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雙版納傣族村寨結婚時,村長送了我一隻白毛小母狗。這是當地一種土狗,肢短體胖,品種很一般,不過頭腦還算聰明,一見生人進了院子就會汪汪汪吠叫報警,和主人也很親熱。妻子給它取了個很別緻的名字:土白。
結婚沒幾天,就發現家裡鬧起鼠災。我們住的是土木結構的簡易平房,一到晚上,老鼠成群結隊地在房樑上奔來跑去,咬壞堆在牆角的米袋,偷走掛在房柱上的臘肉。有一天半夜,兩隻老鼠在樑上打起架來,扭抱翻滾,從高高的房樑上掉了下來,“咚”的一聲,剛好掉在我們的被窩上,嚇得妻直喊救命。
土白雖然忠誠,但不會爬牆,也不敢上梁,對猖獗的老鼠一點辦法也沒有。有一次,一夥老鼠在廚房鬧騰,土白挺賣力地去追捕,連一根鼠尾巴也沒咬到,倒把一隻油瓶給打翻了。真應了一句俗話: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我只好到集市上買了一隻小黃貓來養。
當我抱著小黃貓跨進寨口的龍巴門時,恰巧遇見村長荷著犁鏵牽著牯子牛到田壩去耕地。村長瞟了我懷裡的小黃貓一眼,很認真地對我說:“貓和狗前世是冤家,不能養在一個屋簷下的啊。”
我笑笑,不以為然。貓吃魚腥,狗啃骨頭,各有所愛,不存在爭食的矛盾;貓捉老鼠,狗看家護院,各司其職,也不存在工作上的衝突,為什麼就不能養在一起呢?民間有許多說法,都是缺乏科學根據的,沒必要理睬,我這樣想。
小黃貓也是雌性,長得很秀氣,大眼睛,瓜子臉,尾巴上絨毛飄逸,豎起來很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子,妻由此而給它起名黃旗。
黃旗雖然出生還不滿兩個月,卻已顯現出貓的威風,喵喵一叫,老鼠聞風喪膽,再不敢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地在房樑上跑來跑去了。
黃旗和土白年齡相仿,很快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夥伴,它們在院子裡玩捉迷藏,一起朝落在花壇上的麻雀發起進攻,一起鑽進我和妻的懷裡來撒嬌。有一天中午,我親眼看見,黃旗的頭枕在土白的腰上,土白的腿擱在黃旗的脖子上,蜷縮在一起睡覺,顯得那麼親密無間。我更加相信所謂貓和狗前世是冤家的說法純屬以訛傳訛的謊言。
三個月後,黃旗長大了許多,已能敏捷地躥上房梁將可惡的老鼠追得屁滾尿流了;土白也變成一條半大的雌狗,能跟隨我一起上山砍柴了。就在這時,它們之間的友誼出現了裂痕。
那是個深秋的下午,我在院子裡補漁網,滿院暖融融的陽光,黃旗趴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土白在門檻下玩一個紙團,一派祥和氣氛。
“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黃旗的喉嚨發出一串串低沉的有節奏的聲響。養過貓的人都知道,這不是貓的鼾聲,也不是貓的竊竊私語,更不是貓在打嗝或其它病理表現,而是成年貓在心情特別好時一種生理上的習慣反應,俗稱貓念佛。黃旗半閉著眼,一副陶然入醉的神態。哦,小黃貓快長成大黃貓了,會打坐念佛了,我想。
突然,我發現,隨著黃旗發出一串串貓念佛的聲響,土白終止了玩紙團的遊戲,警覺地站了起來,尾巴平舉,耳朵豎直,雙眼恐懼地瞪得溜圓,東張西望,如臨大敵。狗的聽覺十分靈敏,土白很快發現這咕嚕嚕的聲響是從黃旗的喉嚨裡傳出來的,表情立刻變得又傷心又氣憤,朝黃旗擺出一副撲咬的姿勢,呼嚕嚕,呼嚕嚕,也從喉嚨深處發出一串沉悶的響聲。
養過狗的人知道,狗最氣惱的時候,喉嚨深處就會發出類似貓念佛這樣的聲響,這是壓抑的憤慨,刻毒的詛咒,進攻的前奏。
顯然,土白把黃旗的貓念佛誤解為是一種對自己的嚴重挑釁。
黃旗渾然不知,仍然神情怡然地咕嚕嚕念它的佛。
汪汪汪--土白再也忍不住了,狗嘴貼著貓耳朵,齜牙咧嘴地咆哮起來,好像在責問對方:我沒惹你,你幹嗎要詛咒我呀?
黃旗被吵醒了,跳起來,本能地擺出迎戰姿勢,弓著背,聳著尾,用一種粗啞的嗓音喵喵叫:神經病,吃飽了撐的呀!
