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和水

    愛麗絲一面說一面把披巾抓住了。她四下裡打量,想找到披巾的主人,一會兒她就看見白棋王后發瘋般地穿過樹林跑來,她的兩臂大大張開,飛也似的。愛麗絲很有禮貌地拿著披巾迎上去,“我很高興我剛好撿到了您的披巾。”愛麗絲說,一面幫她圍上了披巾。

    王后只是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害怕的神情看著她,並且不斷地小聲向她重複著一句話,聽起來好像是“奶油麵包、奶油麵包”。愛麗絲感到假如要進行一場談話,那必須由自己來開個頭。於是她靦腆地說:“您可是要穿過樹林嗎?陛下!”

    “哦,要是你願意,你不妨把這叫穿,”白後說,“不過我總覺得穿衣服不是這樣穿法。”

    愛麗絲知道她聽錯了,可是她不願意在談話剛剛開頭就發生爭辯,因此,她只是微笑著說:“要是陛下告訴我怎麼做,我願意盡力把事做好。”

    “可我根本不想做事,”可憐的王后呻吟著說,“我給自己穿衣服已經穿了兩個鐘頭啦。”

    愛麗絲心想,“最好還是別人幫她穿衣服,她的樣子真夠邋遢的。”“身上的穿戴皺皺得一塌糊塗,”愛麗絲想,“而且滿身都是別針。”於是她大聲說:“可以讓我給你整理一下披巾嗎?”

    “不知道它是怎麼啦,”王后呆板地說,“我想它是發脾氣了,我在這裡別個別針,在那兒別個別針,可是它總是不高興。”

    “要是您全別在一邊,是沒法把它弄平整的,您知道,”愛麗絲說,一面輕輕地幫王后把被巾別好:“哎呀,我的老天!您的頭髮真亂啊。”

    “刷子纏到頭髮裡了,”王后歎息了一聲說,“我昨天又把梳子弄丟了。”

    愛麗絲小心地替她把梳子弄出來,盡力幫她把頭髮理好,又把她身上的別針整理好。然後說:“好啦!您現在看起來好多了。不過您實在應該有個侍女才好。”

    “我很願意讓你作我的侍女,”王后說,“我一星期付你兩便士,每個另一天你還可以吃到果醬。”

    愛麗絲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我不想作你的侍女,我也不想吃果醬。”

    “那是很好的果醬呢。”王后說。

    “至少我今天不想吃。”

    “你就是想今天吃也吃不到,”王后說,“我定的規則是明天有果醬,昨天有果醬,但是今天絕不會有果醬。”

    “但是總得有一天該今天有的。”愛麗絲反駁說。

    “那不會,”王后說,“我剛才說的是,每個另一天有果醬,今天不是另一天,你知道。”

    “我弄不懂,”愛麗絲說,“這簡直叫人莫名其妙。”

    “這就是倒著過日子的效果,”王后和氣地說,“但一開始總叫人有點暈頭轉向。”

    “倒著過日子!”愛麗絲驚奇地重複了一句,“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可是這樣作有個很大的好處,它使得一個人的記憶有兩個方向。”

    “我知道我的記憶只有一個方向,”愛麗絲說,“我不能記住還沒有發生過的事。”

    “那真是一種可憐的記憶。”王后說。

    “哪種事,請你記得最清楚呢?”愛麗絲冒昧地問。

    “下個星期要發生的事,”王后隨隨便便地回答,一面把一大塊橡皮膏粘到自己的手指上,“比方說,國王的信使現在已經被關在監牢裡了,然而要到下星期三才會判他關監牢。當然啦,他得在那以後才犯罪。”

    “如果他永遠不犯罪呢?”愛麗絲問。

    “那就更好了,不是嗎?”王后說,同時用根緞帶把自己手指上的橡皮膏綁結實。

    愛麗絲覺得這是無法否認的。“那當然更好了,”她說,“但是對那個信使來說,可不能算更好了,因為他已經受了懲罰了。”

    “你又錯了,”王后說,“你受過懲罰嗎?”

