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方索靜靜看著她,眼中的那抹水綠色就像是一池碧水,隨著光線變化而折射出不同的色澤。風吹過他黑色的髮絲,典雅深沉的顏色更加襯托出了他的絕世風華。
「學了這麼久,難道你忘了法國印象派畫家德加曾經說過的話了嗎?」他稍稍頓了頓,「在畫畫的時候,應該能在瞬間把握住對象,聯繫眼睛的洞察力和腦子的記憶能力,把瞬間的美的形象牢牢記載腦海裡,並且用相應的技法將這種美表現出來。因為凡是屬於人腦記憶的形象,都是抓住了最主要的感覺印象,能賦予畫面以自由的光輝。」
「對了,是德加說過的觀察不畫畫,畫畫不觀察?」流夏驚喜地說出了口,「我居然把這麼重要的話給忘了。不過你更厲害,能差不多一字不差地背下來。」
「他也是我非常喜歡的畫家。」阿方索彎了彎唇。
「其實這和的水墨畫也有著同工異曲之妙吧。」流夏開了竅後倒是很懂得舉一反三,「古代的畫家在下筆時也很注重自己的畫意,而得到這種畫意就是需要看時不畫,畫時不看,從而製造一種平衡。就像是人的心靈和大自然之間的契合。」
阿方索頗為讚許地點了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當他很純粹的笑起來的時候,那種隱藏在深處的陰鬱彷彿被另一種明淨的柔和所代替,這讓流夏感覺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
「真是太謝謝你了,阿方索先生。我現在明白怎樣能畫出最出色的畫了。只有把自己的心境和景物融合在一起,才能抓住它最佳的神韻。」此時的流夏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對阿方索不由心生感激。
「那麼,我期待在Margherita繪畫比賽的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阿方索笑得還是那麼優雅迷人。
流夏充滿自信地點了點頭,不經意伸出手擼了一下頭髮。
阿方索這才留意到了她手上的傷痕,「你的手怎麼了?」
「只是被燙了一下。已經去醫院看過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急忙將右手藏在了身後,「總之你一定會在名單看到我宮流夏的大名。」
他輕輕哦了一聲,就沒有再表示出更多的在意。
就在這時,只聽卡答一聲,從橡樹上似乎掉了一個什麼東西。
阿方索剛轉過身就感到自己的衣角好像被什麼樹枝勾住了。回過頭時,他驚訝地發現那個「樹枝」居然是流夏!
「阿……阿方索先生……請等一下……」她的嘴唇有些發白,臉上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神色,看起來倒更像是被什麼嚇倒了的表情。
這個女孩還有害怕的東西嗎?不可能吧?他在心裡暗暗笑了一下,毫不猶豫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怎麼了?」
她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急忙放開了手,然後歪著脖子支支吾吾道,「我……我左肩上的東西,可……可不可以幫我拿掉……」
這下子阿方索確定了自己的猜測,這個女孩真的是在害怕。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她害怕呢?阿方索的心裡也湧起了一絲好奇心,不過當他看清楚她左肩上的東西時,不禁啞然失笑。
那——居然是只從樹上掉下來的蝸牛!
「笑什麼笑,快幫我拿掉啊……」流夏很是鬱悶地指了指自己的肩,現在形勢危急,她也懶得再對他裝客氣。
阿方索用樹枝輕輕佻掉了那只蝸牛,忍不住說了一句,「原來流夏小姐害怕蝸牛?這可真是少見。」
「阿方索先生,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用我們的說法,就是一物降一物。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只是其害怕程度不一樣而已。有誰天不怕地不怕,那他就不是人類了。阿方索先生你也一定有害怕的東西吧。」剛剛脫離了「險情」的流夏立即就恢復了元氣,底氣十足地辯解起來。
阿方索並不回答,只是略帶促狹的揚起了嘴角。
「不過你小時候不是在波西塔諾長大的嗎?那裡有很多蝸牛,尤其是下雨之後,路上全都是它們的蹤影。」
「那時候我還不怕蝸牛,這是我回國以後才有的怪毛病。算了算了不說了……都是丟人的事。」流夏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咦?阿方索先生你不是從來沒去過波西塔諾嗎?怎麼會知道的那麼清楚?」
