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種詩的人
有一日朝晨,安利柯不見到舅父。舅父平日在早餐前總在庭間散步,今日不知怎麼了。
「舅父怎麼了?」安利柯去問女僕。
「略有些感冒,休息著呢。」女僕說。
「年輕人不注意一些也不要緊。年紀一老,就一些都勉強不來。」舅父近日曾吐露過這樣的話。
安利柯夫望舅父。
「舅父,好嗎?」安利柯帶了憂愁探問。
「沒有什麼。」舅父坦然如無事。
向周圍一看,舅父的枕畔桌上擺著一個綠色的水瓶。那是很好的瓶,上面刻著什麼文字。安利柯正想去認辨,舅父說:
「你看,刻著什麼字?」
一看,上列刻著「六月二十四日」,下面大概是什麼符號吧,刻著G.B二字。
「知道嗎?」舅父雖這樣問,安利柯因為不知道,就回答「不知道」。
於是舅父說:
「六月二十四日是我的生日,G.B是我的舊友勃拉喬君名字的頭字母。這瓶是勃拉喬君為了賀我的生日,送給我的貴重的禮物呢。勃拉喬君已死去了,這瓶成了唯一珍貴的紀念品。我把水灌進這瓶時,總是親手從事,從不委諸別人。因為萬一被人打破,那就糟了。
「哪,我每次從這水瓶取飲時,就想到這位老友。二人間多年的交際……老友的卓越的一生……這樣那樣地想起來,不覺懷戀難堪。勃拉喬君是這街裡的里長,曾被居民尊稱為父親。他創建學校,盡力於國家的統一,苦心於斯朵萊維產的葡萄酒與醋酸的改良,真是一個富有才幹的人啊!不幸,他晚年雙目失明了;可是他不但不因此頹唐,比未盲更快活,常說滑稽的話使人發笑。啊,他是神聖的人物。人一失明,什麼都不自由,普通人不免要自歎苦痛。但他唯恐妻女們傷心,強作快活,故意說有趣的話引得人笑。哪,這種精神你知道嗎?真是可佩服的高尚的精神哩。
「我每逢生日,就不禁想起他的事。只要一到葡萄的收穫期,勃拉喬即把孟恢爾阿特種的最好的葡萄用大籃裝了來送給我。
「因此,我把這瓶放在這小桌上。這瓶在我是高貴的紀念品。我每朝張開眼來,首先就看到這瓶,想到勃拉喬君,幾乎要和亡友打招呼。唉,但是,這位老友,從二年前,已不能再聽到我的招呼了。
「像我樣的老人,完全生存於過去的追懷之中。我從年輕時起就搜尋種種紀念品,現在我的家幾乎成了一個紀念品的博物館。無論傢俱,無論裝飾物,都是紀念品,無一不足以叫我追懷過去的悲歡。從店中買來的東西,任憑你怎樣地珍貴華美,究竟不是紀念品,在我看去全是無生命之物。無論傢俱,無論裝飾物,要成了紀念品才會有生命羅。
「哪,安利柯,舅父還想和你談呢,請聽我說。飲食、睡眠、衣著……一切健康上所必要的,可以說是生命的麵包。至於懷念、愛、思考,卻是生命的葡萄酒。像我這樣年老的人,葡萄酒貨比麵包更來得重要。我不是詩人,未曾寫過一首詩,卻想在人生的平凡瑣事上種下詩去。一經種下了詩,任何平凡的事物也會生長出愛與想像,一切都會含有黃金,來把人心溫暖的。
「安利柯,我還有話想說哩,哪,你在那裡坐著聽吧。」
二 全世界的紀念
「安利柯,我舅父睡在這裡,彷彿見到世界五大洲的光景呢。
「請看這桌上,那裡有一塊方鉛礦吧.那是賽爾奇尼亞的產物,我從配爾托沙拉採取來的。這使我想起歐洲的事。
「哪,這裡有一塊美麗的石頭。這是五夠,是我從美洲的瓦淮河畔採來的。
「這近旁還有一塊閃閃發光的東西陽。這是陳石,是從喜馬拉雅山麓的河畔取來的。這河的一方是獨立國的錫金,一方是某領的錫金。見了這石,我就想起亞洲的風光。
「還有,那裡有一塊滑滑的石頭吧,這叫作熔岩,是亞洲的東西。就在這近旁還有一塊石英,它含有黃金。是純金哩,從澳洲採取來的。
「這是從全世界採集來的五種石頭。只要是旅行世界的人,誰都會見到,可是能注意它們,帶回來作紀念品的人卻沒有。
「再看啊,那屋隅不是有許多手杖嗎?這手杖的數目,正和地球上的國家數目一樣多哩。我在散步時輪番使用它們,覺得全世界各國的大門的領匙似乎已握在我的手中了。有時使我想起亞洲,有時使我想起非洲,有時使我想起波裡尼西亞。
「哪,那裡有一條竹的吧,那是從南印度的尼爾克裡取來的。那有黃紋的美麗的石榴樹手杖,採集自亞馬孫河畔。還有最粗的一枝,是『彌內治巴』科的樹枝,是從台內利化山斬取來的。這樹大的竟是摩天的巨木。那裡的手杖各有各的歷史,真是說也說不盡。
