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安徒生
在很遠很遠的海上,那裡水像最美麗的矢車菊那麼藍,像水晶那麼清澈,非常非常深,說實在的,深得沒法用錨鏈來測量它的深度。就算把許多許多教堂的尖塔一個接一個疊起來,也不能從下面的海底達到上頭的海面。海王和他的臣民就住在那地方。我們千萬不要以為海底什麼也沒有,光有一些黃沙。才不是這樣呢;那裡生長著最奇異的花草樹木;它們的葉子和枝幹是那麼柔軟,水哪怕是最輕微地動一動,也會使得它們搖晃起來,好像它們是有生命的。大魚小魚在枝幹間游來游去,就像我們這裡地面上鳥在樹木間飛來飛去那樣。在最深的地方聳立著海王的城堡。它的牆是用珊瑚砌的,它那些哥特式長窗嵌著最明淨的唬琅。屋頂是貝殼鋪的,水在它們上面流過時,它們就一開一合。它們看上去真是美極了,因為每個貝殼裡有一顆閃閃發亮的珍珠,它們做王后的珠冠實在再合適不過。
不過海王的王后已經去世多年。如今是他的老母親替他管家。他的老母親是一位非常聰明的女人,為自己的高貴出身特別自豪;為此她在她的尾巴上戴上十二個牡蠣,而別人儘管也是顯貴,卻只可以戴六個。不過她的確值得大大稱讚,尤其是由於她對小海公主們,也就是她的孫女們的愛護。孫女一共六個,個個美麗,而最小的一個又是六個當中最美麗的;她的皮膚光潔細嫩得有如玫瑰花瓣,她的眼睛藍得像最深的海水;但是她和其他人一樣沒有腿,她的下半截身子是一條魚尾巴。這六位小公主整天在城堡那些大廳裡,或者在牆上長出來的鮮花之間遊戲,琥珀大窗都敞開著,魚游進來,就像燕子在我們打開窗子時飛進來那樣,只是這些魚一直游到公主們身邊吃她們手裡的東西,並且讓她們撫摩自己。城堡外面是一座美麗的花園,花園裡長著鮮紅和深藍的花,盛開著好似火焰;果子像金子般閃亮,葉子和枝幹不停地搖晃。地上鋪著最細潔的沙子,不過像燃燒著的硫磺的火焰那樣是藍色的。在所有東西的上面罩著一層奇怪的藍光。使人覺得這裡包圍著從上面來的空氣,藍天透過空氣正照耀著,而不是在黑暗的海底。風平浪靜的時候,這裡可以看到上面的太陽,它看上去像一朵紫色的花,光線從花萼裡射出來。在花園裡,每位小公主有一小塊地,可以在上面隨意挖掘種東西。一位小公主把她的花壇做成鯨魚的形狀;另一位小公主覺得把她的花壇做成小人魚的形狀更好;但是最小的那位公主的花壇,圓圓的像太陽,裡面的花紅得像晚霞。她是一個古怪孩子,文靜,愛沉思;當她那些姐姐從沉船中弄來了珍奇東西感到歡天喜地的時候,她只關心她那些像太陽一樣紅的美麗的花,唯獨一個漂亮的大理石像除外。這是一個英俊少年的石像,用潔白的石頭雕出來的,它從一艘沉船上落到了海底。她在石像旁邊種了一棵玫瑰色的垂柳,它長得很好,不久就把它的嫩枝懸在石像上,幾乎垂到了藍色的沙地。樹影帶紫色,和樹枝一樣搖來搖去,看上去就像樹帽和樹根在做遊戲,想要互相親吻。這位小公主最愛聽講海上面那個世界的事情。她要她的老祖母給她講關於船、關於城市、人和動物的她所知道的一切。她最感新奇和美麗的似乎是聽說陸地上的花是有香味的,而水底下的花卻沒有;還有樹林裡的樹木是綠色的;樹木間的魚會唱歌,唱得悅耳動聽,聽它們唱歌簡直是一大樂事。她的祖母把小鳥說成魚,要不然小公主就聽不懂她的意思了;因為小公主從來沒有看見過小鳥。
「等你到了十五歲,」老祖母說,「你就可以游上海面,在月光中坐在岩石上,一些大船在你旁邊駛過;到那時你就能看到樹林和城市了。」
下一年她的一個姐姐就到十五歲,但是她們幾姐妹是一個比一個小一歲,最小的公主還足足得等上五年,才輪得到她從海底游上去,像我們一樣看世界。不過每個公主都答應,要把她第一次上去看到的,以及她認為最美的東西告訴妹妹們;因為她們祖母講的不可能讓她們聽夠;她們要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不過幾姐妹中誰也不像最小的妹妹那樣渴望輪到自己,因為她要等的時間最長,人又是那麼文雅和愛沉恩。多少個夜裡她站在開著的窗口抬頭望過深藍的海水,看魚用它們的鰭和尾巴拍水,她能看到月亮和星星微微地發亮;不過透過水,它們看上去比我們的眼睛所看到的要大。當在她和它們之間飄過像一團黑雲那樣的東西時,她知道那不是一條鯨魚在她的頭頂上游過,就是一艘載滿人的船在她頭頂上駛過,船上的人永遠想不到會有一條小人魚正站在他們底下,向他們的船底伸出了她雪白的雙手。
最大的姐姐一到十五歲,就得到允許游到海面上去了。等到她回來,她有成千件事情可以講;不過她說最美的事情是在月光下,在風平浪靜的海上,貼近海岸躺在沙灘上眺望附近一座燈火像繁星閃爍的大城市:傾聽音樂聲、馬車的喧聲和人聲,然後諦聽從教堂尖塔傳出的歡樂鐘聲,由於不能靠近所有這些美妙的東西,她就更想它們。噢,對她說的所有這些話,最小的妹妹能不豎起了耳朵聽?接下來,當她站在打開的窗口透過黑暗的海水朝上看時,她只想著那大城市和它所有鬧哄哄的聲音,甚至想像在這兒海底她能聽見教堂的鐘聲。