「我也只是聽朋友說的。」他眼底微光一閃。
「不管怎麼樣,阿方索先生,這件事就請你忘記吧。」她面色尷尬地又提醒了一句。
或許是很少看到她露出這樣的表情,阿方索忽然起了戲謔玩弄之心,他輕輕咦了一聲,將目光定格在某一點,用一種平白直敘的語調開了口,「怎麼你的右肩上……」
流夏剛剛才鬆弛下的神經再次緊繃起來,她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一步,誰知正好被橫在那裡的樹枝絆了一下,整個身子頓時往後仰去……該死的蝸牛,害得她連反應能力都差了好幾拍……
不過讓她沒有料到的是,有人的反應能力顯然比她更快。當流夏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落在了阿方索伯爵的懷抱裡。這麼近距離的親密接觸讓她的體溫驟然飆升,面色更是緋紅一片。有這麼一剎那,她和他的視線撞在了一起,陽光落在他的水綠色眼眸裡,清晰無比地映照出她的影子,那種深邃的眼神是流夏從來沒見過的。
在這一剎那,阿方索只覺得心底的某個地方忽然柔軟起來,
或許……他和她的距離並不是想像中那麼遙不可及……
當意識這樣的姿勢極其曖昧時,流夏連忙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和他拉開了適當的距離。在這種時候,她還是不忘最重要的一件事,「阿方索先生,剛才你說我的右肩上……」
「哦,其實我是想說,你的右肩上……」他忍住了笑意,「……什麼也沒有。」
「你……」流夏明白自己被耍了一次,氣得直想咬人,「這樣利用別人的弱點取樂很好玩嗎?我就不信你沒有害怕的東西。」
「從十二歲開始,我就沒有過害怕的東西。或許……」他臉上的神情讓人無法看清,「我真的不是人類呢。」
一瞬間,流夏又感到了那股熟悉的寒意湧上心頭,這個優雅轉身離開的男人所帶給她的壓迫感,卻不曾隨著他的離開而消失。當她回過頭的時候,發現站在不遠處的瑪格麗特正用一種冷冷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她的心裡當即格登一下,腦海裡只迸出了兩個字:糟了。
第二天一早,流夏就接到了托托的電話,說是她再不去他家的話,他就來學校裡親自找她了。在這樣的威脅下,她只好乖乖地在晚餐時間出現在了托托的公寓裡。
果然正如她所料,一看到她的手受了傷,他立即就爆了,「怎麼好好的手會受傷?還傷得這麼厲害!要不我沒發現,你想瞞我到什麼時候?我是你的男朋友,你第一個該告訴的人就是我!」
流夏很識趣地一聲不響,她知道自己理虧,所以乾脆不做任何辯解,免得火上澆油。
不過不知為什麼,她隱隱感到托托的脾氣似乎比以前急躁了一些。
「現在還痛不痛?」他語氣一軟,壓低了聲音,藍色的眼眸中滿是無以復加的心疼。
「你親一下就不痛了。」她趁機撒嬌,甩啊甩啊將手甩到了他的面前。
托托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臉上總算露出了一絲笑容,「那我是不是要慶幸幸好你的腳沒受傷?「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嫌棄我的腳嗎?」流夏轉了轉眼睛,「其實腳比手乾淨多了,因為手每天要摸來摸去,髒的要命。可是腳就不一樣了,每天都被保護在鞋子和襪子裡,不知有多乾淨啊。」
托托笑出了聲,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就你會強詞奪理。」
「那,還不親一下本女王??」她笑嘻嘻地看著他。
他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一下怎麼夠,當然要起碼要親個幾十下才更有效。」
顯然,男人有時比女人更擅長撒謊。在完成了預定的計劃數後,托托又迅速轉移了陣地。
「喂喂喂,你親哪裡啊,我的臉上又沒受傷……脖子也沒有!」
「那是為了防止受傷啊……沒聽過防患於未然嗎?」
「強詞奪理……」
「還不是跟你學的……」
星期六的家教時間轉眼又來到了。這兩天流夏手上的傷已經好了一些。每天只要一有空,她就什麼都不帶,跑到台伯河邊去看水,看樹,看橋,看人,看那裡的一切風景。這樣毫無壓力的近距離接觸,令流夏感到自己和大自然就快融為了一體,而且這是她第一次可以用那麼純粹的目光來欣賞這裡的美。
在其他同學開始著手畫畫的時候,流夏卻始終一筆也沒有動過。
家教日的當天,流夏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了城堡。她生怕瑪格麗特誤會了前幾天的那一幕,想要解釋卻又不知怎麼開口。不過出乎她的意料,瑪格麗特看到她時卻隻字沒提那天的事情,這也讓她稍微鬆了一口氣。凡事要經常從好的一面去考慮,或許瑪格麗特真的明白那不過是個誤會罷了,怎麼說她都是有正牌男友的。
