有哦。」食指重重點了一下唐譯。
陳伯母瞪了她一眼,「不行,我們家曉曉只吃國外進口的零食,小賣部的東西衛生不合格,吃不得的。」
「你剛才說你爸爸腿腳不好,怎麼回事?」
「以前出過一次車禍。」唐譯很謹慎地回答。
「那豈不是殘廢了?」
「你媽媽也沒有工作?」
「什麼,你還有一個弟弟?才上小學?」陳阿姨輕聲笑起來,「哎呀,一家子的老弱病殘,就差一個孕了。」目光有意無意地停留在唐譯的肚子上。
唐譯又氣又怒,臉憋的通紅,借口上洗手間,跑到外面用力呼吸新鮮空氣。這些人羞辱她也就罷了,誰叫她活該,送上門來給人踐踏,最使她感到氣憤的是,為什麼連她上了年紀的父母、甚至才上小學的弟弟也不放過?她的父母一輩子吃苦耐勞、克勤克儉,她的弟弟學習成績名列前茅,聰明俊秀,她不明白,他們到底有什麼錯,憑什麼這樣被人看不起?
想到以後,她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她怎麼能讓他們因為自己忍受這些不相干的人的輕視和白眼?
曉曉趁大人不注意,跌跌撞撞跟出來,伸手去撲廊簷下停著的麻雀。唐譯忙追上去,「別跑,別跑,小心磕著……」話沒說完,曉曉咚的一下撞到牆上,嚎啕大哭起來。
大人們聽到動靜全都跑出來。陳伯母大驚失色,衝過去推開彎腰去抱曉曉的唐譯,把哭得滿臉是淚的外孫按在懷裡,心肝寶貝地喊著叫著,跟摔了命根子一樣。曉曉額頭只不過有些紅腫,哄一哄也就停止了哭泣,連創可貼都不用貼。
唐譯被推的差點栽了個跟頭,為了穩住身形,她單手撐地,手掌上擦破了一大塊的皮。她狼狽地爬起來,沒有人問她一句「你有沒有事」,沒有人,全都圍著破涕為笑的曉曉噓長問短。
陳阿姨大驚小怪叫起來,「哎呀,臉上破了皮,以後會不會留疤啊?」
唐譯見陳伯母用怨恨的眼光看著自己,似乎認定自己是罪魁禍首,語無倫次地解釋:「他不小心跌倒了,剛才我正想扶他……」
「旁邊站了個大人,怎麼會讓小孩子磕著?」陳姑姑打斷唐譯,指責的意味十分明顯。
就連年紀最大的陳舅媽也嘀嘀咕咕說:「明知道有小孩子,出來的時候就該順手把門帶上,省的他亂跑——」
唐譯聽見小孩子哭,心裡本來就不好過,再加上眾人不分青紅皂白呵斥她,氣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她握緊拳頭告訴自己,忍一忍再說,忍一忍再說。
好不容易挨到吃飯,陳父打電話回來說他有個重要的會議要開,不回來吃飯。陳上跟她解釋,「我爸天天這樣,一年到頭忙不完。」
唐譯悲哀地意識到,在這裡,沒人拿她當回事兒。
席間她話說的很少,陳上頻頻給她夾菜,她哪還有心思吃飯,食不下嚥。陳母見她碗裡的菜幾乎沒動,問:「菜不合胃口嗎?」臉上神情似乎有幾分不滿。她忙搖頭,硬逼著自己把那些菜吃了,味同嚼蠟。
吃完飯她要走,陳母也沒有挽留,客氣地說了句「下回再來玩」,叫司機送她回去。陳上拉著她的手說:「你等一下,我去拿車鑰匙。」大家便說:「大熱天的,小心中暑,讓老付送就好了嘛。」陳上不肯,硬要送她。
唐譯走後,大家不再有顧忌,恣意批評起她來,「家世不好也就罷了,長得也不怎麼樣,木頭木腦的,一無是處。」
「我就納悶了,像她這樣的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阿上怎麼會看上她?他們怎麼認識的?」陳伯母對她印象尤其惡劣。
陳母說話了,「他們高中就是同學。這女孩子成績好像蠻好。」
陳姑姑不屑地說:「成績優秀有什麼用?將來出來工作還不是拿個三五千塊錢一個月,天天擠公交地鐵上班。我們陳家雖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也不能娶這樣的人當媳婦!」
陳阿姨突然說:「阿上這麼急著帶她回來,別是那女孩子不自重,鬧出人命來了吧?」剛才她在飯桌上皺著眉,一副想吐又吐不出來的樣子,她就覺得不妙。
陳母臉色登時大變。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罵了再說——「現在的女孩子,真是不要臉!」
「她想麻雀變鳳凰?趁早別想了!」
「也不知她父母怎麼教她的,一點羞恥心都沒有!」
……
陳姑姑又把唐譯是謝得前女友的事抖了出來,眾人更是極盡侮辱之能事作踐她,認定她是一個為了錢什麼事都做的出來的女人,而陳上呢,自然是鬼迷心竅,被她不知用什麼法子引誘了。
車子一開出陳家的大宅,唐譯馬上叫停,衝到路邊吐得一塌糊塗。她本來就沒胃口,硬塞了許多的飯菜,胃裡早就翻江倒海,車子一晃蕩,實在受不了。陳上站在旁邊輕輕拍著她的背,又是拿紙巾又是拿水。
她彎著腰,雙手撐在大腿上,任由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她好像連心都吐出來了,不然,為什麼這麼痛呢?