第二年輪到第二個姐姐得到准許游到海面上去,愛上哪兒就游到哪兒。她上去的時候正好碰到太陽在落下去,她說這真是最美麗的景色。整個天空看上去像金子,她無法形容的紫色和玫瑰色的雲朵在她的頭頂上飄過;但是有一大群野天鵝飛得比雲朵還要快,它們飛向落日,像一條雪白的長紗飄過大海。她也朝太陽游去;但是太陽沉到了波浪中,雲朵和大海的玫瑰色也消失了。
接下來輪到第三個姐姐;她是她們當中膽子最大的一個,一直游到了流進大海的一條寬闊大河那裡。她在河岸上看到覆蓋著美麗葡萄的青翠山岡;宮殿和城堡在樹林的雄偉樹木間隱現;她聽到小鳥的鳴唱;太陽的光線是那麼強烈,她不得不時時潛到水下去,使自己灼熱的臉涼快一下。在一個小河灣她看到一大群小人,光著身子在水裡玩;她也想和他們一起玩,但是他們看見她嚇了一大跳,逃走了;這時候一隻黑色的小動物來到水邊,那是一隻狗,但是她不認識,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狗。這只動物對她汪汪叫得那麼可怕,她嚇壞了,連忙逃回大海。但是她說她永遠不會忘記那美麗的樹林、那些青翠的山岡、那些會游水的漂亮小人,儘管他們沒有魚尾巴。
第四個姐姐膽子小一些:她停留在大海當中,但是她說那裡也和靠近岸邊一樣美麗。她可以遙望周圍許多里遠,頭頂上的天空看著就像一口玻璃大鐘。她看到了船,不過離得太遠,它們看起來像些海鷗。海豚在波浪中嬉戲,大鯨從鼻孔裡噴水,看去就像成百個噴泉在它的四面八方噴水。
第五個姐姐的生日碰上冬天;因此輪到她上去時,她看到幾個大姐姐第一次上去時沒有見過的東西。大海看上去一片碧綠,大冰山在上面漂流,她說每一座冰山像是一顆珍珠,但是比人造出來的教堂還要大還要高。它們奇形怪狀,像鑽石般閃光。她坐到最大的一座冰山上,讓風吹拂她的長髮,她注意到所有的船急忙駛過,並且離這座冰山越遠越好,像是害怕它似的。傍晚太陽下去時,天上一下子烏雲密佈,巨雷滾過,電光閃閃,冰山在洶湧的大海上搖滾,閃著紅光。所有的船驚恐萬分地收下了帆,她卻安靜地坐在浮冰上,凝望著藍色的閃電把它的曲折電光射進海裡。
幾個姐姐第一次得到准許游到海面時,個個看到新鮮的美景都高興雀躍;但是她們如今都成了大姑娘,可以愛上哪裡就上哪裡,對這些東西不再那麼感興趣了。她們上去就想回到海下面來,一個月以後,她們說水底下美麗多了,而且在外面哪有在家快活。不過在黃昏時刻,她們五姐妹還是常常手挽手一排地結伴上海面。她們的嗓子比人類中哪一個的都好;在風暴到來之前,當她們想到某二艘船會出事的時候,她們就游到這艘船前面,甜蜜地唱出在海底可以找到的快樂,請水手們萬一沉下海底時不要害怕。但是水手們聽不懂她們的歌,把它當做風暴的吼聲,沉下海底這種事對他們來說永遠不可能是美好的;因為船一沉,人就要淹死,只有他們的屍體會到達海王的宮殿。
當姐姐們這樣手挽著手穿過海水上去的時候,她們那位最小的妹妹孤零零一個人站在下面目送她們,都要哭出來了,不過人魚沒有眼淚,因此她們更加難受。「噢,我有十五歲就好了,」她說,「我知道我會愛上面那個世界,愛生活在那個世界上的所有人的。」
她終於到十五歲了。「好,現在你長大了,」她的祖母老王太后說,「因此你必須讓我像打扮你那些姐姐那樣把你打扮起來。」她在小公主的頭髮上戴上白百合花環,但每一個花瓣是半顆珍珠。接著老夫人吩咐八隻大牡蠣貼到小公主的尾巴上去顯示她的高貴身份。
「但是它們弄得我太痛了。」小人魚說。
「要氣派就得吃苦頭,」老夫人回答說。噢,小公主多麼想甩掉所有這些高貴的裝飾,摘下那個沉重的花環啊!她自己花園裡的紅花會更適合她,但是她不能自己做主,因此她說了聲「再見」,就像個小泡泡那麼輕盈地游到海面上去了。當她把頭伸出侮面時,太陽剛落了下去;但是雲朵還染著緋紅色和金色的光彩,透過閃爍的暮色,長庚星已經美麗地照耀著。大海很平靜,空氣溫和新鮮。一艘三桅大船隻掛著一張帆停在海上;因為沒有一絲風,水手們懶洋洋地坐在甲板上或者索具之間。船上有音樂和歌聲,隨著天黑下來,上百盞五顏六色的燈籠點亮,就像世界各國的國旗飄揚在空中。小人魚游近船艙的窗口;海浪不時把她托起來,她可以透過清澈的窗玻璃望進去,看見裡面一些穿著考究的人。其中一個是年輕的王子,他是所有人中間最漂亮的,長著一雙黑色大眼睛;他十六歲了;正在慶祝他的生日。水手們在甲板上跳著舞,但是當王子走到外面甲板上來時,一百多個焰火劈哩啪啦放到空中,使天空亮得如同白晝。小人魚一下子嚇得鑽到了水底下;等到她把頭重新伸出來,只覺得好像滿天的星星正在她周圍落下來,她還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焰火。許多大太陽噴出火焰,無數璀璨的螢火蟲飛上藍色的天空,這一切又反映在下面明淨的大海上。船本身被照得那麼亮,所有的人,甚至連最細的繩子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年輕的王子看上去是多麼英俊啊,他和所有在場的人一一握手,向他們微笑,而音樂聲響徹明淨的夜空。