在她的悉心指點下,悟性極高的瑪格麗特進步也是飛快,再畫出來的雛菊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樣了。無論是形態,還是構圖,都隱約蘊含了一股令人欣喜的生命力。
家教課結束的時候,瑪格麗特也像往常一樣和她道別,並沒有什麼異常。
當她經過馬廄的時候,看到阿方索正將他最喜歡的那匹「風之子」牽進馬廄。一襲黑色的騎馬裝穿在他的身上,顯得格外英挺帥氣,不著痕跡地流露著名副其實的貴族氣質。
「阿方索先生……」她準備打完招呼後就立即閃人,一則是想到那天的情形實在是有點尷尬。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托托的比賽很快就要結束了。她想要在這之前去他的公寓裡等他,和他一起慶祝勝利。
「流夏,你過來一下。」阿方索朝她招了招手。
流夏猶豫了幾秒後還是慢慢走到了他的面前,對方很快將一樣東西塞到了她的手裡,「這是我的家庭醫生配置的治燙傷藥,你拿去用吧,保證不會留下任何傷疤。」
「阿方索先生……」流夏一時愣在那裡,被塞到手裡的那管藥劑竟隱隱燙手起來,而心裡則模模糊糊地湧起了一些說不清的感動。
怎麼可能,他居然在意著她的傷勢……
「這樣你的右手會恢復的快些。我只是期待能在名單上看到你的名字。」阿方索隨意地說了一句,又側過身梳理起風之子的鬃毛。風之子似乎也覺得這樣很是舒服,乖乖待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是偶爾甩甩毛茸茸的耳朵。
這樣一來,流夏也不好意思道了謝馬上走,只好胡亂找個話題扯了扯,「阿方索先生,你的這匹風之子很聽話啊。」
「剛剛買來的時候,它可是一點都不聽話。」談論到自己的愛馬,阿方索似乎也來了幾分興趣,「還有幾次差點將我甩到了地上,個子烈得很。」
「那現在怎麼這麼聽話了?你用了什麼好方法嗎?」
「想知道嗎?」他親切地拍了拍風之子的腦袋,隨即發出來的冷酷聲音和他的表情卻完全不相配,「於是我就將它關在了一個黑房子裡,不供應水也不供應飼料,每天還派人進去用鞭子抽打它,結果三天後它就性情大變,乖乖聽話了。」
流夏只聽得心裡一涼,剛剛滋生出來的一些好感轉眼又被破壞了不少。
「我喜歡的東西都會留在我的身旁,至於用什麼手段,我不會介意。「他眼中深藏的陰霾湧了出來,「畜生是這樣,人也一樣。只要是聽話的,我都會好好對待它。不聽話的,我也會讓它變得聽話。」
「可是人怎麼相同呢?人是不一樣的。」流夏不大服氣地反駁了一句。
阿方索揚揚眉,轉移了話題,「對了,下個星期五是我的生日,到時你有空的話也一起來吧。」
「誒?」對他忽然提出的這樣的邀請,流夏不免感到有些詫異。
「沒時間嗎?」他似乎並不在意地勾了勾嘴角,「會有不少美術圈的名流到場,嗯,還有你曾經和我聊起過的阿爾貝尼先生。」
「阿爾貝尼先生也會來嗎?」流夏捏著手裡的治燙傷藥,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了拿人手短的滋味。而另一方面,可以看到鼎鼎大名的阿爾貝尼先生,對她來說又是個不小的誘惑。
「那麼我就當你答應了。到時我會派司機去接你。」他的聲音平靜無瀾,卻讓人感到一種無端端的脅迫力。
正當流夏想再說些什麼時,忽然聽到瑪格麗特在樓上大喊了一聲,「老師,不好了!托托受傷了!」
流夏衝到電視機前的時候,畫面裡的球場似乎一片混亂,雙方隊員正在藉機喝水補充體力。而托托已經被擔架抬出了場外,攝像鏡頭還特地給了他一個特寫,只見他用手摀住了自己的臉,殷紅的鮮血正從指縫裡冒出來……聲調高亢的意大利解說員正用慣用的急速語氣為觀眾解釋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托托在爭搶頭球時被對方踢到了額頭,流血不止,無法再繼續進行比賽。場邊的後備隊員已經開始熱身,看來主教練索羅準備換人了……」
流夏呆呆地站在那裡,只覺得自己的胸口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突突聲。雖然她知道,身為前鋒射手,在場上受傷總是難免。雖然她知道,身為隊裡的靈魂人物,一定會受到對方後衛的特別招待……
可是這次的傷看起來比以前都要嚴重……他流了這麼多血,她心愛的人流了這麼多血……
心微微地抽痛起來,痛得她無法再繼續鎮定。
「我送你去聖西羅球場。」阿方索忽然開了口。
流夏感激地看了看他,這也是她現在唯一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