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施瓦本地區,直到今天還矗立著一座城堡的城牆,這座城堡曾是這一地區一大名勝,名叫荷恩佐倫堡。它屹立在陡峭的圓形山上。從城堡上極目遠眺,周圍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在遠處,人們只要一望見城堡,便會對勇敢的佐倫家族的人產生敬畏之情。德意志的君主們都熟悉這個家族的名字,而且敬重它。
幾百年以前,我相信那時還沒有發明火藥呢,在城堡裡住著一個佐倫人,他生性十分奇特。誰也說不上是他對奴隸苛刻呢,還是同鄰里相處不和,反正一看到他那雙陰沉的眼睛、皺起的眉頭以及陰鬱的樣子,都要退避三舍。除了城堡裡的人外,很少有人聽到他像正常人似地說話。如果他騎馬穿過山谷,看到對面有人連忙脫下帽子,站到一旁,問候說:“晚安,伯爵先生,今天天氣真好!”他就會回答說:“蠢貨。”或者說:“知道啦。”如果有人對他或對他的坐騎不恭敬,例如一個農民推著手推車與他在狹路上相遇,他騎著高頭大馬不能迅速地順利通過,他便會大發雷霆,高聲怒罵。不過,從來也沒有人聽說,他在這種場合打過哪一個農民。儘管如此,人們還是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惡天氣佐倫”。
“惡天氣佐倫”有一個妻子,她跟他截然不同,又溫和又親切,如同五月裡的天氣。她對受到丈夫惡言侮辱的人常常賠不是,用溫和的語言和友好的目光取得他們的諒解。她盡力為窮人做好事,無論是炎熱的夏天,還是大雪紛飛的隆冬,她都要爬過陡峭的山,去看望貧苦的人和生病的孩子。如果途中遇到伯爵,他就會抱怨說:“蠢貨。”然後又騎著馬走了。
要是換了另外一個女人,她一定會被這個成天愁眉苦臉的男人嚇住或者嚇倒了。她也許會想,既然丈夫把她看成蠢貨,那麼這些窮人跟我有什麼關係呢?還有的女人也許會出於自尊心和內心的怨恨,在愛情上對這種落落寡歡的丈夫冷淡下來。然而佐倫人的妻子赫德維希卻不是這樣的人。她一如既往地愛他,尊重他,想用美麗、白皙的手抹去他褐色額頭上的皺紋。幾年以後,當上帝賜給他們一個小伯爵的時候,她仍像當年一樣愛自己的丈夫,同時她也對小兒子盡了做母親的種種責任。三年過去了,這期間佐倫伯爵只是在每個星期天的飯後,才從保姆手上接過孩子看一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孩子,滿是鬍子的嘴裡嘟噥著什麼,然後又把孩子交給保姆。當兒子能夠叫爸爸的時候,他賞給保姆一枚銀幣——可是對孩子,他卻並沒有顯出愉快的神色。
孩子三週歲的時候,他才第一次讓人給兒子穿上小褲子,小伯爵穿錦著緞,十分漂亮。然後,他叫人牽來自己的大黑馬和另外一匹漂亮的駿馬。他懷裡抱著兒子,手上拎著丁當作響的馬刺,順著螺旋形的樓梯走了下來。妻子赫德維希看到時吃了一驚。平時,她已經習慣了,從不問丈夫去哪兒,何時回來。可這一次,出於對兒子的擔心,她開口問道:“你要出去嗎,伯爵?”他沒有回答。“你帶上小孩到哪兒去?”她又問,“我要跟兒子庫諾出去散步呢!”
“知道了。”惡天氣佐倫回答說,一邊又往前走了。他來到大院,抓住孩子的一條小腿,把他舉起來放到馬鞍上,然後用一條圍巾把他緊緊紮住。他一躍跳上大黑馬,同時抓住兒子騎的那匹馬的韁繩,朝城堡大門奔馳而去。
一開始,兒子顯得非常開心,慶幸能夠跟父親一起騎馬下山。他拍著手,笑著,還抓住馬鬃搖晃著,讓馬兒跑得更快些。伯爵十分高興,連連叫喊:“你將來是個勇敢的小伙子。”
他們來到平地的時候,伯爵快馬加鞭奔跑起來,兒子有點害怕了。開始,他小心翼翼地請求父親騎慢一點。可是,當馬兒越奔越快,風兒猛烈地刮來,使可憐的庫諾幾乎透不過氣來時,他輕聲哭了起來。最後,他越來越受不了,索性放聲叫喊起來。
“知道了!蠢貨!”父親這時才開口說道,“這小子第一回騎馬就大喊大叫!你別叫了,再叫……”正當他想罵一頓來鼓勵小兒子的時候,他的大黑馬躍了起來,另一匹馬也從他手中掙脫了韁繩。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制服了自己的馬。當他使馬安靜下來,驚恐不安地向四周尋找兒子的時候,他才發現兒子騎的馬正朝城堡那邊飛奔,而馬上的小騎手卻不見了。
儘管伯爵平時是一個凶狠、陰沉的人,但這時也慌亂起來。他相信兒子一定給馬踩爛了,躺在路邊上。伯爵抓著自己的鬍子,悲傷不已。可是,當他往回尋找時,卻始終沒有看到孩子的蹤跡。他以為,驚馬大概把孩子甩進水溝裡去了。突然,他聽到從背後傳來孩子呼喚他的名字的聲音。他連忙回頭一看,發現路旁不遠的樹下坐著一位老婦人,正在搖晃擱在膝蓋上的小伯爵。
“你怎麼弄到這個孩子的,老妖婆?”伯爵憤怒地吼道,“快把孩子交給我!”
