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讀到了沙漠的憤怒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6節 讀到了沙漠的憤怒

位於尚未征服的領土邊緣的埃蒂安港埃蒂安港,毛裡塔尼亞地名,現名為努阿迪布。不是一個城市。在那裡只能看到一個小堡壘、一個機庫和一個供我們機組人員起居的木棚。周圍的沙漠是那麼廣袤,因此就算衛戍的兵力薄弱,埃蒂安港也不是那麼容易攻克的。要攻打它,就必須穿越一圈沙漠和火力的防線,武裝的阿拉伯匪幫走到這裡就已經筋疲力盡,水盡糧絕了。但在人們的印象中,北部總有一支匪幫在向埃蒂安港進發。每次上校總督來我們這裡喝茶,他都要在地圖上把他的路線指給我們看,就像人們講述一個美麗公主的傳說一樣。但這支匪幫從來都沒有到來,像一條河流在沙漠裡乾涸了,我們叫它“幽靈匪幫”。政府傍晚發給我們的手榴彈和子彈,晚上就躺在它們的箱子裡睡在我們的床腳邊。總之,我們因貧窮而有恃無恐,除了寂靜,我們沒有其他敵人要對付。機場場長呂卡日夜都開著留聲機,它離現實生活是那麼遙遠,說些叫人聽不怎麼清楚的語言,徒然勾起我們無端的憂愁,這憂愁竟然像極了乾渴的感覺。

那天晚上,我們在小堡壘裡晚餐,上校總督讓我們觀賞他的花園。他收到的確實是從法國運來的三箱滿滿的泥土,它們可是穿越了四千公里遠道而來。土裡抽出三片綠葉,我們用手指撫摸葉子,就像撫摸珠寶一樣。上校談到它時說:“這就是我的花園。”而當乾枯一切的沙漠之風刮起來的時候,人們就把花園搬到地窖裡去。

我們住在離堡壘一公里遠的地方,晚飯後,我們沐浴著月光回去。月光下的沙漠是粉紅色的。我們感到自身的匱乏,而沙漠卻是粉紅色的。但一聲哨兵的號子又恢復了沙漠的荒涼。整個撒哈拉都怕我們的影子,都在詢問我們口令,因為有一隊土匪在活動。

哨兵的喊聲在整個沙漠迴盪。沙漠不再是一座空蕩蕩的房子:摩爾人的商隊讓夜晚變得充滿磁力。

我們或許自以為是安全的。然而,疾病、意外、土匪,有多少威脅正在向我們逼近!在地面上,人是那些躲在暗處的射手的活靶子,而塞內加爾哨兵的口令聲正提醒我們這一點。

我們回答:“法國人!”隨後從黑天使面前走過。我們呼吸順暢多了。啊!這種威脅使我們變得多麼崇高……儘管由於茫茫沙漠的攔阻,它現在離我們還很遙遠,既不迫切,也不緊急,但世界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這片沙漠又變得壯麗起來。讓沙漠變得神聖的是那隊正在進發卻永遠也到達不了的土匪。

當時是晚上十一點。呂卡從無線電台回來,告訴我半夜會有一架從達喀爾來的飛機到。機上一切正常。零點十分,人們就可以把郵件全部轉運到我的飛機上,我就將起飛朝北部航行。我對著一面缺了角的鏡子,認真地刮鬍子。時不時地,我把毛巾圍在脖子上,走到門口去看光禿禿的沙漠:天氣很好,風也停了。我走回鏡子面前。我開始思索。刮了幾個月的風,一旦停下來,有時就會變天。但現在我也準備就緒:腰帶上扣著應急燈,還有高度表和鉛筆。我徑直走到內裡面前,他是我當晚飛行的話務員,他也在刮鬍子。我對他說:“好嗎?”目前還好。這種準備是飛行工作中最簡單的。突然,我聽到“啪”的一聲,原來是一隻蜻蜓撞在我的燈上,不知為什麼,它讓我的心隱隱一痛。

我又出去看:天空是那麼純淨。場地附近的懸崖清晰地顯現在天際,彷彿在大白天一樣。沙漠籠罩在無邊的寂靜裡,像一座井井有條的房子。可是又有一隻綠色的飛蛾和兩隻蜻蜓撞在我的燈上。我再次感到一種模糊的情感,或許是快樂,也可能是擔憂,它發自我的內心深處,還很幽暗,才剛剛萌發。有誰在遠處跟我說話。那就是本能嗎?我又出去了一次:風完全停了,天氣一直那麼涼爽。但我已經接到了一個警告。我猜到,我自以為猜到我所等待的東西:我想得對不對呢?天空和沙漠都沒有給我任何信息,但兩隻蜻蜓卻告訴了我,還有那只綠色的飛蛾。

我爬上一座沙丘,面對東方坐下。要是我猜得不錯,“那事”不用等多久就會發生。那些蜻蜓在這個離綠洲幾百公里的地方外的地方找尋什麼呢?

漂到海灘上的船隻的殘骸碎片見證了在海上肆虐的颶風。同樣,這些昆蟲也向我預告了沙塵暴的臨近:這場從東方刮過來的風暴摧毀了遠方綠色蛾子棲息的棕櫚林。它飛起的泡沫已經濺到了我身上。東風已經起了,莊嚴肅穆,因為那是一種證明,一種嚴重的威脅,因為它醞釀著一場風暴。我幾乎能聽到它的輕微的喘息聲。我是海浪即將吞沒的最邊上的那塊界石。在我身後二十米的地方,連掛著的布條都紋絲不動。有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颶風包圍了我,就像死神的撫摸。但我清楚地知道,再過幾秒鐘,撒哈拉就要緩過一口氣來,就要發出它的第二次喘息。要不了三分鐘,我們機庫的風向袋就要動起來了。要不了十分鐘,沙土就要漫天飛揚。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要在捲土重來的沙漠烈焰中起飛。

但觸動我的並不是沙漠。讓我滿心都洋溢著原始的歡樂的,是我僅憑隻言片語就能明白一種隱秘的語言,像原始人一樣,從可以預示將來的細微動靜中找到蛛絲馬跡;是我從蜻蜓翅膀的拍打中,讀到了沙漠的憤怒。

《人類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