夜已經根深了;然而小人魚沒有辦法把眼睛從那船,從美麗的王子身上移開。彩色燈籠已經熄滅,再也沒有焰火放上空中,禮炮也已經不放;但是大海變得很不平靜,從波浪底下可以聽到嗡嗡聲和隆隆聲。小人魚仍舊逗留在船艙窗口旁邊,在水上一起一伏,這使她能看到船艙裡面。過了一會兒,幾張帆很快就張開,豪華的船繼續前進了;但是不久波浪越來越高,沉重的雲使整個天空暗了下來,遠處閃起了電光,可怕的風暴來了;船帆再一次收起,大船隨風疾駛在洶湧的海上。浪頭湧上來像山那麼高,好似要蓋過船桅;船像只天鵝一樣鑽到波浪中間,接著又在浪花四濺的高聳浪頭上冒出來。對於小人魚來說,這像是一個好玩的遊戲;但對於水手們來說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最後船發出呻吟折裂聲;厚木板在海浪的衝擊下頂不住,斷裂了落在甲板上;主桅像一棵蘆葦那樣劈劈啪啪折成幾段;船向一邊側倒,水頓時嘩嘩地湧進去。直到這時候小人魚才知道,船上的人遇到危險了;連她自己也不得不小心著避開失事的船的船樑和木板,這些東西如今在水面上到處都是。天一下子變成漆黑一片,她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一道電光照出了整個慘相;她看見了曾經在船上的所有人,只是看不到王子;當船折裂的時候,她曾看見他沉落到大浪裡,她一時高興,以為他現在可以和她在一起了;但是她馬上想起,人是不能活在水中的,等到他落到她父王的宮殿,他早已經死了。但是他怎麼也不能死。於是她在漂滿海面的船樑和木板之間游來游去,也忘記了它們會把她撞得粉身碎骨。接著她深深潛到黑暗的水裡,隨著波浪起伏,直到最後終於來到年輕的王子身邊,他在刮著風暴的大海中已經完全失去游水的能力。他的手腳不聽使喚,美麗的眼睛閉上,如果不是小人魚來救他,他是準死無疑。小人魚把他的頭托出水面,任憑波浪把他們帶到什麼地方去。
到了早晨,風暴停了;那條船卻連一點碎片也看不到。燦爛的紅太陽從海上升起來,它的光使王子的臉重新紅潤起來;但是他依然兩眼緊閉。小人魚吻他高挺光滑的前額,把他的濕頭髮向後梳抹;她覺得他很像她小花園裡那座大理石像,又吻了吻他,希望他能醒來。這時候他們來到了能看見陸地的地方;她看到青色的高山,山頂積雪,像棲息著一群天鵝。靠近海岸是青翠的美麗樹林,附近有一座高大建築物,她說不出是教堂還是修道院。它的花園裡長著橙樹和香櫞樹,門前有一些高大的棕桐樹。海到這裡形成一個小海灣,海灣裡的水靜止不動,但非常深;於是她托著英俊的王子游到鋪著潔白細沙的海灘上,把他放在溫暖的陽光中,小心使他的頭比他的身體高一些。這時候那座白色大建築物響起了鐘聲,幾個年輕姑娘到花園中來了。小人魚游得離岸遠些,躲到露出水面的高大岩石之間;然後她讓海水的泡沫遮住她的頭和脖子,不叫人看見她那張小臉,她就這樣等著看可憐的王子會怎麼樣。也不用等多久,她就看見一個年輕姑娘來到他躺著的地方。那姑娘起先似乎大吃一驚,但這只是一轉眼工夫的事;接著她叫來幾個人,小人魚看到王子重新醒過來了,對站在他周圍的人微笑。但是他沒有對她微笑過;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她救了他。這使她十分不高興。當他被大家送進大建築物時,她難過地潛進海裡,回到她父親的城堡。她一向就沉默和愛沉思,現在更加沉默和沉思了。她的姐姐們問她,這頭一回她到海面上看到了什麼;她什麼也沒有對她們說。許多個夜晚和早晨,她游到上面把王子留下來的地方去。她看到花園裡的果子成熟了,被採摘了,山頂上的雪融化了;但是她再也沒有看見過王子,因此她回家總是一次比一次難過。她唯一的安慰就是坐在她自己的小花園裡,抱著那個像王子的美麗大理石像;但是她不再照料她那些花了,它們在小徑上胡亂生長,把它們的長葉子和枝幹纏繞樹木的樹枝,因此,這整塊地方變得又陰又暗。最後她再也忍不住,把這件事全告訴了她的一個姐姐。接著這個秘密其他幾個姐姐也聽說了,不久有兩個人魚也知道,她們有一個知己朋友正好知道這王子是誰。她也見過船上的歡慶場面,於是告訴她們,這王子是從哪裡來的,他的王宮在哪裡。
