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同志第7節 一個奇特的秘密
真實的情形就是這樣,當你滑倒在地,你要立刻爬起來,否則就會凍成石頭。寒冷讓你的身體一秒比一秒僵硬,跌倒以後,多貪圖一分鐘的休憩,你就得活動僵死的肌肉才能重新站起來。
你抵抗著種種誘惑。“在冰天雪地裡,”你對我說,“人完全失去了自衛的本能。走了兩天,三天,四天以後,除了睡覺,什麼都不再想了。我也想睡。但我對自己說:‘如果我的妻子相信我還活著,她一定會相信我還在繼續走著。同志們也相信我堅持在走。他們都對我有信心。如果我不繼續走,那我就是個混蛋。’”
於是你繼續走,每天你都要用小刀把你靴子上的口子割大一點,好讓你因凍僵而腫脹的腳好受一點。
你告訴我一個奇特的秘密:
“從第二天起,你知道嗎?我最大的任務就是不讓自己思考。我太痛苦了,我的處境又是那麼令人絕望。為了鼓起勇氣繼續走下去,我就不能去想自己的處境。不幸的是我控制不了我的腦子,它像一台渦輪機一樣轉個不停。但我還可以把思想集中到某些景象上。我讓它去回想一部電影,一本書。於是電影和書裡的情節故事在我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隨後我又回到了現實世界。每次都是這樣。於是我再讓自己回憶別的東西……”
可是有一次,你摔倒了,直挺挺趴在雪地上,再也不想爬起來。你就像那個被擊倒的拳擊手,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激情,只聽見奇怪的世界裡傳來一秒兩秒的數數聲,數到十下就無可挽回了。
“我已經盡力了,我沒有任何希望,何必再苦苦折磨自己呢?”只要你閉上眼睛,就可以得到安息,就可以永遠擺脫岩石、冰凍和積雪。只要合上這兩片神奇的眼皮,就再不會受風雪鞭打和跌跤之苦,再不會挨冷受凍、皮開肉綻,再不用像老牛一樣拖著比大車還沉重的生命的重負。你已經品嚐過嚴寒的滋味,冷到徹骨,就像嗎啡一樣,讓你飄飄欲仙。你的生命退縮到心臟周圍。在你心中凝聚著某種溫柔而珍貴的東西。知覺漸漸達不到遠離心臟的部位,剛剛還飽受折磨的軀體,如今已變得像大理石一樣冰冷。
甚至你的顧慮也平息了。我們的召喚再也到達不了你那裡,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在你聽來就像是夢中的呼喚。在夢裡,你幸福地答應著,大步流星地走來,夢輕輕鬆鬆就為你開啟了極樂世界。你悠悠然滑入一個對你來說多麼溫柔的世界!吉堯梅,你真吝嗇,竟然忍心拒絕回到我們身邊。
潛意識裡,你開始自責。在夢裡,突然攙雜進來幾許清晰的瑣事。“我想到我妻子。我的保險金可以讓她不至於生活窘困。是的,但保險金……”
人若失蹤,在此情況下,法律要過四年才承認其死亡。這一細節在你眼前一亮,打消了其他所有的遐想。當時,你趴在一個積雪的、陡峭的山坡上。夏天一到,你的屍體就會和泥塊一道滾到安第斯山脈的千溝萬壑中去。你清楚這一點。你也知道,在你前方五十米處就有一塊突起的岩石:“我想,如果我站起來,我或許可以走到那裡。如果我把身子貼著岩石,到夏天他們就可以找到我。”
一旦站起來,你又走了三天兩夜。
但你沒想走多遠:
“種種跡象讓我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下面就是跡象之一。大約每兩小時我就要停下來把鞋子的口子割大一點,用雪摩擦我腫脹的雙腳,或是僅僅讓我的心臟休息休息。但最後那幾天,我越來越沒記性。意識到這一點,我已經又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停一次,都會忘一樣東西。第一次是一隻手套,天寒地凍的,這事兒可嚴重了!我當時把它放在跟前,起身出發的時候忘了拾起來。接著是手錶。之後是我的小刀。再後來是指南針。每停一次,我就更窮一點……