我趕緊把它們攆開,免得傷了和氣。
我想,它們之所以會誤會,關鍵是土白用狗的眼光看待貓的行為,時間一長,土白會逐漸明白黃旗喉嚨深處所發出的咕嚕嚕聲響,並不含惡意,也不構成什麼威脅,誤會便會冰釋,重歸於好。
我想錯了,物種與生俱來的習慣和偏見,比我想像的要頑固得多,土白無論如何也不能適應黃旗的貓念佛,一聽到咕嚕嚕的聲響,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攻擊衝動,氣勢洶洶地興師問罪。更有甚者,只要黃旗舒適地趴坐下來,它便會條件反射地湊攏去,豎起耳朵等待會讓它氣瘋的咕嚕嚕聲響,幾近神經質的地步。
物種層面上的習慣差異,造成了無法消除的隔閡。
必然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
貓和狗都是人類的寵物,都熱衷於向主人獻媚邀寵,但風格截然不同。貓比較含蓄,喜歡在主人的膝邊繞來盤去,喵喵地發出輕柔的叫聲,鑽進主人懷裡,靜靜地等待主人撫摸;狗熱烈奔放,興奮地打著哼哼,尾巴搖得像旋轉的花朵,拚命往主人身上躥跳,一旦抱它,那濕漉漉的舌頭便狂風暴雨般地在主人臉上舔吻。
倘若我家光有黃旗,而沒有養土黃,回到家,當然會把黃旗抱一抱親一親,以滿足它渴望寵愛的心情。有了土白,情形就大不一樣了。狗見到主人後那份渾身打顫的激動,那高興得要發瘋的神態,那急不可耐要與主人親暱的模樣,都讓我們感動,也更能吸引我們的視線,於是我和妻一進家門,每每先抱起土白,愛撫一番,然後再注意黃旗。貓是人類所有寵物當中嫉妒心最強的,甚至會嫉恨主人的兒女。每當土白搶先一步得到我們的寵愛,黃旗便會像受了極大委屈似的歐歐低號,陰沉的眼光惡狠狠地望著得意忘形的土白。
當我發覺不對頭,放下土白轉身想去抱它安慰它時,它傷心地嗚咽著,一溜煙躲進床底下,千呼萬喚也不出來。
當一個生命深切地感覺到不平等,仇恨便與日俱增。
終於發生了流血慘案。那次我外出開了半個月會,回到家,一跨進門檻,土白便平地躥起兩尺高,一頭扎進我的懷中,狗舌頭在我風塵僕僕的臉上狂轟亂炸經久不息,那份捨生忘死的愛戀著實讓我感動,便也摟緊它,在狗脖子上輕輕拍打,以示讚許、獎勵和犒勞。
就在這時,突然,在一旁被我冷落的黃旗迅猛撲了過來,張嘴就在土白的屁股上啊嗚咬了一口,然後帶著滿嘴白色的狗毛,攀上土牆飛快逃到屋頂上去。這一口咬得很重,土白的屁股上皮開肉綻……
從此以後,它們的矛盾公開化、白熱化了。一會兒黃旗發出嬰兒般的哭號,一會兒土白髮出狺狺的吠叫,貓看到狗的影子就追逐驅趕,狗聽到貓的聲音就一級戰備,從房間打到院子,從黃昏持續到半夜,家裡成了比武的擂台、貓狗的戰場。
一般都是黃旗主動挑釁,貓是一種很會記仇的動物。
冤家對頭,水火不能容。
我這才相信民間有關貓和狗不能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的說法有一定道理,遂準備將其中的一樣捨棄,以換回安寧。
我有時要上山打打獵什麼的,不想放棄狗;妻子對老鼠恨之入骨,要挽留貓。就在我們為保留誰而爭執不休的時候,黃旗出事了。
這天,我去育秧,妻子去積肥,家裡沒人,一隻老鼠偷竊掛在屋簷的玉米棒,被黃旗追得走投無路,順著土牆逃到水缸上,求勝心切的黃旗奮不顧身地撲了上去,雖然尖利的爪子攫住了老鼠,但缸沿長著一層青苔,太滑了,它沒踩穩,掉進水缸去了。
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斷,是因為水缸裡同時泡著一隻一尺長的大老鼠,還有幾粒金黃的玉米。
我家用的是大肚子水缸,足有一米二高。直徑七十厘米,裡頭盛著大半缸水。貓雖然會游泳,但堅持不了多長時間。黃旗在缸裡撲騰,爬爬不上來,跳也跳不出來,水花四濺,發出慘烈的呼救聲。
家裡只有土白,當時它已懷著狗崽子,臨近分娩了。也許它是目睹黃旗追逐老鼠失足跌進水缸的,也許它是聽到慘烈的叫聲才知道黃旗身陷絕境的,它狂吠數聲,見無人搭理,便腆著大肚子,頂著烈日,奔了兩里多路,到田壩來找我。
相信跟狗打過交道的人都有這樣的體會:狗生性忠厚,俠義心腸,從不會記仇。
土白趴在田埂上朝我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如泣如訴的吠叫,我意識到家裡出事了,立刻丟下手中的活,跑回去。當我把黃旗從水缸裡撈出來時,它已灌了一肚子水,昏迷休克,做了好一陣人工呼吸,才把它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
一定是跑得太累太猛,當天晚上,土白產下了四隻狗崽子,比推算的預產期提前了兩天。所幸的是母子平安,沒出什麼事。
貓是一種絕頂聰明的動物,智商可以和大象比高低。黃旗肯定知道是土白救了它,因為一個星期後,它就用同樣的熱忱回報了土白。
連續下了幾天大雨,曼廣弄水庫水位暴漲,超出警戒線,簡陋的大堤岌岌可危,一旦洪水決堤,坐落在山溝裡的寨子將蕩然無存。為使家園躲過這一劫難,全村男女老少都到大堤抗洪搶險。