“別忙,別忙,老爺!”醜惡的老婦人哈哈笑道,“你就是騎在高頭大馬上恐怕也會遭到不幸的!你是問,我是怎麼弄到這個孩子的,是嗎?喏,他的馬在奔跑,小孩只有一隻腳還被捆著懸在馬上,而頭髮幾乎碰到地面了,於是我就把他接到我的圍裙裡了。”
“知道了!”佐倫先生不高興地說,“現在把他交給我吧!我不能下來,這匹大黑馬太野,會踢他的。”
“那你就賞我一枚希爾施古爾登1吧!”婦人恭恭敬敬地懇求著。
“蠢貨!”伯爵大喝一聲,扔下三枚芬尼,芬尼掉在樹根旁邊的泥地上。
“不!我要一枚希爾施古爾登。”她說。
“什麼,希爾施古爾登!你連自己都不值一個希爾施古爾登,”伯爵生氣地說,“快把孩子送過來,否則我放狗來咬你!”
“是嗎?我都不值一個希爾施古爾登,”婦人惡意地微笑著,“喏,我倒要看看,你的哪一筆遺產能值一個希爾施古爾登。不過,這幾枚芬尼你還是自己留著用吧。”說完,她撿起地上的三枚錢幣,朝伯爵扔去。婦人扔得真準,三枚錢幣全都飛入伯爵拿在手上的小皮夾裡。
看到這樣奇怪的本領,伯爵驚得幾分鐘說不出話來。後來,他勃然大怒,端起槍,扳上槍機,對準了老婦人。老婦人泰然自若地抱住小伯爵,吻了吻他;她把小孩抱在胸前,子彈如果射來的話,首先就會打中孩子。“你是一個虔誠、善良的孩子,”她說,“永遠保持下去,你不會缺少什麼的。”接著,她把孩子放下,用手指著伯爵,威脅地說:“佐倫啊佐倫,你還欠我一枚希爾施古爾登。”說完,她不顧伯爵對她罵了些什麼,拄著一根黃楊木枴杖,走進樹林裡去了。
伯爵的侍從孔拉德顫抖著下了馬,把小主人抱上馬鞍,然後躍身上馬,懷裡抱著孩子,跟在主人的馬後,一路朝山上的城堡走去。
惡天氣佐倫帶他的小兒子外出騎馬散步,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伯爵看到兒子騎上馬又哭又鬧,害怕飛馬奔馳,便覺得他是個軟弱的男孩,將來成不了大氣候。但兒子卻非常愛父親,常常討好而又溫順地朝他走去。伯爵看到孩子,便揮手叫他走開,還大聲說:“知道了!蠢貨!”
赫德維希可以忍受丈夫粗魯地對待她,卻不能忍受他對無辜的孩子如此粗魯,她感到受了深深的侮辱。陰沉的丈夫常常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粗暴地懲罰孩子,有好幾次赫德維希嚇得病在床上起不來,終於她過早地去世了。地方上的人都感到悲痛,她的兒子更是哭得死去活來。
從此以後,伯爵對兒子的感情更加淡薄了。他把兒子交給保姆和家庭教師進行教育,自己很少關心他。不久,他又娶了一位富家小姐,新夫人在第二年生下一對雙胞胎——兩個小伯爵,這一來他對大兒子更冷漠了。
庫諾散步時最喜歡去找曾經救過他性命的老婦人。她給庫諾講了許多關於母親生前的往事以及對老婦人做過的好事。僕人和侍女常常提醒他,叫他千萬不能過多地到那個老婦人費爾德赫姆林太太那裡去,因為她實實在在是個妖婆。小庫諾卻滿不在乎,因為城堡裡的牧師曾經開導過他,說世上其實沒有妖精,那只是傳說而已,至於有的女人會施魔法,會駕起爐叉飛行,坐著麵包疾馳,那全是無稽之談。他在費爾德赫姆林太太那裡看到了許多難以理解的東西。他還能清楚地記得老婦人把三枚硬幣丟進父親錢包裡的絕技。此外,老婦人還會調製為人治病的各種藥膏和藥水。當然,人們背地裡議論她,說她有一口氣象鍋,只要她把鍋架在火上,一場可怕的雷雨便會驟然而至,這倒是完全沒有影子的事。她教會小伯爵不少有用的本領,例如用各種方法治癒病馬,配製藥水治療狂犬病,制做魚餌等等。不久,費爾德赫姆林成了他的唯一的伴兒了,因為他的保姆去世了,而繼母根本就不關心他。
他的兩個弟弟一天天長大,庫諾的生活比以前更加悲慘了。他們很幸運,第一次騎馬時沒有從馬上摔下來,惡天氣佐倫認為他們是聰明而有作為的孩子,對他們十分寵愛,天天跟他們騎馬外出,把自己知道的本領全部教給他們。不過,他們也沒有學到多大的本事,因為佐倫不看書,不寫字,他的兩個了不起的兒子自然也不會把時間花在看書寫字上。他們到了十歲的時候,惡毒罵人的本領一點兒也不亞於父親,而且到處行兇打架,他們彼此之間相處也像狗與貓似的互不相讓。只有當他們捉弄庫諾時,才聯合起來,成了朋友。
他們的母親對這一切絲毫也不放在心上,因為她把孩子們打架看成是他們勇敢,有力氣的表現。有一天,一個僕人把小伯爵打架的事告訴了老伯爵,老伯爵說:“知道了,蠢貨!”可是心裡卻在思量著,他要找出一種辦法,不讓兒子們長大後互相殘殺而死,因為費爾德赫姆林太太說過這樣的威脅話:“我倒要看看,你的哪一筆遺產能值一個希爾施古爾登。”這句話還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裡,他在心裡一直把老婦人看做徹頭徹尾的老妖婆。
一天,他在城堡附近打獵,突然看到眼前矗立著兩座大山,山的形狀非常適合建造宮殿。他當機立斷,要在那裡大興土木。他在一座山上造了滑頭堡,這是根據雙胞胎中的小兒子的名字命名的,小兒子因為喜歡搞惡作劇被稱為小滑頭;他造的另一座城堡,起初想命名為希爾施古爾登堡,因為他想嘲笑老妖婆,老妖婆說他的遺產不值一枚希爾施古爾登。後來,為了簡便起見,他乾脆叫它希爾施堡。這兩座山直到今天仍然叫這兩個名字,攀登阿爾卑斯山的人,都會看到它們。
惡天氣佐倫起初想在遺囑中寫明,他的大兒子繼承佐倫城堡,小滑頭繼承滑頭堡,另一個兒子繼承希爾施堡,可是他的妻子說什麼也不答應,直到伯爵更改遺囑為止。“這個傻子庫諾,”她這樣稱呼那可憐的孩子,因為庫諾不像她的兩個兒子那樣又任性又粗野,“這個傻子庫諾繼承了他母親的遺產,已經夠富了,難道他還應該再得到漂亮而又富足的佐倫城堡嗎?我的兒子除了每人繼承一座城堡以外,其他一無所有,何況那兩座城堡只有樹林,這公平嗎?”