她閉緊雙眼,慘白著一張臉輕聲說:「我們還是分手吧。」
陳上以為她吐昏了頭,皺眉看著她,「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還是分手吧。」這次她的聲音清晰而乾脆。
他聽人說,婆婆和媳婦永遠是敵人,為了這次見面他想了很多的法子調解母親和女友之間的矛盾,卻萬萬沒有料到是這樣的結局,當即鐵青著臉罵她:「你有病啊?」
唐譯慢慢直起腰,顧不得髒,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殘渣,直視他一字一句說:「我沒有賭氣,我是說真的。」
被雷劈中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震驚和憤怒,周圍瞬間安靜下來,白晃晃的太陽無情地照在他頭上,而他卻像是身處冰天雪地之間,渾身冷颼颼的。完全沒有準備,他被打的茫然無措,只知道喃喃地問:「為什麼?」
唐譯抖動著嘴唇,聲帶像是失去了作用,沒有辦法發出聲音。她側過頭看著遠處,目光散落,沒有焦距,最後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齊大非偶。」她想起《金粉世家》,冷清秋縱然嫁給了金燕西,最後還不是落得個悲慘的結局。她不想淪落到喪失自我,重蹈覆轍。
陳上不是很明白「齊大非偶」這句話的意思,上前一步一把攫住她的肩膀,臉上神情激動而又焦慮,「你是擔心我爸媽不同意,是不是?不會的,只要我求一求他們,他們不會強行阻止的,再說,你是嫁給我,又不是嫁給——」
「沒有用的!」她打斷他,目光悲傷而冷靜,「我嫁給你的同時,就是嫁給了你的家庭和親戚朋友,難道要我逼你跟你的家庭斷絕來往嗎?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退一萬步講,就算我們在一起了,你的父母和親戚朋友當著我的面不說什麼,可是背後的譴責和不滿難道就不存在了嗎?輕蔑的眼神和無心的舉止比直截了當的語言更可怕,它們都鋒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凌遲著我的神經和心臟。夠了,今天已經夠了!我不想變得低人一等,不想在怨恨猜忌中怨天尤人,不要說別人,連我都瞧不起這樣的自己!」
陳上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爆發,「借口,全部都是借口!說到底,你還是不夠愛我,所以不願意委曲求全!」他紅了眼睛,樣子瘋狂,用力拍著左胸口說:「你要不要把我的心挖出來,看看裡面究竟是紅還是黑?」
唐譯的眼淚無聲地滑下臉頰,腦子裡亂成一團,根本沒有辦法正常思考,脆弱的心像被人捏在手裡,一點一點縮緊,疼的無法抑制。長痛不如短痛,她用盡全力深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說:「如果你這麼認為,能讓你解恨的話,那你就這麼認為吧。」她得離開這裡,不然她無法繼續呼吸。盛怒下,說得越多,只會吵得越厲害,越難控制局面。既然做了這個決定,只能不留餘地,哪還容得了她回頭?
陳上一把拽住轉身離開的她,雙眸滿含驚怒,「真的分手嗎?你還有沒有心?你怎麼能這麼殘忍?」
唐譯見他的聲音如此的沉痛,整個人是如此的灰敗,眼前一陣昏眩,周圍的世界連帶搖晃起來。她咬緊牙根,狠心道:「分手吧。」如果不分手,她只能日漸枯萎、凋零,然後扭曲、變形,至少目前的她還無法做到在這麼多人的鄙夷輕視下傲然挺立,不屑一顧。
她首先得活著啊,得好好地活著,像模像樣地活著!