「姑且說一件給你聽聽吧。那裡有一條彎曲的葡萄籐的手杖吧,這是我在馬代伊拉用一先令買來的。馬代伊拉一帶到處都種葡萄,居民唯一的職業就是栽培葡萄。我到那裡去的一年,恰好葡萄的年成不好,全地的葡萄都患蟲害,滿目都是枯萎的狀態。居民窮於生活,境況很是可憐。有人截了枯萎的葡萄籐製作手杖,賣給那從方契爾上陸到美洲成非洲去的旅客。
「當時的光景,想起來如在目前。賣給我手杖的是個面黃肌瘦的老人。他不管人家要不要,見了我就跑近來說:『老闆,給我銷一支!』
「問他每支多少錢,他說一先令。我拿出一先令買了一支。他說:『好了,好了,謝謝你!老闆!謝謝你!托你的福,可以吃一星期了。』
「我見那老人如此道謝,身邊帶錢不多,就另給了他三先令,對他說:『一先令既可吃一星期,那麼這樣就可以吃一個月了。』
「於是,那老人又從脅下的一束手杖中取出三支來給我。
「令人懷念的不但是石榴與手杖啊。在我家裡的東西,無論什麼,就是庭中的一株樹,也都塗著值得追懷的美麗的黃金的詩。我於沒有人時,常和這些紀念品談話,木或石有時甚至也會使我哭泣呢。所謂談話,原不是用唇用舌,可是真令人懷戀難堪啊!」
三 珍重的手帕和襪子
舅父滔滔地談著,快談完了又這樣說:
「年紀一老,人就會話多起來。我已話多了,話多了,就此停止吧。也許明日再說給你聽,今日已儘夠了,快要早餐了。你可去了再來,讓我睡到正午吧。」
安利柯因為有事想問,就說:
「舅父,如果於你身體沒有妨害,我還有一事想問呢。」
「唔,好的,問什麼?」
「在這房內暖爐上擺著的愛托爾利亞壇,裡面放著的是什麼?舅父不是很重視這壇,常在壇旁供著花嗎?究竟為了什麼?」
安利柯這樣一問,舅父就說:「唔,這嗎?這是有理由的。就說給你聽吧。」說著從床上半坐起身來,用右手按住了臉,深深地發出一聲歎息。
安利柯注視著舅父,知道走有重大的秘密了。舅父從額上放下了手,說出下面的一段話來:
「這是神聖又神聖的東西。那壇的被發見,是在愛托爾利亞的扣菜地方,是古時希臘雅典人所製造的瓷器。扣來地方有一個醫生,是個很古怪的人,曾把這壇讓與了我。你看那蓋子啊,那蓋子上面不是橫著一個似睡又似死的女神像嗎2這壇當是收藏二千年或以前的高活聖女的遺骨的。究竟是誰的遺骨,原不知道。二千年以前,神聖的婦女確曾有過許多哩。她是希臘的詩人?是神的預言者?或是從猶太來的基督的弟子?無從知道,但不是尋常的人,是很明白的。至於現在,這壇裡收藏著別人的骨,就是我母親的遺骨啊。」
舅父說至此,默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用低沉的音調繼續說下去:
「我已這樣年老?,每次開那壇蓋,就要哭泣。我每當要開了壇蓋,拜見裡面時,總是先將書齋門關牢,一個人偷偷地從事,因為如果被人見了加以嘲笑,就覺得對不住母親了。哪,安利柯,你的血管中也流著和我母親相同的血呢。等有機會,也給你拜見拜見壇內的遺骨吧。」
到了這裡,舅父的語聲已帶顫吉了,他又說:
「壇裡面藏著一束灰色的長髮,那是我母親的頭髮。旁邊還有全白的發,這是我父親的。……此外還有一件東西,放在厚紙的小盒中,盒上寫著:『拔落時不哭也不痛的愛兒白契的最初的乳齒。』
「還有呢,那壇裡還有我父親的繡廠的海軍用的小刀一把。還有麻樣的頭髮,是用絲線綴在紙板上的,我母親曾親自寫著:『可愛的白契三歲時之發。』
「此外還有一件,裡面還藏著一方白的手帕……啊!……這是母親將死的瞬間,父親給她拭額汗時的手帕。這手帕不曾洗滌,父親曾取來收藏在一個箱裡,想到的時候就對此吻了流淚的。後來,父親在病床上自知將死了,叫近我去,吩咐我說:「喂!白契啊!給我取出那方手帕來!並且,我死的時候,給我用這拭額汗!』
「我曾依照所吩咐的做了。等父親一斷氣,我蹙攏了那方手帕掩往臉孔。啊,在那時,我彷彿覺得在與父親母親接吻了!
「還有,安利柯,那貴重的壇裡還藏著附帶編鐘的灰色毛線的襪子呢。這是我母親未及編成遺留下來的。那時母親已在病床上了,說防白契腳受冷,替我直編到臨終時為止的襪子。
「安利柯,你給我出去吧。……」舅父終於突然發出哭聲來了,卻還說:
「你可以去了,我已耐不住了。你也許尚未瞭解這些,在你,只要快活就好。哪,快到庭間的小路上去繞一圈,去吃早餐吧。」
安利柯點頭從房中出來。關門時再回頭去看舅父,舅父日來不高興的眼中,晶晶地浮著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