「來吧,小妹妹,」其他幾位公主說;於是她們手挽手一長排地游到水面,游近她們知道的王子的王宮。這王宮是用光亮的淡黃色石頭砌成的;有一座座大理石高台階,其中一座一直通到海邊。王宮頂上高聳著燦爛的鍍金圓頂,環繞整座王宮的圓柱之間矗立著和真人一樣的大理石雕像。透過高大窗子的清澈玻璃可以看到富麗堂皇的房間,裡面有貴重的絲綢簾子和掛毯;牆上滿是美麗的圖畫,看這些畫就是一樁樂事。在最大的廳堂中央,一個噴泉把閃熠發光的水柱高高噴到玻璃圓屋頂上,太陽透過玻璃圓屋頂照到下面的水上和噴水池周圍的花木上。如今她知道了他住在什麼地方,許多個傍晚和夜裡她總待在那王宮附近。她比誰都大膽地游近岸邊;真的,有一次她甚至一直來到大理石陽台底下的小河裡,大理石陽台在這兒水面上投下了很大的倒影。她會坐在這裡盯著年輕王子看,王子卻還以為只有他一個人在這明朗的月下呢。她看見他好多個晚上坐著一隻舒適的船遊玩,船上奏著音樂,飄著旗子。她從綠色的燈心草間向外窺看,如果風吹起她銀白色的長面紗,看見的人相信這只是一隻天鵝在展開雙翅。還有許多個夜裡,當漁人們帶著火把出海的時候,她聽見他們講了年輕王子做的那麼多好事,她感到很高興,在他被巨浪拋來拋去都已經快死的時候救了他的命。她想起他的頭曾經靠在她的懷裡,她當時又是怎樣熱情地吻他;但是所有這些他都一無所知,甚至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她越來越喜歡人類了,也越來越希望能和他們在一起玩,人的天地比她自己的天地看上去要大得多。他們能乘船飛渡大海,能攀登聳入雲端的高山;他們所擁有的土地、他們的森林和田野她看都看下到頭。她希望知道的東西太多了,她的姐姐們沒有辦法回答她所有的問題。於是她去問她的老祖母,她對「上面世界」全知道,非常恰當地用這個名稱來稱呼海上面的陸地。
「如果人類不淹死的話,」小人魚問道,「他們能夠永遠活下去嗎?他們能夠永遠不死,不像我們在這裡那樣嗎?」
「不,」老夫人回答說,「他們也要死,他們的壽命甚至比我們的還短。我們有時候能活到三百歲,不過我們生命結束的時候只是變成水面上的泡沫,在下面這裡甚至沒有一個我們所愛的人的墳墓。我們沒有不滅的靈魂,我們永遠不會再活;我們就像綠色的海草,一旦被割掉就再也不能生長。人類卻相反,他們有永遠不滅的靈魂,肉體化成塵土了它依然活著。它通過純淨的空氣僕到閃爍的星星上面,就像我們升到水面看到整個大地一樣,他們升到我們永遠無法看到的那個光輝的未知世界。」
「為什麼我們沒有不滅的靈魂呢?」小人魚悲哀地問,「只要能夠哪怕做上一天人,能夠知道星星上面那個光輝世界的快樂,我情願少活我能夠活的幾百年。」
「你可絕不要那麼想,」老夫人說,「比起人類來,我們要快活得多也好得多。」
「那麼我就得死去了,」小人魚說,「我將成為海上的泡沫被吹來吹去,再也聽不見波浪的音樂聲,再也看不到美麗的花或者鮮紅的太陽了。我有辦法能贏得一個不滅的靈魂嗎?」
「沒有辦法,」老夫人說,「除非有一個人是那樣地愛你,你對於他比他的父母還重要;除非他所有的心思和全部的愛情都傾注到你身上,牧師把這人的右手放到你的手上,這人答應從此以後對你忠實,那麼,這時候他的靈魂就轉移到你的體內,你才能在未來分享到人類的快樂。他將給你一個靈魂同時保留著他自己的;但這種事永遠不會有。你那條魚尾巴在我們看來是如此美麗,但在陸地上卻被認為非常難看;他們不懂得任何更美一點的東西,以為要美就要有兩條粗壯的支撐棍,他們稱它們做腿。」
小人魚聽著歎了口氣,難過地看著她的魚尾巴。「讓我們高興起來吧,」老夫人說,「讓我們在我們將要活的三百年中蹦蹦跳跳吧,那時間實在是夠長的了;那以後我們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今天晚上我們要開一個宮廷舞會。」
這是我們在陸地上永遠看不到的壯麗場面之一。大舞廳的牆上和頂上鑲鋪著很厚但是透明的水晶。每一邊排列著千百個巨型貝殼,有深紅的,有草綠的,貝殼裡燃著藍色火焰照亮整個大廳,透過透明的牆壁,因此把海也照亮了。無數的魚,有大有小,游過水晶牆;魚鱗有閃著紫光的,有閃著銀光和金光的。一條寬寬的小溪流過一個個廳,溪中男的和女的人魚合著他們自己甜美的歌聲跳著舞。陸地上沒有人有他們那麼美麗的嗓子。但是小人魚公主唱得比他們所有人魚更優美動聽。整個宮廷個個對她鼓掌拍尾巴;好一會兒她感到十分快樂,因為她知道自己有陸地上和海裡最美的聲音。但是她很快又想起她的那個上面世界,因為她忘不了那位迷人的王子,也忘不了她沒有他那種不滅靈魂的悲哀;因此她悄悄地離開了她父親的王宮,儘管宮內充滿快樂和歌聲,她卻一個人坐在她自己的小花園裡感到又悲傷又孤單。接著她聽見水中傳來號角聲,不禁想:「他一定是在上面坐船遊玩了,他,我的希望都在他身上,我願意把我一生的幸福交給他。為了他,為了贏得一個不滅的靈魂,我要去冒一切的危險,趁我那些姐姐在父親的王宮裡跳著舞的時候,我要會見海女巫,我一直怕她怕得要命,但是她能給我指點和幫助我。」