陳上腦門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往外爆,臉上神情是從未有過的陰狠冷漠,「好,那就分手!你以為你是誰?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嗎?你等著,我會找到一個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甚至是一萬倍的女人……」
唐譯眼睛盯著腳尖,一步一步往前挪,他的話從身後飄來,可以想見他此時氣急敗壞、理智盡失時狂怒的樣子,她知道他說的是氣話,所以並不生氣。她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回頭,可是走著走著,心口突然痙攣了,剎那間全身的血液彷彿逆流,痛的她幾乎站立不穩。
她無法自控,一點一點轉過頭來,逆著光隔著幾丈遠的距離看著靜止不動的他,宛如最後一瞥。強烈的陽光下看不清楚他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然而她知道,一條叫做絕望的河從此橫亙在他們中間,滔滔不絕的奔騰著。
「愛有很多種方式,包括放棄……」她還想說點什麼,然而此情此景,語言是如此的蒼白無用,反而更像是在找借口,只得停住不說,她慘然笑了一笑,「算了,我們好聚好散。分手快樂,你會找到更好的。」
你的心情,我都明白;可是我的呢,你能想像嗎?
陳上先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繼而用力踹了一腳車身,緊接著連踹了好幾下,車子被他踹的連連晃動,警報器的聲音響起來,一聲比一聲緊迫。即便如此,他還是無法發洩心中的痛和怒。他打開車門坐進去,車子像一頭發怒的野獸咆哮起來。唐譯擔心這樣的他會出事,然而沒有,他車子開的平穩緩慢,經過她身邊的時候,車窗搖下來,面無表情說:「你放心,我會的。」他用看路人的眼神瞟了她一眼,語氣冷漠的宛如陌生人。
男人狠起心來比女人厲害得多,也堅定得多。
唐譯聞著汽車的尾氣,看著他絕塵而去,剛才痛的那樣不可自拔,這會兒反倒木木的,沒什麼感覺。這是私家路,又是郊區,很難攔到車子。她在烈日下艱難地移動著雙腳,一步,一步,又一步,這樣機械而重複地走動,彷彿能讓她分散注意力。汗水流下來,前胸後背黏膩膩的,頭髮濕答答貼在頭皮上,不知過了多久,又慢慢的干了。
她感覺到一絲涼意,抬頭看時,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高速公路上來了,迎面是一座大橋,寬闊的上臨河在暮色裡泛起一片煙霧,河岸兩旁升起裊裊炊煙。她這才驚覺自己走錯了方向,一輛輛的車子從身旁呼嘯而過,帶起一陣熱風。夜色越來越深,深藍色蒼穹上鑲嵌著漫天的繁星,浩瀚無窮的宇宙寂靜無聲,只有她一個人踽踽獨行。獨自一人面對荒郊野外的黑夜,恐懼暫時戰勝了悲痛。
縱然是夏夜,她手臂還是冷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一邊奔跑一邊朝迎面駛過來的車輛打手勢,用力晃動著手裡的學生證。一輛白色本田在她身邊停下,車裡坐著一對年輕的情侶。她問能不能帶她到市內,並把自己的學生證拿給他們看。
筋疲力盡回到學校,她沒有洗漱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依然是一個艷陽天,除了心境,其他一切並沒有什麼不一樣。媽媽打電話來問她什麼時候回家,那一刻眼淚像泉水一樣洶湧而出,無論怎麼止都止不住。她凝神屏氣,不敢出聲。
「喂喂喂,聽得到嗎?怎麼沒聲音,是不是信號不好啊……」唐媽媽在電話那頭嘀嘀咕咕說。
她鎮定了一下情緒,輕聲說:「今天就回去。」
唐媽媽立刻高興起來,「買了什麼時候的火車票?我讓飛奇去接你。」
「不要麻煩人家,我自己又不是不認識路,坐汽車回去就好了。」
唐媽媽心疼她一路辛苦,「沈叔叔家新買了一輛小轎車,很方便的……」
電話換了沈飛奇接,他笑嘻嘻地說:「我拿到駕照了,敢不敢坐我的車?」
唐譯雙眼緊閉,炎熱的空氣裡劃過一大滴眼淚,她抬手很快擦去了,「那我就捨命陪君子啦。」還好,還好,她沒有一無所有,萬劫不復。
暑假裡,她打著天熱的借口一直精神不振,唐媽媽知道她心裡有事,卻不知從何問起,試探了幾次,見她不肯說,估摸著大概是感情的事,背地裡沒少歎氣,卻還得裝作不知道。
暑假快過去的時候,唐爸爸的腿又復發了,醫生仍舊建議動手術。唐媽媽氣得去醫院大鬧了一場,「拿了錢不管事,左一次手術,右一次手術,好好的一個人給折騰的半死不活,你們跟劊子手有什麼區別?劊子手還好些,一刀下去,乾淨利落,你們這是凌遲!」醫院的警衛進來把她轟了出去。她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無聲地抹著眼淚鼻涕,無奈而安分的承受著命運帶給她的不公。
唐賜仰著小臉堅定地說:「姐姐,長大後我要當醫生。」唐譯摸了摸他的頭,一陣心酸,她決定不考研,承擔起養家餬口的重責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