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舅父的學校
「喂,安利柯!」有一日舅父坐在庭間石上這樣開頭說,安利柯坐在旁邊靜默地聽著。
「你在一年內要在舅父家裡養成強健的身體。但要想強健,如果以為只要怠情地閒著就好,那就大錯。怠情反於身體有害。要身體健康,非使精神也健康不可。要身體精神雙方健康,新的功課是必要的,因此,你此後要在露天學習功課才好。」
舅父歇了一口氣,又繼續說:
「好嗎?你已把學校的椅子和教科書都拋掉了。你以後的椅子是庭石或海岸的岩石,我就做你的先生。
「我不叫你做背誦等類的功夫。你非成一個有價值的人物不可,要想成有價值的人物,拿著教科書是無用的。
「你有著好好的兩隻眼睛,應該用了這眼睛去看世界。你又有著好好的心,應該用這心去思考。這樣,你就會成優良的人物。
「我於還未能十分讀寫的時候,就到船上當僕役了。我從孩子時起不曾受過誰的教導,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心思考。我的知識、財產以及這別墅,都是自己造成的。
「話雖如此,我並不叫你鄙薄學校的先生與書冊。不過,天地間有學校的先生與學校的教科書所不能教的世界。對於這世界,你非自去學習不可。真正有益而確實的知識,在這世界才可學得。
「學校的先生會把人所不可不走的路教示我們,但要走這路,非動自己的腳不可。也不能說只要自己走就好了,要留心同道走的人,要注意從反對方向走來的人,要顧到路旁的田野與森林,要遠望在地平線那方的山。有時還不可不立住了腳仔細地注視周圍的東西。
「我與學校的先生不同,離了書冊與黑板,把好的事情來教給你吧。回想起來,我自己曾受過這種學問的益處不少,於你也必會有益處吧。
「人須有思考怎樣去生活的頭腦,又須有實際去生活的手腕,可是在狹窄的學校裡是學不到這些的、較之學校的功課,研究廣大的自然和活世界更是重要。
「無論自然的哪一角,無論路上遇見的哪一人,都可成為自己的活學問。自然在把什麼告訴人,人亦在從自然學著什麼,我們非把這知道不可。書冊中所寫著的和先生所教示的,只是從自然這一部大書中抽出來的東西。自然是智慧之母,是先生的老師。
「對嗎?知道了嗎?舉例來說,請看那五株松樹,在山路上伸出了大大的枝幹,很是繁茂吧。還有一株卻在斷崖的葦叢裡,才抽出梢技,露出一種貧弱相。
「這六株松樹同樣年齡,同一種類,都是我在十年前種的,就是你四歲的那年,已是四年生的苗木了,恰好和你同年齡呢。試看,這六株松樹發達的差異有多大!十年前,我從飛倫載買了這六株小松樹,五株種在那山坡的路旁,尚餘一株無適當種植的地方,後來就種在斷崖的草叢經。初種的當兒都是一樣大小,那五株現在已快要比別墅的屋頂還高,直挺挺地很繁茂了,而在斷崖的那一株,卻還不到一米高,像將要枯死的作了。
「人也如此,只要教育不同,就會和這松樹一樣,發展也不相同哩。哪,你自己把這好好地想一想,做一篇關於松樹的感想寄給你母親吧。替我告訴她:舅父第一次教你的學課就是松樹談!」
二 拉普蘭特產的大麥
全生涯都在海上度過的舅父,關於海,總算是已畢了業的。舅父除了使安利何吸海的空氣教示駛舟以外,大抵不居舟中,只是以整理田園為樂。安利柯與舅父同在田園間工作,就學得了各種植物的名稱、栽培法及效用。
有一日,舅父執鍬在耕菜地。地上有穀物收割後留剩的根株。安利柯用鍬幫同把土塊掀起來時,舅父將鍬插在土中,用手拍一拍腰,這樣說:
「看羅,這根株有教你的地方呢,也教你科學,也教你道德。聽著!
「今年夏天,我耕好了地,一時不知種什麼好。忽記得書齋一角里有一撮從西伯利亞帶來的大麥種子,就取來試種。
「西伯利亞在歐洲最北端,是一株樹也不生的極冷的寒冰國。那地方真奇怪,一年之中有九個月是夜,就接連有三個月是晝。九個月的寒冬一過去,天氣就轉暖了,冰也解了,草與灌木轉眼就大,匆忙地開出花來,立即結實成熟。
「這一帶奇怪的國土統名曰拉普蘭特,拉普蘭特所產的穀物只有大麥。那裡的大麥和我們這裡的全然不同,在短時期內生長,很快地就結穩。我以為把拉普蘭特的大麥拿到我們的地方來種,也會快生長快結穗的,就取一撮種子放在皮筐中帶了回來。不料帶回來後竟忘了,藏在書齋抽屜裡好幾年。
「今年夏天偶然記起,為了實驗,就把它種了,種了以後,啊!真虧它,真虧它!拉普蘭特的大麥果然保持了在那寒冰國裡的性質,在我們的暖國裡也在很短的時間中生長了,使人們驚怪。真了不得!從下種以至收穫,只不過五周光景。
「那秸稈,你看,現在連著麥穗成了束,放在那工作場的屋閣上,結得很好的實哩。
「我在來年,後年,不,無論幾年,在我的一生中,仍想下種再種,再來實驗。我死了以後,叫後來的人仍繼續種下去。