於是小人魚離開了她的花園,一路上朝那些起著泡沫的漩渦走去,那女巫就住在那些漩渦後面。她以前從未走過這條路,這兒不長花草,只有一大片光禿禿的灰沙一直伸展到漩渦那裡,漩渦的水像激起水花的水車輪那樣把捲進的東西瘋狂旋轉,轉到無底洞裡去。為了到達海女巫的地方,小人魚不得不在這些瘋狂旋轉的漩渦之間穿過;過了這些漩渦,還要沿著一條穿過一些沸騰滾燙的泥沼地,女巫稱之為她的泥炭沼澤的唯一小道走上很大一段路。過了泥沼地就是她那座在古怪樹林中央的房子,樹林中所有的花草樹木都是水螅體,半是動物半是植物;它們看上去像是從地裡長出來的有上百個頭的蛇。樹枝是黏糊糊的長臂,上面有像蠕蟲般彎來彎去的手指,這些長臂從樹根到樹頂相繼不停地擺動。它們抓住海裡一切能到手的東西,抓得緊緊的,不讓它從它們的爪子裡逃脫。小人魚看到這種東西嚇得呆住不動,心慌得怦怦直跳,都要轉身回去了;但是她想起了王子,想起了她渴望得到的人的靈魂,於是她重新鼓起勇氣。她把她飄動的長髮盤在頭上,這樣水螅體就抓不到它們。她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然後像魚在水中竄過去一樣直衝向前,在打兩邊向她伸出來的醜惡水螅體的柔軟手臂和手指之間穿過。她看到每一棵水螅體都用它無數的鐵箍般的小臂抓住一些已經到手的東西。淹死在水中並沉到海底的人的白骨、陸上動物的殘孩船槳、船舵、船上的箱子被緊緊抱在它們的臂裡;甚至還有一個小人魚,它們把她抓住和勒死了;對於小公主來說,這可說是最觸目驚心的了。
她現在來到了森林中一塊沼澤地,那上面一些又大又粗的水蛇在翻滾,露出它們黃褐色的難看身體。就在這塊沼澤地中間有一座房子,用沉船的人的骨頭砌成。海女巫就坐在那裡,讓一隻癲蛤蟆從她的嘴上吃東西,像人們有時候用方糖喂金絲雀的樣子。她叫那些難看的水蛇做小雞,讓它們在她的胸口上爬來爬去。
「我知道你要什麼,」海女巫說,「你真是太蠢了,但是你可以得到,不過它將給你帶來痛苦,我美麗的公主。你想把你的魚尾巴去掉,換上陸地上的人那兩條支撐棍,好讓年輕的王子愛上你,好讓你可以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接著女巫哈哈大笑,笑得那麼響那麼難聽,癲蛤蟆和水蛇都落到了地上,在那裡扭來扭去。「不過你來得正是時候,」女巫說,「因為過了明天早晨日出,我就沒有辦法幫助你,要等到下一年的年底了。我要給你煮一服藥,你必須帶著它在明天日出前游上陸地,坐在海岸上把它喝下去。喝了以後你的尾巴便會消失,變成人類稱為腿的東西,那時你將感到劇痛,就像一把劍在插進你的身體。但是所有見到你的人都會說你是他們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小人。你的動作將依舊像游水一樣優美,沒有一個舞蹈家的步子能這麼輕盈;但是每走一步你都會感到像踩在尖刀上,一定在流血了。如果所有這些痛苦你能忍受住,那我就幫助你。」
「是的,我能,」小公主用顫抖的聲音說,她想起了王子和不滅的靈魂。
「不過你再好好想想,」女巫說,「因為你的形狀一旦變成人,你再也不能恢復成人魚了。你將永遠不能穿過水游回你的姐姐們那裡,也不能再回到你父親的王宮;萬一你爭取不到王子的愛,使他願意為了你忘卻他的父母,用他的整個靈魂愛你,同意牧師把你們的手放在一起成為夫妻,那你將永遠得不到一個不滅的靈魂。
在他和別人結婚以後的第一個早晨,你的心將會破碎,你將成為浪峰上的泡沫。「
「我決定這樣做,」小人魚說,她的臉色變得和死人一樣蒼白。
「但是我也必須得到報酬,」女巫說,「而且我要的不是無所謂的東西。你有勝過海底任何一個的最甜美的嗓子,而且你自信能用它迷住王子,你卻必須把這嗓子給我;我要你所擁有的最好東西作為我給你的藥的代價。我自己的血必須攙到藥裡,這樣藥就會和雙刃劍一樣鋒利。」
「但是你拿走了我的嗓子,」小人魚說,「我還剩下什麼呢?」
「你美麗的身姿,你優雅的步態和你富有表情的眼睛啊;用這些你一定能引動男人的心。怎麼,你已經失去你的勇氣了嗎?把你的小舌頭伸出來吧,我好割掉它作為我的報酬,然後你就能得到那強力的藥了。」
「就這麼辦吧,」小人魚說。
於是女巫把她的大鍋子放在火上煮那有魔力的藥。