不管伯爵怎麼說庫諾的長子繼承權是不能隨便剝奪的,她都不聽,只是一味地胡攪蠻纏,又哭又鬧。惡天氣佐倫平常從來不遷求任何人,這回為了息事寧人,不得不讓步,於是他改了遺囑:滑頭堡歸小滑頭,雙胞胎中的大兒子沃爾夫繼承佐倫堡,庫諾繼承希爾施堡,另加一座小城巴林根。等他把一切安排好不久,他便身染重病,臥床不起了。請來的醫生說,他將不久於人世,他回答說:“我知道了。”城堡牧師提醒他,趕快做虔誠的臨終祈禱,他說:“蠢貨。”他不停地謾罵,大發雷霆,最後像他活著時那樣,暴躁地死去了,成了個罪孽深重的人。
他的屍體還沒有安葬,伯爵夫人就拿著遺囑跑過來,對庫諾嘲笑道:“你博學多才,現在該是顯示本領的時候了;你自己看看遺囑裡寫著什麼吧。”這就是說,佐倫堡同他已經毫不相干了。面對著豐盈的財產以及從庫諾手裡搶來的城堡,伯爵夫人和她的兩個兒子十分高興。
庫諾毫無怨言地順從了死者的遺願。他含著眼淚告別了自己的出生地——佐倫城堡,這裡埋葬著他善良的母親,住著家庭牧師,而且離他唯一的親人、老朋友費爾德赫姆林又很近。希爾施堡雖然是一幢漂亮雄偉的建築,可是在他看來卻非常寂寞和荒涼,他懷念佐倫堡,幾乎病倒了。
又過了幾年,雙胞胎已經十八歲了。一天傍晚,伯爵夫人和她的兩個兒子坐在陽台上,正在朝城堡下面張望。突然,他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騎士騎馬朝城堡走來,後面跟著一群僕人,還有一頂漂亮的暖轎,由兩頭騾子馱著。他們猜來猜去:這是誰呢?小滑頭終於叫了起來:“這不是別人,而是我們的哥哥,希爾施堡的主人。”
“是傻瓜庫諾嗎?”伯爵夫人問,感到很奇怪,“他一定是來向我們表示敬意,邀請我們去做客的。漂亮的暖轎是為我準備的,接我到希爾施堡去。不,我不相信這個寶貝兒子,這個傻瓜庫諾會有此番好意和良心。可是,禮尚往來,我們下去,到城堡門前去迎接他。要盡量擺出友好的樣子!到了希爾施堡,他也許會送給我們一些禮物呢,送你一匹馬,送你一副鎧甲,而我呢,他母親的首飾我早就想弄到手了。”
“我不想從傻瓜庫諾那裡得到任何禮物,”沃爾夫回答說,“當然我也不會給他擺出一副好面孔。我希望他很快追隨我們父親的亡靈而去,然後我們繼承他的希爾施堡。母親大人,到那時我們願意把首飾便宜地讓給你。”
“什麼,你這個野小子!”母親激動起來,“要我從你手上買首飾?難道這就是對我給你弄到佐倫堡的感謝嗎?小滑頭,你說說,這批首飾我難道不可以白要嗎?”