    “只是在我犯了錯誤的時候。”愛麗絲說。

    “那是為了你好,不是嗎?因此懲罰只是使你變得更好一些。我說對了吧?”王后得意地說。

    “不錯,”愛麗絲回答說,“可是我是由於已經犯了過錯才受到懲罰的呀,那情況就不同了。”

    王后說:“即使你沒有犯什麼過錯,懲罰還是會使你更好一點的。更好!更好!更好!”每說一個“更好”,她的嗓門就提高一些,到最後就簡直變成尖叫了。

    愛麗絲剛說“這總有點不對頭……”,王后突然大叫起來,鬧得她才說了半句話就停住了。“噢!噢!噢!”王后嚷道,搖著身好像想把它抖掉一樣,“我的手指頭流血了!噢,噢,噢,噢!”

    她嚷得就像火車頭在拉汽笛,愛麗絲不由得用雙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怎麼回事?”愛麗絲剛能插得上話立即就問,“你的手指刺傷了嗎?”

    “現在還沒有,”王后說,“可是它馬上就會給刺傷的。噢,噢,噢!”

    “那麼什麼時候才會發生呢?”愛麗絲問,忍不住要笑了。

    “在我再別上披巾的時候,”可憐的王后呻吟著說,“別針馬上就要鬆開了。噢,噢!”正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別針鬆開了,王后趕緊抓住它,想把它再別好。

    “當心!”愛麗絲叫道,“你把它扭歪了!”並且要去抓住別針,但是已經太晚了,別針已經戳了出來,王后的手指給刺傷了。

    “你瞧,這就是我剛才手指流血的原因了。”她微笑著對愛麗絲說,“現在你可以明白我們這兒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了。”

    “但是現在你為什麼不叫嚷了呢?”愛麗絲問,並且隨時準備好用手捂自己的耳朵。

    “我剛才已經嚷叫過了呀,”王后說,“再嚷一遍還有什麼意思呢?”

    這時天又亮起來了。“我想是那只烏鴉已經飛走了,”愛麗絲說,“我真高興,剛才我還以為天已經晚了呢!”

    “我希望能叫自己高興起來,”王后說,“可是我老記不住這樣辦的規則。你住在這樹林子裡一定挺快樂的,因為只要你願意,你就能叫自己高興。”

    “可是在這兒真孤單啊,”愛麗絲悲傷地說,想到了自己孤零零的,兩顆大淚珠不由自主地沿著臉頰流下來了。

    “啊,別這樣,”可憐的王后揮著手叫道,“想想你是多大的女孩子了,想想你今天走了多少路了,想想現在幾點鐘了,隨便想想什麼,只是別哭了。”

    愛麗絲只不住噙著眼淚笑起來了:“你能靠想想什麼事止住哭嗎?”

    “正是這樣,”王后肯定地說,“沒有人能同時干兩件事的。讓咱們先試想你的歲數。你多大了?”

    “準確地說,我七歲半了。”

    王后說:“你不說‘準確地說’我也相信。現在我要說些叫你相信的事。我有一百零一歲五個月零一天了。”

    “我不相信。”愛麗絲說。

    “你不相信嗎?”王后遺憾地說,“那麼你試一遍看,先深深地吸一口氣,再閉緊你的眼睛。”

    愛麗絲笑了,說:“試也沒用,一個人不能相信不可能的事。”

    “我敢說這是你練習得不夠,”王后說,“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每天練上半個小時呢。嘿!有時候,我吃早飯前就能相信六件不可能的事哩。哎呀,披巾又飛掉啦!”她說著話的時候,披巾又鬆了,一陣驟風把王后的紗巾刮過了小溪。王后又張開了雙臂,好像在飛翔一樣地跑著追。這一回她自個兒把它抓住了。“我把它抓住了,”王后得意洋洋地叫道,“你看,我自個兒來把它別好,全由我親自來!”