傍晚,巨大的洪峰從流沙河上游奔騰直下,一下子將大堤衝開一個兩米多寬的口子,洶湧撲向山下的寨子。村長帶著一幫青壯年男子手挽手跳進了水裡,築成一道人牆,擋住肆虐的洪水,其他人拚命往決口拋擲沙袋,搏鬥了兩個多小時,才算保住了大堤,但洪水已經衝進了寨子,淹了半米深。
搶險救災結束後,我才想起產下狗崽子沒幾天的土白。我家的地勢本來就低,狗窩就搭在低窪的院子裡,毫無疑問被水淹了。半尺深的積水,對土白當然不能構成威脅,在洪水到來之前即可往高處轉移,但對四隻才剛剛睜開眼睛的還不會走路的狗崽子來說,卻是滅頂之災。
母狗不像母貓,母貓能輕輕銜起幼崽到處走動,母狗沒有這個本領。因此,母狗產崽後,輕易不挪窩,母貓卻會帶著小貓頻頻更換住處。換句話說,假如是黃旗產崽,遭遇水災,是能夠將小貓咪安全轉移到地勢高的地方去的,而土白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小狗崽活活淹死。
天快黑時,我一身泥巴,扛著鋤頭,一腳高一腳低踩著積水回到家。我想,四隻狗崽子一定已變成四具浮屍,飄在水面上,土白悲痛欲絕,在一旁嗚咽哀號。我推開院門,滿院泥漿和積水,用碎磚搭建的狗窩早已被衝垮,卻不見土白的影子,也找不到四隻狗崽子。我正納悶,突然聽見屋簷下兩米高的柴堆上傳來喵喵的貓叫聲,循聲望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土白、黃旗和四隻小狗崽子,都在柴堆上,有兩隻小狗崽子在土白懷裡吃奶,另兩隻小狗崽安安靜靜地躺在黃旗面前,黃旗用舌頭小心翼翼地舔理小狗崽的背,神情專注,面容慈祥,不知內情的人,乍一看,真會以為這是它親生的小貓咪呢。
土白是沒有能耐將四隻小狗崽子從院子的狗窩搬上柴堆的,顯然,這是黃旗的功勞。我的腦子裡映現出這樣的一副圖景:當洪水從門縫湧進院子裡時,土白束手無策,嗚嗚哀號,急得團團轉,眼瞅著就要水漫狗窩,寶貝狗仔們就要遭殃。危急關頭,黃旗從柴堆上躥下來,施展貓科動物善於搬運幼崽的技能,一次叼起一隻狗仔,跳到安全的柴堆上去。土白和它的狗崽子安然脫險了。
你救援我,我幫襯你,這種超越物種的友誼,令人感動。
這以後,每當黃旗趴臥在陽關下,愜意地瞇起眼,咕嚕咕嚕發出貓念佛的聲音,土白便一溜煙跑得遠遠的,不聽為妙,耳根清淨。
這以後,每當土白將尾巴搖得像朵盛開的白菊花,熱情洋溢地向我們撒歡,撲到我們身上拚命舔吻我們的臉,黃旗便扭過頭去,或者乾脆躲進床底下,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物種的習性是不會更改的,物種的偏見是很難徹底扭轉的。顯然,無論彼此的關係多麼友善,土白還是不能容忍黃旗喉嚨深處發出來的咕嚕嚕聲響,同樣的,黃旗也還是看不慣土白對主人過分的諂媚。但是,它們學會了克制與忍耐,學會了寬容和諒解。
村長說,他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看見在一個屋簷下貓和狗相處得如此融洽。
那時它還沒有斷奶,靠著狗的頑強的生命力,它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變成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野狗的生活很自由,吃了睡,睡了吃,不用看家護院,也沒有公差勤務,想玩就玩,愛到哪兒就到哪兒。森林裡有的是青蛙、田鼠、樹熊、野兔,千鳳山一帶終年陽光融融,沒有饑寒之虞。但狗天生過不慣安逸舒適的日子。自由對狗來說是一種奢侈。狗是勞碌命,生來就受人類管制、依附人類生存的。自由的野狗生涯並沒使它覺得幸福,反而惶惶不可終日,甚至產生一種命途多舛、漂泊不定、找不到歸屬的痛苦。隨著年齡增長,這種痛苦的感覺也日益加劇。
對狗來說,喪家犬是一種恥辱。
它渴望回到人類身邊去。它渴望溫暖的火塘,渴望能有間遮風擋雨的狗棚,渴望能有個愛它也善於支配它的主人,渴望當它為主人立下汗馬功勞後主人能賜給它兩根啃過的肉骨頭,頂好別啃得太乾淨,要留著肉渣和軟骨……
它開始尋找主人。它闖進一家茅寮,一位扛著犁鏵的農家漢子一見它便大呼小叫起來:“該死的野狗,快拿棒棒來!”幸虧它逃得快,不然準被打斷了狗腿。它闖進一幢小洋房,一位打扮得珠光寶氣的女人一見它便像見了鬼似的驚叫一聲躲進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的懷裡說:“丑狗,野狗,不,是狼,是狐狸精……”你只好轉身逃之夭夭。
你冒冒失失闖進幾十戶人家,都被粗暴地攆了出來。
半年前的一天傍晚,它偶然路過四八七高地,看見一群頭戴鋼盔的軍人正蹲在坑道裡用餐,它抱著僥倖心理,遠遠地站在溝沿向那群軍人擺動尾巴。沒人理睬它。它輕輕叫了兩聲,繼續進行尾巴操練。終於,一位戴著肩章的軍人發現了它,端著飯碗朝它走來,身後還跟著一群戰士,他就是後來的主人費銀根。
“是來串門做客的,還是來參軍的?”