“死神才可以白要,母親!”兒子哈哈大笑,回答說,“如果首飾真的價值連城,那我們是不會這樣傻,把它親自掛在你的脖子上的。等到庫諾眼睛一閉,我們就趕緊騎馬下山去瓜分,我把我的那部分首飾出售。母親,如果你出的價比猶太人的高,那麼首飾就歸你。”
說話間,他們來到城堡大門前,伯爵夫人好不容易才壓下了剛才議論首飾時的怒火,因為這時伯爵庫諾已經騎馬從吊橋上走了過來。當他看到繼母和兩個弟弟時,便勒住馬韁,下了馬,友好地問候他們。他們雖然給他帶來許多痛苦,可是他想,他們畢竟是他的弟弟,而且父親生前還是愛這個壞女人的,所以他不能對他們無禮。
“啊,兒子來看望我們,真是太好了。”伯爵夫人滿面堆笑地說,“希爾施堡還行嗎?住在那裡習慣嗎?你還給我備了一頂暖轎嗎?哎呀,多漂亮,皇后坐在裡面也不算虧待吧!不久你就該娶個家庭主婦,讓她坐在裡面到處轉轉了。”
“我還沒有想過這件事呢,母親,”庫諾回答說,“我只想找些人回家聊聊,因此我才備了這頂轎子。”
“啊,你真好,想得真周到。”婦人打斷了他的話,然後微笑著鞠了一躬。
“他恐怕不能騎馬了,”庫諾平靜地說,“他就是那個約瑟夫牧師,我們的家庭牧師。我想接他到我那兒去,他是我的老師。我離開佐倫堡時,我們就約定了。到了山腳時,我還想接費爾德赫姆林太太。親愛的上帝啊!她現在老得像一塊石頭了,當年她救過我的命,那是我故世的父親第一次帶我外出騎馬的時候。我在希爾施堡有足夠的房子,她可以住在那裡養老送終。”他一邊說,一邊穿過院子去接牧師。
沃爾夫生氣地咬緊雙唇,伯爵太太的臉也氣得發黃,只有小滑頭哈哈大笑。“我這回是得不到馬了,你用什麼來給我補償呢?”他說,“沃爾夫兄弟,他反正會送給你一副鎧甲,就用它來抵償吧!哈哈!他不是想把教父和老妖婆接去嗎?這真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從此以後,他上午跟牧師學希臘語,下午跟費爾德赫姆林太太學妖術。瞧,這個傻瓜庫諾有多好玩!”
“他是一個卑鄙的傢伙!”伯爵夫人說,“小滑頭,你不該取笑我。這是我們全家的恥辱。如果傳出去,說佐倫伯爵用一頂華麗的暖轎來接老妖婆費爾德赫姆林,再用兩頭騾子馱著她到自己的城堡裡去住,那麼我們就該羞死了。他這種習慣是母親遺傳的。從前,他的母親很下賤,總是跟病人和無賴混在一起。唉,他的父親要是知道了,真會在棺材裡氣得翻個身。”
“對,”小滑頭補充說,“父親還會在墓穴裡說:‘知道了,蠢貨!’”
“是的!瞧,他跟那個老頭子過來了,還攙著他呢,真是不知羞恥。”伯爵夫人驚奇地叫道,“我還是走開吧,免得再碰上他。”
說完,他們都走開了。庫諾陪著老師一直走到橋邊,扶著他進了暖轎。他們到了山下,老婦人費爾德赫姆林已經收拾完畢,她帶了一包小酒杯、小鍋子、藥水和其它一些器具,拄著黃楊木手杖上了轎子。
事情其實並沒有像伯爵夫人想像的那麼糟。地方上的人對庫諾騎士做的事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相反,大家認為他要讓費爾德赫姆林愉快地安度晚年,這件事做得漂亮,值得讚揚。另外,他把年邁的教父約瑟夫接到城堡裡去住,大家稱他真是一位虔誠的義士。只有幾個人恨他,鄙視他,那就是他的兩個弟弟和伯爵夫人。不過,他們的行為只是給他們自己帶來了恥辱,因為人們對這一對喪盡天良的兄弟感到很氣憤。據說,他們對母親也很壞,經常和她爭吵,兄弟之間也經常傷對方的心,做盡了壞事。
庫諾伯爵多次嘗試,想同他的兄弟重歸於好。他們常常騎馬從他的城堡前經過,從不搭理他;如果他們在樹林裡或田野上碰到時,也只是視同陌路人似的冷冷地問候一聲,這種情況叫他實在難以忍受。可是,他的種種努力都失敗了,他還受到他們的恥笑。
有一天,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希望能夠贏得他們的歡心。他知道,他們又吝嗇,又貪婪,一定對位於三座城堡之間的一塊池塘垂涎三尺。事情是這樣的:這池塘雖然位於三座城堡的中間,但是在庫諾的地界內,塘裡有全地區最好的梭子魚和鯉魚。對喜歡釣魚的雙胞胎兄弟來說,他們非常怨恨父親沒有把他塘分給他們一部分。他們十分傲慢,不願意事先沒有打招呼就到那裡去釣魚,他們也不願意為得到哥哥的同意而去說上一句好聽的話。庫諾瞭解他的弟弟,知道他們掛念著池塘,於是有一天便邀請他們到池塘邊碰頭。
這是一個春天的早晨,天氣宜人。三兄弟從三座城堡裡出來,幾乎同時趕到塘邊。
“哎!瞧吧,”小滑頭大聲說,“來得多準時!我是在七點整離開滑頭堡的。”
“我也是,我也是。”從希爾施堡和佐倫堡趕來的兩兄弟也說道。
“那麼,這個池塘一定位於我們三家的正中間。”小滑頭接著說,“這裡的水多清啊。”
“是啊,所以我才邀請你們到這裡來。我知道,你們兩人很喜歡釣魚。雖然我有時也來釣幾下,可是這裡的魚畢竟夠我們三家享用了。岸邊也有足夠的地方可以讓我們坐著釣魚。即使我們三個人同時來釣魚,恐怕也無所謂。因此,我想讓池塘從今天起歸我們三家合用,你們跟我一樣擁有同樣的權利。”
“喲,我們的哥哥真是想得周到,”小滑頭嘲笑地說,“真捨得把二十畝水塘和幾百條魚送給我們!那麼,我們該拿什麼來交換呢?因為只有死神才是不要報酬的!”