「清潔是一件好事,」她說著把幾條蛇打成一個大結,用來洗刷大鍋子;接著她把自己的胸口刺破,讓黑色的血滴到鍋子裡。冒起來的蒸氣形狀太可怕了,沒有人看著它能不膽戰心驚的。女巫不斷往鍋子裡投進不同的東西,等到滾起來時,那響聲就像鱷魚的哭聲。有魔力的藥汁煮好後看上去卻像最清的水。「給你煮好了,」女巫說。接著她割去了人魚的舌頭,於是小人魚啞了,再也不能說話唱歌了。「當你穿過森林回去的時候,如果水螅體抓住你,」女巫說,「只要把這藥汁在它們身上滴上幾滴,它們的手就會粉碎。」但是小人魚沒有必要這樣做,因為那些水螅體一看見她手裡的藥汁像閃爍的星星一樣發光,早嚇得趕緊縮回去了。
於是她很快地過了森林、沼澤地和瘋狂地打轉的漩渦。她回去看到,在她父親的王宮裡,舞廳的火把已經熄滅,所有的人已經睡覺;但是她不敢進去看他們,因為她現在啞了,並且要永遠離開他們,她覺得她的心要碎了。她偷偷溜進花園,從每個姐姐的花壇裡採了一朵花,對著王宮飛了一千個吻,然後通過深藍的海水游上去。當她看到王子的王宮,游近美麗的大理石台階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月亮照得清澈明亮。小人魚隨即喝下有魔力的藥汁,一下子像有一把雙刃劍插進她嬌嫩的身體;她昏倒在地,像死了一樣躺著。當太陽升起照耀著大海時,她醒過來了,感到一陣陣劇痛;但就在她面前卻站著那位英俊的年輕王子。他用烏黑的眼睛那麼緊緊盯住她看,弄得她不禁垂下了自己的眼睛,這時候才看到她的尾巴已經不見,卻有一雙只有少女會有的雪白的腿和纖細的腰;只是她沒有穿衣服,於是她用她濃密的長髮把自己裹起來。王子問她是誰,從哪裡來;她用深藍色的眼睛溫柔和悲哀地看著他;但是她不能說話。她每走一步,正如女巫說過的,便感到像踩在針尖或者鋒利的刀刃上;不過她心甘情願地忍受著痛苦,在王子身邊走得像肥皂泡那麼輕盈,使他和所有看見她的人對她那種婀娜多姿的步子驚訝不已。很快她就穿上了用絲綢和細紗做的貴重長袍,成為王宮裡最美麗的人;但她是啞的,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唱歌。
穿著絲綢衣服、戴著黃金首飾的漂亮女奴們走上前,在王子和他的父王母后面前唱歌,一個唱得比一個好聽,王子拍著手向小人魚微笑。對小人魚來說這是巨大的悲哀;她知道自己曾經唱得比這不知要好多少,不禁想道:「噢,如果他知道就好了!為了和他在一起,我永遠地交出了我的嗓子。」
接下來女奴們合著美麗的音樂跳起了仙子般的舞蹈。這時候小人魚舉起她可愛的雪白雙臂,踞起腳尖站著,飄然走到舞池中,跳起了沒有人能跳的舞。她的美逐漸顯露出來,她富於表情的眼睛比女奴們的歌聲更直接地打動人的心靈。人人入了迷,特別是王子,他把她稱做他的小棄妞;她很樂意地又跳起來使他高興,雖然她的腳一碰到地就像踩在鋒利的刀刃上。
王子說她應該一直留在他的身邊,讓她睡在他房門口的絲絨墊子上。他給她做了一套侍童衣服,這樣她可以陪他騎馬。他們一起騎馬穿過香氣撲鼻的森林,綠枝拂著他們的肩頭,小鳥在鮮嫩樹葉間鳴唱。她和主子一起爬到高山頂上;儘管她嬌嫩的腳流血,甚至一步一個血印,她卻只是笑,跟著他走,直到看見雲朵在他們下面像一群鳥向遠方飛行。在王子的宮裡,當大家全都睡了以後,她一個人走出來坐在寬闊的大理石台階上;因為把像火燒那樣痛的腳浸在冷海水裡能使它們舒服些;這時候她想起了在海底的所有人。
有一天夜裡,她的幾個姐姐手挽手地上來,一面在水上游一邊傷心地唱歌。她向她們招手,她們認出了她,告訴她她使她們多麼傷心。以後她們每夜到這地方來;有一次她還遠遠看到了她多少年沒上過海面的老祖母,還有她的父親老海王,頭上戴著他的王冠。他們向她伸出雙手,但是不敢像她的姐姐們那樣游近岸邊。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更愛王子了,王子也愛她,但只像愛一個孩子那麼愛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娶她為妻;然而,除非他娶她,不然她就不能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而在他和別人結婚後的第一個早晨,她將化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人當中,你不最愛我嗎?」當王子抱著她吻她漂亮的前額時,小人魚的眼睛好像在說。