    “我希望你的手指頭好些了。”愛麗絲很有禮貌地說,一面跟著王后跳過了小溪。

    “已經好多了嘛,”王后說著,聲音變得越來越尖:“好多了嘛,嘛,嘛,嘛!”她的最後一個字的尾聲拖得很長,非常像一隻綿羊在叫,使得愛麗絲嚇了一跳。

    她看看王后,王后好像突然裹到一團羊毛裡了。愛麗絲擦擦眼睛,再仔細地看看,簡直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難道她現在是在一個小鋪子裡嗎?難道她的對面,真是一隻綿羊坐在櫃檯裡嗎?不管她怎麼擦眼睛,看到的還是那樣:她是在一個挺黑暗的小店裡,胳膊肘支在櫃檯上,對面是只老綿羊,坐在安樂椅裡打毛線,不時地停下來透過一副大眼鏡瞧著她。

    “你想買什麼?”綿羊打量著,最後終於發問。

    “我現在還說不上,”愛麗絲彬彬有禮地說,“要是可以,我想先四處看看。”

    “要是你願意,你可以看看你前面,也可以看看你兩旁;可是你沒法看到你後面,除非你腦袋後面長著眼睛。”

    愛麗絲腦袋後面沒有長眼睛,因此,只有轉著身子才能看到四周的貨架。

    這個小店好像放滿了各種各樣的奇怪東西,但是頂頂奇怪的是,每當她定睛看哪個貨架,想弄清楚上面有些什麼東西的時候,那個特別的貨架總是空的,而它旁邊的貨架卻總是顯得滿滿的。

    愛麗絲徒勞地費了幾分鐘去追蹤一個大而亮的東西。它有時像個大洋娃娃,有時像個針線盒。似乎總在她看的那格的上面一格。她埋怨著說:“這兒的東西老在流動,真叫人生氣。……哦,我有辦法了。”她突然想起了一個主意:“我一直跟著它轉,一直跟到最上面的一格,它總沒法擠到天花板裡去。”

    但是,這個計劃也失敗了,那個東西很快就穿過天花板不見了,好像它常常這樣的。

    “你究竟是個小孩還是陀螺呢?”那只綿羊一面又取出一副編針,一面問:“你要是再這麼轉來轉去,就把我眼睛都弄花了。”她現在,同時在用十四對針編結毛線了,愛麗絲對此不禁十分驚奇。

    “她怎麼能一下子用那麼多呢?”這個迷惑不解的小姑娘想,“她越來越像一頭豪豬了。”

    “你會划船嗎?”綿羊問,同時給她一對編針。

    “會一點兒……但不是在陸地上……也不是用編針……”愛麗絲剛這麼說,手裡的編針就變成了槳,同時發覺自己和綿羊正坐在一隻小船上,在兩岸之間漂浮。因此她沒話說了,只得盡她所能地划船。

    “羽毛!”綿羊叫道,一面又取出一對編針。

    這不像一句話,因此愛麗絲沒有理,只管划船。她想,這裡的水真怪,船槳不時地會粘在裡面,很難拉出來。

    “羽毛!羽毛!”綿羊又叫道,取出了更多的編針。“你能直接抓住一隻螃蟹呢?”

    “我倒希望抓住一隻可愛的小螃蟹。”愛麗絲想。

    “你沒聽到我喊‘羽毛’嗎?”綿羊生氣地喊叫,又取出了一大捆編針。

    “是的,我聽到了,”愛麗絲說,“你說了好多遍,還挺大聲的。可是請問你,螃蟹在哪裡呢?”

    “當然在水裡啦,”綿羊說,又取出一些編針插到她自已的頭髮裡,因為她手裡已經拿滿了。“羽毛!”她又叫了。

    “你為什麼常常叫羽毛呢?”愛麗絲感到有點納悶,終於問了,“我又不是一隻鳥。”

    “你是的,你是一隻鵝。”綿羊說。

    “這使愛麗絲有點不高興了,所以,有那麼一兩分鐘,她們什麼話也不說。這時小船繼續地漂蕩,有時蕩過水草叢,(這些水草使得船槳更緊地粘在水裡),有時又從樹下蕩過。但是兩旁總是同樣陰森而陡峭的河岸。

    “啊,勞駕!那裡有一些多香的燈心草啊!”愛麗絲突然快樂地叫道,“它們真香,真好看啊!”

    “你用不著為了燈心草對我說‘勞駕’,”綿羊打著毛線,頭也不抬地說,“不是我種的,我也不會拿它們。”

    愛麗絲說:“我的意思是能不能逗留一會兒,摘一些。讓我們把船停幾分鐘,好嗎?”