「你以為怎樣?無論種幾多年,大麥的生長都會照樣快速,收穫都會很好嗎?我覺得那是不會的。生長將漸漸遲緩吧?到了某一時候,其生長力將與暖國的普通大麥全等了吧?我想。安利柯試想,這拉普蘭特的大麥繪著我們大教訓哩。
「第一,植物是順應了氣候而生長的。其次,它有著巧妙的抵抗力,能避免冰或寒冷等的外敵。如果斯堪的納維亞或拉普蘭特的大麥也與我國的大麥一樣生長迂緩,那麼在結實以前就要被寒冷的風吹萎了。所以,北國的大安於寒冷的外敵未攻來時,為了結實,不得不急急生長。人也如此哩!不能久活的人,肉體和精神都急速發達,普通所謂神童者,大概決不是長壽的人。因為不長壽,所以潛動著一種在孩提時把一生的事做盡的自然力,恰如我從拉普蘭特拿回來的大麥一樣,性急地飛越其生命的拋物線。
「還有你不可不想的,就是那拉普蘭特的大麥把其習慣傳給後一代的事。習慣可以成天性,所以,拉普蘭特的大麥雖移植在氣候不同的我們的暖國裡,其生長也仍和在拉普蘭特時一樣。
「人也和這沒有兩樣。人因了教育環境的善惡,可喜亦可惡。不但如此,我們所得的善可以傳給子子孫孫。善的生善的,活著的善人會把其善的精神、善的行為、善的習慣傳給他的孩子。
「安利柯啊,你還年少,恐未能全懂我所說的。只要將來大了,能記得我今日的關於大麥的話就好了。你長成滿下巴生鬍鬚的大人時,如果記起我講的關於大麥的話來,自會思考種種的事情吧,自會把思考的結果應用到日常生活的問題或社會的問題上去吧。」
舅父這樣熱心地談說,那無限良善的心,星也似的輝露在眼裡。安利柯覺得舅父真是偉大。
三 犬麥 夏水仙 石刁柏
有一日,舅父蹲在庭間小路上,很有趣味地在摘草。安利柯坐在大石上看著。看舅父的那種有趣味的樣兒,覺得奇怪,就叫說:
「舅父!」
「唔。」
「摘草有趣嗎?」
「有趣得很!你恐不知道吧。」
「不知道。這樣麻煩瑣屑的事情,叫用人做不好嗎?」
舅父聽安利柯這樣說,就說:
「真有趣,我在和許多小草談著話啊。豈但草呢?來看,真有趣。你的眼睛也許不會看到吧,我正在和蟻談話,戲阻其行列,或者向蝸牛招呼,且和許多的蟲類作著會話呢。瑣屑的工作,正好利用來思考事情哩。」
舅父說了又俯下頭去獨自微笑,既而又抬起頭來:
「喂,安利柯,我的思想在天地間奔馳著,方才心雖停在草的行列與蝸牛士,現在又跑到天邊去了。我蹲在這裡想寫的書中,不可不有《園生的教訓》一章。咿呀,書這類東西,原不是我所要寫的……喂,安利柯,來,如果你要聽,我就告訴你吧。」
「呃,」安利柯高興起來,從岩石跳下,跑到舅父那裡去。舅父坐在小路旁,說:
「這小路中,我並未下種,卻有三四十種草,各得其所地生著。你看,這是狗尾草,這是毛茛,這是蕢草。這些草只要拔去了就不會再生,除非風再從別處把種子吹來,那是例外。
「可是,很有一些倔強頑韌的傢伙,你看,這就是,這叫犬麥。還有,喏,那裡不是有開著黃金色的花嗎?那就是夏水仙。這兩種東西的頑韌,真是了不起!無論怎樣報除,也不中用,立刻就會發出芽來。暗,這裡面藏著一大教訓哩,聽啊!」
舅父繼續說:
「犬麥這傢伙執著力很強,不論是濕地沙地,或是岩石的裂縫,到處都會生根蔓延。要想排除它,摘斷是不中用的,即使把它的正根拔去了,那許多小根仍會在深土及石縫中生長。我曾用了鉤刀與草鋤想把那小蛇也似的根株去盡,終於沒有成功。因為只要有一支根留下,那傢伙就會立刻抽芽長大。
「還有這夏水仙,也是討厭不堪的傢伙。任你怎樣摘斷,它仍是坦然。因為這傢伙有六個乃至二十個左右的圓錐形的球根散伏在地中。所謂圓錐形的球根,形狀恰如胡萊菔。這樣形狀的根潛在地中,拔去它一二條,真無關痛癢,它立刻就恢復舊觀了。
「夏水仙和那棵無花果下面的石刁相相似、石刁柏有許多種類。在那裡的是生活力很強的一種,任你怎樣拔除,到了第二年,仍像對我們說『久違了』的樣子,管自抽芽繁茂。我對這傢伙也束手無策,反而佩服起來。喏,安利柯,石刁柏真有所謂的金剛不壞之力呢。我想到這裡不禁對它說:『活著吧,石刁柏啊,盡你的力!』
「這犬麥、夏水仙、石刁柏,給予我們道德上的一大教訓。它們有著抵抗破滅的生活力,這是因為根生得深,貯有潛在力的緣故。我們要戰勝人生的不幸,也非把知識的根、感情的根伸長在深處不可。能夠這樣,即使遇到了暴風雨似的大不幸,我們仍然能發揮新的力量,重新蘇生繁榮。根淺了就不行。用了淺薄的思想、浮面的感情去對付人生,一旦不幸襲來,就難免一既不振了。
「根深的植物不像根淺的植物能在一時吸收許多水分,但它能逐漸地些許些許地把水分吸收了,潛藏在地底深處,故雖受烈日,也能出其潛力抵抗,決不至於枯死。
「啊,安利柯,這關於植物的根的話,你將來年紀大了時想起來,大概也會覺得不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