它劇烈擺動尾巴,表示自己的決心。
“排長,要不得,”一位圓臉蛋戰士對費銀根說:“瞧它的狗毛都脫落了,准生著疥瘡,會傳染的。”
“怕啥,”費銀根說:“泡點肥皂粉給它洗個澡,幾天就會好的。”
“排長,瞧它模樣,歪嘴塌鼻,按俺老家的說法,是條禍狗,怕它會給咱們陣地招災呢。”
“瞎扯。軍人還講迷信嗎?”
“它實在長得太醜了。要養狗,也得找條漂亮點的。”
“又不是選女婿、招駙馬,講什麼漂亮。瞧它的四肢,細長有力,胸脯肌肉飽滿,牙齒結實,好好兒調教一下,準會成為一條好獵狗,不,成為一條好軍犬的。”
費銀根說著,從搪瓷碗裡夾起一大坨午餐肉,朝它扔去。它敏捷地往前一躥,半空中把肉叼住,贏得一片喝彩聲。
“好,考試算通過了,留下吧。”費銀根拍拍它的腦門說。它激動得狗眼裡流出了淚水。
3
它終於躥進喬木林,踏上山背那條崎嶇的羊腸小道。敵軍高射機槍再也無法威脅它了。它從容不迫地小跑著,但跑著跑著它突然發現四八七高地激烈的槍炮聲、廝殺聲和吶喊聲逐漸平息。它心急火燎,四蹄生風,踏著砂礫,踏著草葉,踏著鬆軟的山土,朝四八七高地飛奔。
四八七高地一片死寂,只有幾朵紫杜鵑在山風中擺曳,啥啥啥,發出輕微的歎息聲,佈滿亂石的山崖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有戴貝雷帽的領國士兵,也有戴大蓋帽的我軍將士,還有好幾對兩國士兵緊緊扭抱著倒在一起……褐紅的土地上鋪著一層殷紅的血漿,血漿上覆蓋著一層火紅的殘陽,整個高地紅得叫它心驚膽顫。不難看出,這裡剛剛經歷了一場殘酷的肉搏,很有可能是鄰國士兵在兇猛的炮火的掩護下,攻入塹壕。我方忠勇的戰士子彈打光了,就用刺刀、鐵掀、手榴彈、十字鎬與敵人同歸於盡……
三兩隻烏鴉只天空滑行,地面移動著恐怖的陰影。
魯卡鑽入死人堆,尋找自己的主人。血腥味太濃了,濃得使它狗的嗅覺都失去了靈敏。找了好半天,才在陣地左側一塊兔形的磐石背後找到費銀根。主人撲倒在血泊中,側著腦袋,臉色沾滿土屑和血絲,英俊的面容凝固著一種痛苦和遺恨的表情,本來挺漂亮的草綠色軍服被戰火烤得焦黑,背部有個彈洞,傷口上的血已經凝固了。它跪在地上,在主人耳邊熱烈而又急切地吠叫起來。
醒醒吧,醒醒吧,你忠誠的魯卡回來了!
它叼住主人的衣袖拚命拖曳。
醒醒吧,醒醒吧,魯卡不能失去你的愛!