“你們無需付出報酬,”庫諾動情地說,“啊,我只是希望常常能在池塘邊上看到你們,跟你們說說話。我們畢竟是同一個父親的兒子。”
“不!”滑頭堡來的弟弟回答說,“這是不相干的,因為沒有比在一起釣魚的主意更幼稚了。那樣的話,一個人總會把另一個人的魚趕走的。我們可以分幾天進行,比如星期一和星期四歸你,庫諾;星期二和星期五歸沃爾夫;星期三和星期六讓我來——這樣對我非常合適。”
“我覺得不合適,”陰險的沃爾夫說,“我不願意接受別人的禮物,也不願意跟別人平分。庫諾,你把池塘提供給我們,做得很有道理,因為我們三家都有同等的權利。現在,讓我們擲骰子來決定,看誰在將來可以獨自佔有池塘。如果我的運氣好,池塘歸了我,你們以後隨時可以來問我,能不能在我的池塘裡釣魚。”
“我決不會擲的。”庫諾回答說,他為兩個弟弟不通人情的行為感到很傷心。
“對,是的,”小滑頭哈哈大笑,“大哥是一位虔誠而又敬畏上帝的人,他以為擲骰子是一種罪孽。我想提另外一個建議,對此連最虔誠的修道士也不會感到害臊的。我們都去取釣魚線和鉤子,今天上午,等到佐倫堡的大鐘敲十二點時,釣魚最多的人,就該佔有池塘。”
“我真是個傻瓜,”庫諾說,“本來是屬於我的財產,我還要為此再跟別人去競爭。可是,為了表示我分池塘的誠意,我可以去取釣魚的工具。”
他們各自騎馬回去了。那對雙胞胎急忙吩咐僕人搬開成年累月堆放著的磚石,尋找釣魚的誘餌。庫諾拿上普通的魚竿和費爾德赫姆林太太從前教他配製的釣餌,第一個回到塘邊。等到他們兩人趕來時,庫諾讓他們挑選最好最舒適的地方,自己隨意地站在塘邊,甩出了魚鉤。
事情真奇怪,魚兒似乎知道他就是池塘的主人,成群結隊的梭子魚和鯉魚游了過來,圍聚在他的魚鉤旁。大魚擁擠著,把小魚推到一邊。庫諾隨時都能釣出一條魚來。每當他把魚鉤放下水時,就有二三十條魚張開嘴巴,爭先恐後地咬住尖尖的魚鉤。不到兩個小時,他的腳前腳後就堆滿了最肥的大魚了。這時,他停止釣魚,走到兩個弟弟跟前,看看他們的成果怎樣。小滑頭釣到一條小鯉魚和兩條可憐的白梭子魚,沃爾夫釣到三條花鰱魚和兩條小鮈魚。兩個人垂頭喪氣地看著水面,他們從自己的位置上看到,庫諾已經釣到一大堆魚了。
沃爾夫看到庫諾來到身邊時,生氣地跳了起來,扯斷了釣魚線,又折斷了魚竿,將它們全都扔進了池塘裡。
“我真想讓扔下的一隻鉤子變成一千隻鉤子,讓每隻鉤子上都掛滿活蹦亂跳的小魚。”他大聲說,“可是,這事真怪,一定有一種魔法或是妖術,你,傻瓜庫諾,是怎麼搞的,一個小時釣到的魚竟比我一年釣的還多?”
“是啊,是啊,我現在想起來了,”小滑頭說,“他從前在費爾德赫姆林那兒,在那個可惡的妖婆那兒,學過釣魚的本領。我們跟他比賽釣魚,真是蠢到了家。他簡直成了妖術大師了。”
“你們真卑鄙!”庫諾不高興地回答說,“今天早上我已經有了足夠的時間,看到了你們的貪婪、無恥和粗暴。現在請你們走吧,再也別到這裡來。你們要記住,儘管你們取笑那位老太太,說她是妖婆,可是,你們只要有她一半的虔誠和善良,那麼你們的靈魂就是好的了。”
“不,其實她並不是妖婆!”小滑頭譏笑道,“那種女人能夠預言未來,而費爾德赫姆林太太可算不上預言家,就像一隻笨鵝比不上一隻天鵝一樣。她不是對父親說過:他的遺產還不值一個希爾施古爾登嗎?這就是說他會窮困潦倒。可是父親臨終時,佐倫堡城牆周圍的一切,哪一樣不屬於他?行了,行了,費爾德赫姆林太太不過是個愚蠢的老太婆,而你,你是傻瓜庫諾。”
說完,小滑頭急忙溜走了,他害怕哥哥那粗壯的胳膊。沃爾夫跟著他,一邊走,一邊罵著,這是從他父親那兒學來的一套。
庫諾回家去了,他的心裡十分痛苦,他清楚地看到,他的兄弟再也不能跟他和睦相處了。他也記住了他們那些惡毒謾罵的話,第二天他就病倒了。只有尊敬的教父不斷地安慰他,費爾德赫姆林太太熬的藥很有效,救了他的命。
他的兩個弟弟聽說庫諾病倒在床上,高興得舉杯痛飲,他們趁著酒興約定,如果庫諾病死,首先聽到消息的人就該鳴響所有的火炮,以此告訴另外一個人。而且,首先鳴炮的人,將來可以得到庫諾地下室裡最好的一罈酒。於是,沃爾夫馬上派僕人守候在希爾施堡附近,小滑頭甚至花了許多錢收買庫諾的一名僕人,叫他在主人快死時立即向他報告。
可是,這個僕人對溫和而虔誠的主人有感情,他覺得滑頭堡的主人又狡猾又兇惡。一天晚上,他十分同情地向費爾德赫姆林太太打聽主人的健康狀況。當他聽說主人身體很好時,便把那兩個弟弟的壞主意告訴了老婦人,並說,那兩個弟弟等庫諾一死,便鳴禮炮慶祝。老婦人聽了非常氣憤,立即把消息告訴了伯爵。伯爵不相信他的兩個弟弟會如此殘忍,老婦人勸他不妨試他們一試,叫他放出消息,就說他已經死了,看看是否會馬上聽到火炮聲。伯爵把那個他弟弟想收買的僕人叫來,又問了他一遍,然後命令他騎馬趕往滑頭堡去報告,說他快要死了。