「是的,你是我的寶貝,」王子說,「因為你有最善良的心,你是我最親愛的;你很像我曾見過的一個年輕姑娘,但是我永遠不能再見到她了。那時我的船沉了,海浪把我拋到一座神廟附近的岸邊,正好有幾個年輕姑娘來做禮拜。其中最年輕的一個在岸邊發現了我,救了我的性命。我只見過她兩次,她是我在這世界上所能夠愛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在我的心中幾乎已經取代她了。她屬於那座神廟,我的幸運把你給了我來代替她:我們將永不分離。」
「啊,他不知道救了他性命的是我,」小人魚想,「是我把他托著游過大海,來到那座廟所在的森林;我坐在海浪泡沫底下看守到有人來救他。我看見那個他愛她勝過愛我的美麗姑娘。」小人魚深深地歎氣,但是她不會流淚。「他說那姑娘屬於那神廟,因此她永遠不會回到這個俗人世界來。他們將不再相會;而我在他身邊,天天看見他。我要關心他,愛他,為他獻出我的生命。」
很快就傳說王子要結婚了,他的妻子將是鄰國國王的美麗女兒,因為一艘美麗的船正在裝備。雖然王子說他只是要去拜訪那位國王,但大家普遍認為他其實是去看他的女兒,一大幫隨員還要跟他一起去,小人魚微笑著搖她的頭。她比任何人更知道王子的心思。
「我必須坐船去那裡,」他對小人魚說,「我必須去看看這位美麗的公主,我的雙親要我這麼做;但是他們並不強迫我把她作為我的新娘帶回家。我不可能愛她;她不像神廟那位美麗姑娘,而你像她。如果我不得不選擇一位新娘的話,我情願選你,我的啞巴棄妞,你有那麼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說著他吻她鮮紅的嘴唇,撫弄她波動的長髮,把頭靠在她的心口上,而她在夢想著人的幸福和不滅的靈魂。「你不怕海,我的啞小妞。」當他們站在那艘華麗大船的甲板上時他說,這船正把他們送到鄰國的國王那裡去。接著他跟她講風暴,講平靜的海,講他們底下深水裡那些奇怪的魚,講潛水的人曾在那裡看見的東西;她對他的話微笑著,因為她比任何人更知道在海底有什麼奇妙的東西。
等到船上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船舵旁邊有一個人在掌舵的時候,她獨自坐在月下的甲板上,透過清澈的海水往底下看。她覺得她能辨認出她父親的城堡,在它頂上,她的老祖母頭戴銀冠,正透過激流凝視著船底。這時候她的姐姐們游到波浪上來,悲哀地看著她,絞著她們雪白的手。她向她們招手,微笑,想告訴她們她有多麼快樂幸福;但是船上的侍者過來了,她的姐姐們連忙潛下去,侍者還以為自己看到的只是海水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駛進了王子前來拜訪的國王的美麗城市的港口。教堂敲響了鐘,許多高塔上吹響了號角,兵士們舉起飄揚的旗子和閃亮的刺刀排列在他們經過的石路兩旁。天天像過節;舞會、宴會一個接著一個不斷。
但是公主還沒有露臉。人們說她在一個寺院裡受教育,在那裡學習各種王家美德。最後她來了。小人魚一直急於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很美,這時候不得不承認,她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更完美的形象。她的皮膚細嫩,在她的黑色氏睫毛下面,含笑的藍眼睛閃著誠摯和純潔的目光。
「正是你,」王子說,「當我像死了一樣躺在海灘上的時候,是你救了我的性命。」他說著把他這位漲紅了臉的姑娘摟在懷裡。「噢,我太幸福了,」他對小人魚說,「我最嚮往的願望實現了。你會為我的幸福感到高興的,因為你對我的愛是巨大的和忠誠的。」
小人魚吻他的手,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已經碎了。他舉行婚禮後的第一個早晨將帶給她死亡,她會變成海上的泡沫。所有教堂的鐘響起來,報信人騎著馬在全城宣佈王子訂婚的喜訊。在每個祭壇上的貴重銀燈裡燃燒著香油。當新郎和新娘挽著手接受主教的祝福時,司祭們搖著香爐。穿綢衣戴金飾的小人魚捧著新娘的拖紗;但是她的耳朵聽不見歡樂的音樂,她的眼睛看不到神聖的儀式;她只想著自己就在眼前的死亡之夜,想著她在世界上已經失去的一切。當晚新郎和新娘上了船;禮炮齊鳴,旗幟飄揚,在船中央已經搭起一個紫色和金色的華麗帳篷。它裡面有漂亮雅致的墊子,供新婚夫婦在這裡度過良宵。順風鼓起了船帆,船輕快地開走,平穩地駛在風平浪靜的大海上。天黑時無數綵燈點亮,水手們在甲板上興高采烈地跳舞。小人魚不禁想起她第一次到海面上來,當時已經見過類似的歡樂場面;她也參加進去跳舞,她像追逐獵物的燕子那樣在空中盤旋,所有在場的人全都驚訝地為她喝彩。她以前還從來沒有跳得這樣優美過。她嬌嫩的腳只覺得像被鋒利的刀割著,但是她不在乎;她的心正經受著比這更厲害的刺痛。