它用舌尖輕輕舔著主人的眼皮。
然而,主人木然璘在地上,沒有知覺,沒有聲息。它打了個寒噤,突然產生一種深深的內疚。它回來得太晚了。要是它早趕回來一分鐘,也許,主人背上就不會出現那個致命的彈洞。它蹲在主人身邊,一聲接一聲淒厲地哀號。
主人待它太好了,一日三餐供它熱食,治癒了它身上的疥瘡,還在坑道壁挖了隻狗洞,使它有了棲身之所。
然而,主人永遠安息了。
陣地上的人、石頭和空氣都是僵硬的。魯卡叫啞了嗓子,靜靜地僵臥在主人的懷裡。突然,它發現離主人費根銀五六米遠的亂草叢中躺著的一具“屍體”蠕動了一下。它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產生的錯覺,眨眨狗眼再仔細一瞧。“屍體”確實在動,還發出一聲輕微的嘶啞的呻吟。那人仰臥在地,頭埋在草葉間,雖看不清眉眼,但瞧著它所熟悉的鑲有五角星的鮮紅領章,它知道是自己人。它一陣興奮,躍過去,利索地扒開草葉,嗯,是四班長苑竹平。
四班長苑竹平長得眉清目秀,是四七高地公認的美男子。此刻,雖然他下半個身子浸泡在血污中,死神還在他身上踟躕逗留徘徊,但仍掩蓋不住他俊美的神采:筆挺的鼻樑,飛揚的劍眉,方正的臉龐和那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沒被選到北京的儀仗隊去真是屈了才。他腿部負了重傷,一動彈,傷口又滲出一片汪汪的血,他已虛弱到了極限,連喘氣都很困難。
它咬住苑竹平的衣肩,費了好大勁,才將他拖靠在土坎上。他仍處於半昏迷狀態,一面下意識地呻吟著,一面舔舔乾裂的嘴唇:
“水……水……”
陣地上的水缸、水獾和水泥蓄水池都已被炮彈轟得稀爛。魯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移向箐溝裡那條界河。界河寬約兩尺,水深沒膝,水清得發藍,帶著野花的芳香,在潺潺流淌。它曉得,寧靜的界河周圍只要稍有動靜,我軍的炮火便會在界河邊築起一道火牆,而與四八七高地對峙的敵軍陣地也會拋來一面火網。它猶豫了。
它絕不是怕死。要是此刻是費根銀需要喝水,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它也會闖進去的。
但苑班長是這樣討厭它,鄙視它。
“水……白兔……水……白兔……”四班長苑竹平仍在發出夢囈般的呼喚。
魯卡這才發現白兔沒了蹤影。白兔不是兔子,而是四八七高地上豢養的另一條白狗的名字。苑班長非常寵愛白兔。白兔到哪兒去了?即使犧牲了,也該在苑班長周圍發現它的遺體呀。難道白兔會在關鍵時刻背叛主人?
4
費銀根收留魯卡不久,苑班長從猛硐集市上帶回了白兔。
好像是老天爺故意要印證它魯卡長得醜似的,白兔漂亮的就像個王子。它渾身毛色雪白,體態勻稱,五官秀美,叫起來音色柔和圓潤。那條狗尾巴又粗又長,像白綢緞編織戍的,光滑明亮尤其一寸許的尾尖,奇跡般地長著一撮紅毛,鮮紅鮮紅,像一朵在雪野裡灼灼燃燒的火焰。本來,苑班長就不怎麼喜歡魯卡,白兔來到陣地後,它就越來越被冷落了。
白兔是在人類溫暖的火塘邊長大的,從小就學會了一套討乖賣俏的本領,很快便受到戰士們的寵愛。譬如,苑班長一聲吆喝,它立刻會跑過來,一遍又一遍舔苑班長的鞋子,還前足騰空直立起來,撲進苑班長的懷裡撒嬌。戰士們拿蘋果餅乾逗它,它會翻跟斗、匍匐前進、騰跳撲躍,博得大家哈哈大笑。它見到每一個戰士,都甜膩膩地搖動尾巴。它的尾巴搖得瀟灑柔美,像端午節的龍燈,像眩目的飛蝶,像紛迷的節日焰火,像幻化的舞廳燈火,像被旋轉的霧絲糾纏著的紅玫瑰。這真是一門藝術。站在它面前的戰士,這時總忍不住俯下身來,用手掌愛憐地摩挲它的腦門,捋順它的體毛。每次開飯,苑班長都把白兔喚到身邊,和戰士們一道圍個圈蹲在菜盆旁,戰士們紛紛扔給它雪白的大米飯和啃了一半的肉骨頭。
魯卡無法享受到這樣的恩寵,它只能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淌口水。有時它實在看得眼饞,也想學學白兔那些討人喜歡的本領,但它從小遠離人類,不善此道。其他不說,光說搖尾巴就不是白兔的對手。那尾巴搖起來總是剛猛過剩,柔美不足,撲稜撲稜,左掃右甩,濺起泥星土屑,道討好結果反遭來白眼。孤獨的野狗生活,也使它的性格變得內向,像保溫瓶似的,把熱情都藏在心裡。即使面對所敬重的主人貴根銀,雖說恨不得立刻為他去赴蕩蹈火,但也不會去舔他的鞋子,更不會撲進他懷裡去撒嬌。它只是一步不落地跟在主人身後,或者豎起警惕的耳朵,冷峻地佇立在主人身旁。它想學得巧些,卻怎麼也學不會。