僕人騎著馬急忙朝滑頭堡奔去,路上遇見佐倫堡主人沃爾夫伯爵的僕人,這個僕人攔住他,問他急急忙忙地騎馬到哪裡去。
“哦,”僕人說,“我可憐的主人熬不過今天晚上了,大家都絕望了。”
“是嗎?就是現在嗎?”那人一邊大聲說,一邊朝拴在一旁的馬奔去。然後飛身上馬,閃電似的朝佐倫堡奔去,到達城堡門口時,馬累倒在地上,他自己也只說了一句“庫諾死了”,便昏了過去。
這時,佐倫堡的炮鳴響了,沃爾夫伯爵和他的母親想到即將到手的上等好酒、財產、池塘和首飾,聽到火炮巨大的回聲,感到非常高興。其實,他們聽到的回聲,是滑頭堡那裡傳來的炮聲。沃爾夫微笑著對母親說:“小滑頭也有密探,看來我們還得跟他平分美酒和遺產。”說完,他騎馬下山去了,因為他擔心小滑頭會搶在他的前面拿走一些值錢的東西。
到了池塘邊,兄弟兩人不期而遇,他們想到自己都要搶先趕到希爾施堡時,不由得臉都紅了。接著他們一起騎馬往前趕路,途中,他們隻字未提庫諾,只是友好地商量將來如何兄弟般地相處,以及希爾施堡到底歸誰掌管。他們過了吊橋,一直朝城堡的內院奔去,突然看到他們的哥哥正站在窗口,身體非常健康。哥哥望著窗外,眼裡射出憤怒的目光。兩個弟弟看到他時嚇了一跳,他們起初還以為見了鬼,等到他們看到他有血有肉,確實是個活人時,沃爾夫大聲說:“哎呀,我倒寧願見鬼呢!蠢貨,我以為你死了呢。”
“可是,事情推遲了不等於取消了。”小滑頭說,他惡狠狠地望著他的哥哥。
庫諾聲若雷霆般地說:“從現在起,我們之間再也不存在任何親戚關係了,沒有了。我聽到了你們歡樂的火炮聲,可是看吧,我的院子裡也放著五門長筒炮,為了迎接你們,我已經命令僕人裝滿了彈藥。快滾開,跑到我的火炮的射程之外去,否則就請你們嘗嘗希爾施堡火炮的厲害。”
他們看到庫諾神情嚴肅,二話沒說,踢著馬刺,像賽馬似的朝山下逃去。
庫諾朝他們打了一炮,炮彈呼嘯著從他們頭頂飛過,兩個人急忙低下頭,彎下身子,倉皇逃走了。庫諾只是嚇嚇他們,並不想真的傷害他們。
“你為什麼開炮?”途中,小滑頭不高興地問沃爾夫,“你這個傻瓜,我是聽到你的炮聲才開炮的。”
“恰恰相反,不信你去問母親!”沃爾夫回答說,“是你先開的炮,是你給我帶來了這場羞辱,你是個冒失鬼。”
小滑頭也罵沃爾夫是冒失鬼。當他們來到池塘邊時,還在互相謾罵,那些粗話都是從惡天氣佐倫那兒學來的,最後,他們懷著怨恨分手走了。
過了一天,庫諾立下遺囑。費爾德赫姆林太太對教父說:“我可以打賭,他的遺囑肯定對開炮的兩個傢伙大為不利。”可是,不管她怎樣好奇,常常催庫諾伯爵說出遺囑的內容,但他一直守口如瓶,什麼也沒說。這位善良的老婦人至死也不知道遺囑的內容,一年以後她去世了。她的膏藥和藥水也無濟於事,她並不是死於疾病,而是在九十八歲時老死的。在這個年齡上,即便是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也要死的。庫諾吩咐僕人給她安葬,好像死去的不是一個可憐的老婦人,而是他的母親。從此以後,他在城堡裡更加寂寞了。不久教父約瑟夫也隨費爾德赫姆林去了,庫諾變得越發孤獨了。
然而,這種孤獨的生活並沒有過多久。善良的庫諾在二十八歲時過早地死了。有心眼的人說,一定是小滑頭給他下了毒。
不管怎麼說,他死了幾小時後,人們又聽到火炮的轟鳴聲。在佐倫堡和滑頭堡,他們各打了二十五發炮彈。“這回該相信他完蛋了。”當兄弟倆在半路上相遇時,小滑頭說。
“是啊,”沃爾夫回答說,“如果他還站在窗台邊,像上次那樣望著我們大罵,那麼我就用身邊這枝槍教他客氣點,讓他閉上口。”
他們沿著山坡往上走。這時,一位騎士帶著不少隨從走了上來。他們不認識這位騎士,心想或許是他哥哥的朋友,前來幫助安葬死者的。於是,他們裝出一副難過的樣子,在騎士面前稱讚死者,為他過早去世感到悲痛。小滑頭甚至還擠出幾滴鱷魚的眼淚。騎士沒有搭理他們,而是默默地從他們身旁騎著馬朝山上走去。
“行了,現在我們可以舒服一下了,管家,拿酒來,要上等美酒!”沃爾夫一邊下馬,一邊大聲喊著。
他們順著螺旋形台階往上走,一直走進大廳。沉默的騎士跟在後面,當他看到雙胞胎滿不在乎地在桌子跟前坐下時,便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枚銀幣,扔在石板桌上。銀幣在桌面上滴溜溜地打轉,發出悅耳的響聲。騎士說:“呶,這就是你們的遺產,不多不少,正好一個希爾施古爾登。”