    “我怎麼能讓它停下來?”綿羊說,“如果你不劃,它自己就停了。”

    於是,愛麗絲停止了划船,讓小船在擺動著燈心草的小溪中緩緩蕩漾。愛麗絲小心地捲起袖子,小手臂齊肘伸到水裡採集燈心草,有一陣完全忘了綿羊和打毛線的事。她把身子俯過船舷,捲曲的頭髮碰到了水面,大服睛明亮而快活,一把又一把地采著那些噴香的燈心草。

    “可別把小船弄翻了,”她對自己說,“哎呀!那株燈心草真可愛呵!可是我夠不著。”這確實有點讓人著急,儘管在小船蕩過的地方,愛麗絲已經採了不少燈心草,可是老是有一些更可愛的夠不著。“好像它們是故意的。”愛麗絲想。

    “最好看的老是那麼遠。”她最後只得這樣說,為這些難以靠近的燈心草歎了一口氣。然後,就帶著發紅的面頰,浸濕的頭髮和手坐回老座位上,開始安排她新采的寶貝了。

    可惜,這些燈心草從摘下來起就開始蔫了,已失去固有的香氣和美麗。你知道,就是真的燈心草的香氣和美麗也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何況這些夢裡的燈心草呢?它們就像融雪一樣快地蔫了,在她腳下堆了一大堆。可是愛麗絲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些,這裡有特多的奇事吸引著她。

    小船沒走多遠,一隻槳就粘在水裡,“不願意”出來了(愛麗絲事後這樣講的)。槳柄打著了她的下巴。儘管可憐的愛麗絲不住地叫“噢!噢!噢!”這一下還是把她從座位上打翻到燈心草堆裡了。

    然而,她沒受一點傷,很快就爬起來了。綿羊繼續打著毛線,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愛麗絲發覺自己仍然在小船上,就放心了,依舊坐在原來的座位上。這時,綿羊只是說了一句,“你可抓到了一隻好螃蟹(雙關語Catchacrab按字面為“抓到了一隻螃蟹”。在划船中為“槳沒有劃好”。前面所說抓到只螃蟹,也是說愛麗絲槳沒劃好。)。”

    “是嗎?怎麼我看不見呢?”愛麗絲說,一面俯過船舷瞧著又黑又深的水,“我希望它可別跑掉了,我真希望能帶一隻可愛的小螃蟹回家去。”但是綿羊只是冷笑了一聲,繼續打著毛線。

    “這兒有很多螃蟹嗎?”愛麗絲問。

    “有,這兒什麼都有,”綿羊說,“儘夠你挑的,可你得打定主意,到底要買什麼?”

    “買什麼?”愛麗絲又詫異而又害怕地重複了一句,因為船啊,槳啊,小河啊,都消失了,她又回到了那個陰暗的小店裡了。

    “我想買一個雞蛋,勞駕。”她怯生生地說,“怎麼賣的?”

    “五便士一個,兩便士兩個。”綿羊回答。

    “兩個比一個還便宜嗎?”愛麗絲驚奇地問,同時拿出她的的錢包。

    “可是你買兩個的話,你得把兩個一起吃下去!”綿羊說。

    “啊,那我就只買一個吧,勞駕!”愛麗絲說。一面把錢放在櫃檯上,一面暗自想,“這些蛋不一定全是好的,”

    綿羊拿了錢,放到一個盒子裡,然後說:“我從來不把東西放到人們的手裡,以後也不會這樣幹的,你必須自己去拿。”說罷,她就走到了小鋪的另一頭,拿了一個蛋,把它立著放在一個貨架上。

    “她為什麼這麼干呢?”愛麗絲想著,用手摸索著穿過那些桌子和椅子,因為小鋪的這一頭更暗。“好像我越向它走,那個蛋就離我越遠了。讓我看看,這是把椅子嗎?哎喲,它還有枝子哩!真怪,這裡居然長著樹!嘿,還有一條小溪!這真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商店了。”

    她就這樣繼續朝前走,越走越驚奇。所有的東西在她走近的時候,都變成了一棵樹。她完全相信那個雞蛋也會變的。

《愛麗絲鏡中奇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