有時候,它也頗不服氣。真的,別瞧白兔會搖尾巴,會翻觔斗,會躺在苑班長懷裡嗚嗚學貓叫,會參加戰士們捉迷藏的遊戲,但它魯卡也有白兔所不及的長處。例如白兔攆山狩獵的本領就不如它。那一次它們同時追捕一隻黃鼠狼,白兔追了一半就氣咻咻地跑不動了,是它魯卡一追到底咬斷黃鼠狼喉管的。白兔的聽覺嗅覺也比它遜色多了。那天半夜兩個鄰國特工想來四八七高地摸哨,是它魯卡先聽到山坡下灌木林裡有異常的響動,又聞到異常的氣味,於是用嘶啞的嗓子汪汪吠叫報警的,而白兔只不過跟著它叫喚而已。還有,白兔膽子也不如它大,在陣地上巡夜值勤,哨兵一離開,它就鑽進狗棚不出來了。遺憾的是,苑班長似乎並不特別看重它魯卡這些長處,也並不因為白兔存在這些缺點而減少些寵愛。
那天晚飯後,戰士們在陣地上玩起“過地雷陣”。這是一種軍事演習和遊戲相結合的娛樂活動,將四顆教學用的假雷埋進一片鬆軟的山土中,看誰在最短時間裡找到並起出雷來,誰不幸踩上了雷那是要倒扣分的。好幾個戰士都邀請白兔幫自己找雷。白兔有時候能準確找到埋雷的位置,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幫倒忙,亂蹦亂跳地踩中了雷,引起一陣陣哄堂大笑。它魯卡在一旁看得心裡癢癢的,不知不覺擠進人群。要是誰找它幫忙,它絕不會讓他失望的。
白兔,你真是傻瓜,地雷就埋在你左側半步遠的地方呢!魯卡眼看白兔即將錯過良機,忍不住衝進去想助白兔一臂之力,但它剛跑到白兔身旁,冷不防苑班長斜衝過來。揚起手臂驅趕:
“去去,走開,走開,別把你的疥瘡傳染給白兔!”
其實它的疥瘡早就被貴根銀治好了,雖說狗毛還是斑斑駁駁的。
它無趣地走開了,走到山頂水泥崗柵邊,讓猛烈的山風吹拂鬱結在胸中的憂傷。費根銀來了。他是四八七高地最高指揮官,工作繁忙,難得有閒暇來陪伴它。
“嗯,夥計,別傷心了,”貴根銀坐在它身旁,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它說,“我曉得你比白兔強。你用不著去跟它比,你是獵狗,不,你會成為一條好軍犬的。供玩耍,給人逗樂,那是叭兒狗的德性。夥計,記著我的話,總有一天,人們會認識到你的價值,透過你醜陋的外貌看到美麗的靈魂……”
它雖然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它從主人充滿感情的語音中,從主人寬大厚實的手掌的深情撫摸中,感受到了一種信任、期待、希冀和對狗來說是很深奧的生活哲理。
它感動得流下了淚。
5
“水……水……”苑班長還在艱難地呻吟著。
魯卡僅僅猶豫了一秒鐘,便羞愧難當。在這種時候,怎麼還能去計較個人恩怨呢?它愛主人,當然也愛主人甘願為之灑盡熱血的這塊土地,當然也愛和主人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個坑道的親密的戰友。對它來說,主人--主人守衛的國土主人摯愛的戰友,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應當付出同樣的忠誠;不然的話,便是一種不貞和褻瀆。它不再多想,用爪子在土堆裡刨出一隻口缸,叼著向青溝裡的界河奔去。
非常幸運,它沒碰上任何麻煩,就從界河裡舀得一口缸水。當它銜著口缸好不容易爬回山腰時,猛聽得四八七高地傳來一陣異樣的響動,好像是有人在惡毒地咒罵,嗓子黏澀嘶啞,語音低沉短促,充塞著一種要把對手置於死地的刻骨仇恨。
魯卡三竄兩跳登上高地,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個頭戴貝雷帽、滿臉血污的鄰國士兵,握著一把明晃晃的鐵鍬,搖搖晃晃向苑班長逼近。敵兵那雙很有東南亞特色的眼裡閃爍著一種嗜血成性的殘忍的獸光,挺直的鼻樑也興奮得扭歪了。他步履蹣跚,趔趔趄趄,彷彿喝醉了酒。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剛剛從屍體堆裡爬起來的人,也許剛才是被炮彈震昏的,現在醒了。
敵兵一直走到苑班長跟前。苑班長仍然神志不清地躺在土坎上。敵兵獰笑看,將鐵鍬高高掄起……
魯卡氣得渾身顫抖,放下口缸,悄然無聲地往前猛躥,像道黑色的閃電,就在敵兵掄起鐵鍬朝苑班長頭部劈下去的一瞬間,它一個梯形撲擊,一口咬住敵兵的胳膊,“匡啷”一聲,鐵鍬掉在岩石上,濺起一簇火星。
敵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驚得連連倒退。魯卡不等他站穩,便連連撲咬。它知道,一條狗是很難敵得過一個強壯男人的,何況人還會使用武器。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給對方喘氣的機會,這樣或許還有取勝的希望。