兄弟兩人覺得很奇怪,對望了一陣,大笑起來,問他到底在說什麼。
騎士取出一份羊皮紙手稿,上面蓋著足夠的印章。這是傻瓜庫諾留下的遺囑,上面列數兩個弟弟在他生前幹下的種種壞事。遺囑裡還規定,他死後,他的全部遺產,即財產和田產,除了他的已故母親的首飾外,全部賣給符騰堡,而且,只要一個希爾施古爾登!至於母親的首飾,讓人用來在巴林根城修造一座貧民院。
兄弟兩人又大吃一驚,這回卻笑不出聲來,他們咬緊牙齒,因為他們是無法跟符騰堡較量的。就這樣,他們丟失了美麗的莊園、森林、田地、巴林根城,甚至還丟失了魚塘,只得到一枚微不足道的希爾施古爾登。沃爾夫生氣地把銀幣塞在上衣口袋裡,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他戴上帽子,連個招呼也不打,氣呼呼地從符騰堡來的騎士身旁走過。他躍身上馬,朝佐倫堡飛馳而去。
第二天早上,他的母親埋怨他把財產和首飾丟失了,這時,他又騎馬到滑頭堡尋找小滑頭。
“我們把那筆遺產賭掉還是喝掉?”他問。
“寧願喝掉。”小滑頭說,“這樣我們兩人都算贏了。我們要到巴林根去,我們雖然丟失了一座小城,這是一種恥辱,可是我們還是應該到那裡去露露面。”
“對,拉姆酒店裡賣的紅葡萄酒,連皇帝喝的也不見得比它好。”沃爾夫補充說。
說完,他們一起騎馬來到巴林根城內的拉姆酒店,問了一下紅葡萄酒的價格,然後坐下來開懷暢飲,直到把值一枚希爾施古爾登的酒喝完為止。沃爾夫站起身,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枚上有跳鹿的銀幣,將它丟在桌上,說:“這是給你的酒錢,正好一枚銀幣。”
酒店老闆拿起銀幣,上下左右地看了一遍,微笑著說:“啊,如果不是希爾施古爾登就好了!昨天夜裡,從斯圖加特來了一位使者。今天早上,他說,符騰堡伯爵以他的名義宣佈,這座小城歸他所有了;這類銀幣不再使用了。請另外付一種錢吧!”
兄弟兩人臉色蒼白,面面相覷。
“你付吧!”兄弟中的一個說。
“你沒有銀幣嗎?”另一個說。
總之,他們在巴林根的拉姆酒店裡欠了一枚銀幣。他們一聲不吭地上了路,沉思著,來到了交叉路口。從這裡向右到佐倫堡,向左到滑頭堡。小滑頭開口說:“怎麼回事?我們現在甚至比什麼都沒有繼承到還要吃虧。再說這裡的酒也糟透了。”
“是的,”他的哥哥說,“不過,費爾德赫姆林太太說過的話全都應驗了。她不是說父親的遺產不值一個希爾施古爾登嗎?現在,我們用它連一升葡萄酒也不能買。”
“知道了!”滑頭堡的主人回答說。
“蠢貨!”沃爾夫說,然後騎著馬朝城堡走去,他對自己和整個世界都不理解了。
“這就是希爾施古爾登的傳說。”圓規匠結束了他的故事,“它應該是真的。離開三座城堡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城,名叫杜萬根,城裡有一家酒店,酒店老闆把這事對我的好朋友講了。我的朋友當嚮導,經常上施瓦本的山區去,他總是在杜萬根投宿。”
客人們向圓規匠熱烈地鼓掌。“這是世界上難得聽到的離奇故事!”車伕大聲說,“真的,直到現在我才感到,講故事比打牌好,我們沒有用打牌來消磨時間,我很高興。我已經記住這個故事了,明天可以一字不漏地講給我的朋友們聽。”
“噢,你在講故事的時候,我也想起一件事來。”大學生說。
“哦,那就講吧,講吧!”弗利克斯和圓規匠一起請求道。
“好吧,”那一位說,“我也不管現在是否輪到我了。我應該把聽到的故事再講出來。不過,我今天要講的卻是我親身經歷的事。”
他坐直身子,正要開口講故事時,看到酒店女老闆把繞線桿放在一邊,走到客人的桌旁。
“先生們,現在到時間了,上床睡覺去吧!”她說,“已經敲過九點了。明天還有一天呢!”
“哦,你去睡吧,”大學生高聲說,“再給我們拿一瓶酒來,然後我們也不想再麻煩你了。”
“不行,”女老闆生氣地回答說,“只要店堂裡還有客人,女老闆和跑堂的就不能離開。總之,先生們,你們還是起身回各自的房間去吧。我覺得你們待在一起的時間夠長了,而且過了九點我們不讓客人再喝酒。”
“你怎麼了,女老闆,”圓規匠覺得十分奇怪,說道,“你在那裡睡覺,我們坐在這裡,對你有什麼妨礙呢?我們都是規矩人,不會拿走你的東西的,也不會不付錢就離開酒店的。可是,我還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人像你這樣對待客人的!”