她知道這已經是最後一個晚上她能看到王子,為了他,她拋棄了親人和家,交出了她美麗的嗓子;為了他,她天天忍受著前所未有的痛苦,而他卻一無所知。這已經是最後一個晚上她能和他一起呼吸同樣的空氣,凝視星空和深海;一個沒有思想或者夢的永恆之夜正在等著她;她沒有靈魂,如今她永遠也不能得到一個靈魂了。一直到半夜過去了很久,船上依然一片歡騰;她和其他人一起大笑,跳舞,然而死的念頭存在她心中。王子吻他美麗的新娘,而她撫摸他烏亮的頭髮,直到他們手挽手走進豪華的帳篷。這時候船上的一切靜下來了;唯一醒著的掌舵人站在船舵旁邊。小人魚把她的雪白雙臂靠在船邊上,看著東方,等待著早晨的第一道霞光,等待著將帶給她死亡的黎明第一縷陽光。她突然看到她的幾個姐姐從波濤中浮出來;她們和她自己一樣面色蒼白;然而她們的美麗長髮不再在風中飄舞,它們被剪掉了。
「我們把我們的頭髮給了女巫,」她們說,「這是為了救你,使你今夜不死。她給了我們一把刀;現在我們把刀給你,你看,它是非常鋒利的。在太陽出來以前,你必須把它扎進王子的心臟,當熱血落到你那雙腳上時,它們將重新合在一起變成一條魚尾巴,這樣你就可以重新成為人魚,回到我們那裡去享盡你的三百年壽命,然後才死去變成海上鹹的泡沫。趕緊吧,日出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我們的老祖母是那樣地為了你傷心,她悲痛得白髮都掉下來了,就像我們的頭髮給女巫剪掉下來那樣。刺死王子回來吧,趕快;你沒看見天空最早的紅光嗎?過幾分鐘太陽就要出來了,那時你就非死不可。」接著她們憂傷地深深歎著氣,沉到波浪下面去了。
小人魚掀開帳篷的深紅色簾子,看到美麗的新娘把頭枕在王子的胸口上。她彎身吻了一下王子美麗的眉頭,接著去看天空,那上面紅色的曙光正在越來越亮;接著她看那把鋒利的刀;接著她把眼睛盯住了王子,王子正在夢中喃喃叫著新娘的名字。她存在於他的腦子裡,刀在小人魚的手裡抖動:接著她把刀從手中遠遠地扔到波浪裡;在它落下的地方海水變紅了,濺起來的水滴看去像是血。她向王子再投去戀戀不捨的、迷迷糊糊的一眼,接著從船上跳進了大海,心想她的身體正在化為泡沫。太陽升到波浪上面,它的溫暖光線落到小人魚那冰冷的泡沫上,小人魚卻沒有感覺到她在死去。她看到明亮的太陽,看到在她周圍飄浮著的千百個透明的美麗人形;透過她們,她能夠看見那條船的白帆和天空上的紅色雲朵;她們的話像音樂般悅耳,但是太輕飄了,人的耳朵聽不見,就如同人的眼睛看不見她們一樣。小人魚發現自己也有她們那樣的一個身體,同時離開泡沫升起來,越升越高。「我在哪裡?」她問道,她的聲音也輕飄飄的,和跟她在一起的那些人的聲音一樣,沒有人間音樂能夠模仿它。
「在天空的女兒之間,」其中一個回答說,「人魚是沒有不滅靈魂的,也沒有辦法得到一個不滅靈魂,除非她贏得一個凡人的愛情。她永恆的存在要依靠別人的力量。但是天空的女兒,她們雖然也沒有不滅的靈魂,卻能夠通過善行為自己創造一個。我們飛到炎熱的地方,使散佈疫病毀滅人類的悶熱空氣涼快下來。我們帶去花香,散播健康和康復。當我們盡了我們的力量,做上三百年所有這種好事以後,我們就能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分享人類的幸福。你,可憐的小人魚,曾經試圖用你的整個心去做我們所正在做的事;你受過苦,堅持下來了,用你的善行使自己升到了精靈的世界;現在,用同樣的方式努力三百年以後,你就可以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了。」
小人魚向太陽抬起她增添了光輝的眼睛,感覺到它們——這還是第一次——充滿了淚水。在她離開了王子的那條船上人們在來來去去,喧鬧異常;她看見王子和他美麗的新娘在尋找她;他們悲哀地凝視著珍珠般的浪花,好像知道她已經投身到波濤中去了。看不見的小人魚吻了一下那位新娘的前額,吹拂了一下王子,接著就和其他天空的孩子一起乘上一朵玫瑰色的雲,升到太空去了。
「三百年以後我們就可以升入天國,」她說,「我們甚至可能更早一點到達那裡,」她的一個同伴輕輕地說。「我們看不見,可以進入人們的家,那裡有孩子,如果每天我們能找到一個好孩子,他給他的父母帶來歡樂,值得他們愛他,那麼,我們的考驗時間就可以縮短。孩子不知道,我們飛過他的房間時對他的好品行高興地微笑,因為這樣我們就能在我們的三百年中減去一年。不過我們如果看到一個頑皮孩子,或者一個壞孩子,我們就會流下傷心的眼淚,那麼,由於每一滴眼淚,我們的考驗時間就得加上一天!」
(任溶溶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