敵兵的衣裳褲子被它尖利的爪子和犀利的犬牙撕咬成碎片。要是這傢伙是個初出茅廬的新兵,這時恐怕早就魂飛魄散敗下陣去了,但眼前這傢伙鬍子拉碴,真不愧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兵油子,不但忍住了魯卡這頓凌厲的撕咬,居然還在忙亂中看清攻擊他的是一條其貌不揚的草狗。於是,他一面舉起左手,鎮定沉著也擋住魯卡的攻擊,一面用右手在草叢中摸索。突然,他抓住一支鐵柄衝鋒鎗,朝魯卡橫掃過來。魯卡只顧撲咬,來不及躲避,右前腿被衝鋒鎗的鐵柄砸了個正著,疼得它慘叫了一聲,一瘸一拐,撲咬的速度顯然放慢了。敵兵乘機拉響槍栓,“卡嚓”一聲脆響,子彈上膛了,黑森森的槍口移向魯卡。
魯卡認出這種細長的鐵管,知道鐵管裡會放射出鋼鐵小精靈,憑它狗的智慧和體魄,是無法鬥贏這些小精靈的。鐵管近在咫尺,小精靈會準確地鑽進它的體內,將腸子和心肺扯拉出來。
要逃避還來得及,它左邊是塊扇形的岩石,右邊是斑茅草叢,它可以轉到岩石背後,憑著狗的靈敏的嗅覺和聽覺,和敵兵躲迷藏繞圈子;它也可以鑽進草叢,在茂密的草葉的掩護下逃之夭夭。
撲上去是死亡,躲閃是生路,僅僅只有百分之一秒時間的選擇。它不能避開,它不能給死神讓道,只要它還活著,它就不能讓躺在自己身後的苑班長暴露給這個殘忍的敵兵。
它迎著槍口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槍響了,一瞬間,它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希望苑班長此刻能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能看見它現在的行為。它絕不是想炫耀自己,也不是想邀功取賞,它只是渴望苑班長冰釋對它的誤解,再也不要把它看做野狗了。
6
苑班長他們寵愛白兔,不喜歡它魯卡,它只好認了。它無法改變人們的審美觀。它無法忍受的是,他們又把野狗的惡名按在它的頭上。
唉,可惱的未婚妻事件。
那是一個星期前的下午,它像往常那樣守在通往陣地的路口,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的動靜。突然,山路上姍姍走來一位身穿連衣裙,打扮入時的姑娘,渾身散發出一股香味兒。
它從來沒見過她。陣地上也從來沒有過這種香水味;陣地上只有坑道的戰士身上的汗酸味和瀰漫在空中的硝煙味。
它警覺地衝著姑娘吠叫起來,一方面是報警,一方面是讓姑娘停步等待哨兵來查問。
要是她老老實實站著不動,它魯卡是不會那麼魯莽地朝她腿上咬一口的。
要是它早知道她是苑班長的未婚妻,它或許會原諒她的放肆的。
姑娘根本無視它的警告,仍然往陣地走來,還撿起一根樹枝,矜持地朝它揮打,挺神氣地吆喝道:“滾開,別擋道,滾開!”
魯卡憤怒了,這等於是無視它的存在、無視它的尊嚴。它咆哮一聲撲上去,朝姑娘粉嫩的小腿咬了一口。它還算是口下留情,沒敢真咬,只是想嚇唬嚇唬她,咬掉點她的傲氣。姑娘小腿上只是留下兩行犬齒的紫血印。
驕傲的姑娘突然像殺豬似的尖號起來。戰士們擁出坑道奔跑過來,苑班長跑在最前頭。姑娘一下撲進苑班長的懷裡,哭泣道:“該死的野狗……咬我……疼死我了……哎喲……”
魯卡還得意地朝苑班長搖尾巴呢,它認為自己如此忠於職守,沒讓陌生的姑娘闖進陣地來,會得到誇獎和犒賞的。豈不料苑班長順手撿起姑娘丟在地上的樹枝,夾頭夾腦朝它抽打,打得它暈頭轉向,打得它嗚嗚慘叫。
“是該打,”一位胖乎乎的戰士一面安慰那姑娘,一面氣憤地說,“瞧它把班長的未婚妻咬得多慘。人家萬里迢迢,不顧危險,跑到陣地上來相親,竟然被咬了。真是條歹狗!”
“瞎了你的狗眼!”另一位高個戰士也指著它罵道,“現在社會上有幾個姑娘瞧得起咱山頭大兵,肯跟咱相好的?你怎麼偏偏就朝心靈美的姑娘亂咬呢!”
“哎喲,疼死我了,”姑娘仍在傷心地哭泣,“這腿上的狗牙印怕是一輩子退不掉了,叫我以後怎麼穿裙子呀!”
苑班長白皙的臉憋成豬肝色,樹枝像雨點般落在它身上,喘著氣罵道:“叫你咬……”
它這才曉得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它既不躲避,也沒逃竄,任憑樹枝身上印出一道道血痕,任憑一簇簇狗毛被樹枝抽下後在空中飛舞。但願苑班長和他的未婚妻能因此出氣解恨,原諒它的罪孽。
“野狗,真是一條地地道道的野狗!”