“走一步就有救了。再走一步。再次邁出的一直都是這一步……”
“我所做的,我發誓,任何其他動物都無法做到。”我又想起你說過的這句話,這是我聽到過的最崇高的話,它點出了人的本質,讓人得到昇華,體現了世間萬物真正的尊卑貴賤。你最終還是睡著了,你的意識消隱了,但一旦甦醒過來,理智再次回到破損、憔悴、灼傷的肢體,重新驅使你的身體。此時,身體就不再只是一個好工具,不再只是一個僕人。好工具的自豪,吉堯梅,你也知道如何表達:
“沒有吃的,你可想而知,走到第三天的時候……我的心臟,它已經很虛弱了……是啊!當時我正沿著一個陡峭的山坡往上爬,身子懸在半空,挖出一些小洞好讓我的拳頭抓住,突然,我的心臟出了故障。它凝滯了一會兒,又跳動起來,跳得很亂。我覺得如果它多停一秒的話,我就鬆手了。我不再動彈,傾聽著自己的心跳。就是在飛機上,我也從來沒有,你懂嗎?從來沒有像在那幾分鐘裡那樣感覺貼近自己的心,聆聽它的跳動。我對它說:‘來吧,用點勁!努力再跳一下……’它可是好樣的!它遲疑了一會兒,之後就一直跳動起來……你知道,我是多麼為我的心臟感到驕傲啊!”
在我看護你的門多薩的那個房間裡,你終於喘息著入睡了。我當時就想:“如果跟他談他的勇敢,吉堯梅肯定會聳聳肩。但頌揚他的謙虛,同樣不能忠實地體現他的品格。他遠遠超出了這樣平凡的優點。如果他只是聳聳肩,那是因為他睿智。因為他知道,人一旦陷入困境,也就不會再害怕了。只有前途未卜才會讓人擔驚受怕。而在一個敢於面對的人眼裡,就已經沒有了前途未卜的忐忑了。尤其是當他能冷靜清醒地審度它的時候。吉堯梅的勇氣首先是他率直的結果。”
他真正的優秀品質根本就不在於此。他的偉大,在於他有責任感。對自己負責,對郵件負責,對期待他的同志負責,他手中掌握著他們的痛苦和歡樂,對他也應參與的人類嶄新的建設事業負責。在他工作範圍以內,也對人類的命運盡一點責任。
他屬於那種慷慨的人,願意用自身的枝葉去庇蔭廣闊的大地。做人,就是要有責任感,就是看到一件好像與他無關的慘事也會覺得羞恥,就是對同志們取得的勝利感到自豪,就是添上自己的磚瓦,會感覺到自己在為建設世界作貢獻。
有人會把這種人和鬥牛士、拳擊手混為一談,吹捧他們對死亡的輕蔑。但我卻嘲笑對死亡的輕蔑。如果這種輕蔑不是出於公認的責任感,那它就是意志消沉或年少衝動的表現。我認識一個自殺的青年。我不知道是怎樣的情場失意讓他對準自己的心臟開了一槍。當他戴上白手套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受了哪部文學作品的誘惑,但我記得這幕可悲的炫耀,當時給我的印象不是崇高,而是怯懦。因為在這張可愛的臉龐後面,在這個人的腦袋裡,除了有一個和別的姑娘相似的傻姑娘的模樣以外,就一無所有,別無他物了。
面對這樣貧乏的人生,我想起一個真正的人的死。那是一個園丁之死。他曾對我說過:“你知道……翻土的時候有幾次我會汗流浹背。風濕讓我腿腳不便,我咒罵這樣的奴役。而今天,我卻想翻土,在地裡挖挖鏟鏟。翻土在我看來是多麼美妙啊!人在翻土的時候是那麼自由!此後,又有誰會來修剪我的樹呢?”他留下一塊有待開墾的土地,他留下了一個有待開墾的星球。他的愛維繫著所有的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樹木。他才是慷慨的人,付出的人,高貴的人!和吉堯梅一樣,當他以造物的名義和死亡抗爭的時候,就是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