女人氣得眼睛骨碌碌地直打轉:“怎麼,你們這幫跑江湖的工匠和無賴,以為每人給了我十二個分幣,我就會改變我的店規嗎?我最後再對你們說一句:我決不允許有人胡鬧!”
圓規匠還想對她說什麼時,大學生意味深長地掃了他一眼,同時向其他人使了個眼色。
“好吧,”他說,“既然老闆娘不喜歡這樣,那我們就回自己的房間去。可是,我們希望有幾盞燈,讓我們能照照回房間去的路。”
“我無法為你們效勞。”她陰沉沉地回答說,“別人能在黑暗中找到路,你們也能,這裡有一截蠟燭頭,夠你們用的。再要其它的,我這裡沒有了。”
年輕人不聲不響地接過燭頭,站起身來。其他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兩個年輕的工匠扛起行李卷,打算回到房間時放在自己身邊。他們跟著大學生出了門,大學生拿著蠟燭為他們在樓梯口照明。
他們來到樓上,大學生讓他們別出聲,然後打開門,示意他們進去。
“毫無疑問,”他說,“女老闆一定想出賣我們。你們看到了嗎,她逼我們去睡覺時神色多可怕?她在設法不讓我們醒著坐在一起。她現在也許以為我們一定規規矩矩躺下睡覺了,要是這樣的話,她就可以輕易地下手了。”
“可是,你不是說,我們能夠逃脫災難嗎?”弗利克斯問道,“待在樹林裡倒比待在這間房裡容易逃生。”
“這裡的窗戶都是上了柵欄的,”大學生一面說,一面試著折斷一根鐵柵欄,可是沒有成功。“如果我們真想逃走,那麼只有一條出路:從大門出去。不過,我覺得,他們是不會讓我們逃跑的。”
“那就看怎麼逃法,”車伕說,“我願意先試試,看能否跑到院子裡。如果能行,我就回來接你們。”
其他人都同意這個建議。車伕脫掉鞋子,踮著腳尖,悄悄地走到樓梯口。夥伴們提心吊膽地蹲在房裡側耳傾聽。車伕已經很幸運地走了一半的樓梯,正在人不知鬼不覺地往下走時,突然看到一條大母狗朝他迎面撲來,兩隻爪子抓住了他的肩膀,露出兩排又長又尖的牙齒。車伕盯住狗,嚇得既不敢前進,又不敢後退,因為他稍微動一下,可怕的大狗就會咬住他的喉嚨。這時,狗大聲地吠叫起來,家僕和那個老闆娘立刻拿著燈跑了出來。
“哪兒去,你要幹什麼?”女人叫道。
“我要到車上去取些東西回來。”車伕一邊說,一邊渾身打顫,因為當門打開時,他看到房內有好幾個形跡可疑的人,他們的臉膛是褐色的,手裡握著獵槍。
“這些事你們早該做好的。”老闆娘滿臉不高興地說,“法桑,過來!雅各,把大門關上,給這個人在車旁掌個燈照明。”
狗從車伕肩膀上縮回了它那令人膽戰心驚的舌頭和爪子,又趴到樓梯上去了。僕人關上了院子的大門,並替車伕掌燈照明。車伕再也不敢逃跑了。他正考慮該從車上取什麼東西時,突然想起那一磅該送到另一個城裡去的大蠟燭。“上面的那截蠟燭頭點不了一刻鐘,”他自言自語道,“我們還需要蠟燭!”於是,他從車上拿了兩枝蠟燭,藏在衣袖裡,然後又假裝從車上取外套,對那個家僕說,今天夜裡他要用衣服蓋在身上。
他總算又安然地回到了房間裡。他對大家說起守在樓梯旁的大狗,還說了他在匆忙中看到的那些漢子,以及這些人為了害他們而做的種種準備。最後,他歎了口氣說:“我們活不過今天夜裡了。”
“我不相信,”大學生回答說,“我認為這些人不會這樣愚蠢,為了從我們這裡搶一點小財物就謀害四條人命。我們用不著自我防衛。我的那部分財產可能都會失去,我的馬已經落到他們的手裡,這匹馬還是一個月前我花五十枚銀幣買來的。我的錢袋和衣服都願意交出去,因為大難臨頭時,我寧願要命也不要這些東西。”
“你說得對。”車伕回答說,“你如果丟了這些東西,那是很容易補回來的。可是我呢?我是阿沙芬堡的使者,車上裝著各種各樣的貨物,馬廄裡有兩匹漂亮的駿馬,那是我唯一的財產。”
“我簡直不能想像,他們會如此傷害你。”金匠說,“搶劫一名使者,一定會在國內引起騷動和議論。不過,我也同意那位先生的看法。如果那些拿槍的人逼我交出微不足道的財產,那我肯定不會跟他們硬拚,我寧願把我的全部財產交出去,而且保證不講出去,不向官方控告。”
在金匠講話的時候,車伕掏出了蠟燭,把它點燃,粘在桌子上。“讓我們以上帝的名義等待吧,看看今晚我們將會碰到什麼事!”他說,“現在讓我們重新坐在一起,徹夜講故事,以免打瞌睡吧。”
“對,我們都願意這樣做,”大學生說,“剛才正好輪到我,我就給你們講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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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的意思是鑄有鹿頭圖案的硬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