“這種野狗,本來就不該收容它的。”
“不要它,趕它走。”
“滾,滾得遠遠的!”苑班長恨恨地在它身上踢了一腳。
“滾,滾!”有幾個戰士也拿著掃帚、柴塊來攆它。
它逃進了森林。
它覺得委屈,主人費根銀交代的任務,就是讓它日夜守在路口,阻攔壞人混進陣地。它怎麼知道姑娘是好人並且是班長的未婚妻呢?就算是它錯了,不該咬她,它願意接受任何懲罰,也不要攆它走,不要罵它是野狗。這比打斷它腿,打折它腰更使它痛心十倍。
半夜,它又從森林裡悄悄潛回四八七高地。它不願意離開家,不願意再去當野狗。
翌日清晨,苑班長發現它回米後,又提著木棒把它攆走了,但一轉身,它又溜回陣地。直到兩天前的傍晚,費根銀從團部開完會回到陣地,才制止住這毫無道理的攆趕。
7
完全是僥倖,敵兵朝它扣了一個點射,子彈竟沒有碰著它。它一口咬住他的手腕,不管他怎樣用槍管和鐵柄敲它的腦袋,戳它的鼻樑,它反正是死死不鬆口。砰,槍聲又響了。這次它聽見“卡嗒”一聲脆響,屁股上一陣刺骨的疼痛。它回頭一望,原來是自己那根像旗幟那樣高高豎起的尾巴被槍彈打斷,掉在地上,那條斷尾巴還帶著生命的慣性,在地上蹦躂,它的屁股上還拖著兩寸長的尾巴茬,傷口滴著一串串珍珠似的血粒。它忍不住一陣傷心。人類很難理解狗尾巴對狗的心理上和感情上的價值與作用。狗尾巴能驅蚊趕蠅;能像舵一樣操縱指揮狗撲躍時前爪精確落到目標上;豎起狗尾巴,表示憤慨和力量;夾緊狗尾巴,表示投降和臣服;搖動狗尾巴,表示友好和信任;卷緊狗尾巴,表示滿足和愜意……
此刻,金貴的狗尾巴被這敵兵打斷了!
傷心變成狂怒,變成嗜血的野心,變成一團復仇的火焰。它尖利的犬牙深深刺穿了敵兵的手腕,它的舌頭嘗到了鹹腥的熱血。敵兵慘叫一聲,衝鋒鎗摔掉在地。
魯卡狂風暴雨似的朝敵兵撲咬,撲他的眼睛,咬他的喉管……與其說敵兵是在體力上被它打垮的,還不如說是在心理上精神上被它摧垮了。他臉上露出駭然的神態,意志崩潰了,勉強抵抗了兩下,便掉頭朝山下鼠竄。他逃得那麼快,連滾帶爬,魯卡拖著一條負傷的腿,追到界河,敵兵早巳沒蹤影了
等魯卡一瘸一拐再次回到四八七高地,發現剛才失蹤了的白兔不知啥時候突然鑽了出來,叼著它魯卡從界河裡舀來的那缸水,朝苑班長乾裂的嘴唇裡倒。苑班長終於睜開了眼睛。白兔乖巧地汪汪柔聲叫著,不住地用舌頭舔苑班長的手背和臉頰,那條美麗的尾巴龍飛鳳舞起來,彷彿是在為主人的甦醒而慶賀,又好像在向主人表示自己的忠誠。
魯卡厭惡地扭過頭去。它不想看白兔的那股媚態。當鄰國兵的鐵鍬砸向苑班長的危急關頭,你白兔躲哪兒去了呢?它真想這樣大聲責問一聲。瞧白兔的皮毛。仍然那樣潔白,那樣乾淨,既沒沾血腥,也沒被硝煙熏焦,一定是仗一打響,就躲進貓耳洞去了。
“白兔,嗯,我的好狗,你一直守在我的身邊嗎?”苑班長虛弱地抬起手臂,撫摸著白兔的腦門和脊背,輕聲說道,“我剛才迷迷糊糊時,好像聽見狗叫,是你吧?”
白兔的叫聲更加柔和,尾巴搖得更加歡暢。
苑班長把白兔摟進懷裡說:“我知道是你救了我,還給我找水喝。你真是條好狗!”
魯卡木然地蹲在主人費根銀的遺體旁,一動不動,像一尊石雕。
天黑盡了。又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軍增援四八七高地的後續部隊在黑夜的掩護下,終於登上陣地。戰場上的屍體被抬走了,苑班長也被包紮停當,放進擔架。白兔在擔架旁上躥下跳,搖首擺尾,表現出一種多愁善感的惜別之情。
新來的指揮官拍拍苑班長的肩頭和藹地問道:“夥計,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請你們一定要好好兒餵養白兔,它救過我的命,是一條好狗。”
“放心吧,我們不會虧待它的。”新來的指揮官又指了指守在路口的魯卡問道:“那麼這條斷尾巴的狗呢,怎麼樣?”
“這是一條野狗。不過……”苑班長沉吟了一下說,“費排長生前倒是挺喜歡它的。”
“噢,原來是條野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