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蟾蜍歷險記

    蟾蜍被關進了一個陰森森臭哄哄的地牢,他知道,一座暗無天日的中世紀城堡,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了。外面那個世界,陽光燦爛,碎石子道路縱橫交錯,前不久,他還在那兒盡情玩樂,好不快活,就像全英國的道路都被他買下了似的。想到這,他一頭撲倒在地上,流著辛酸的淚,完全陷入了絕望。“一切的一切全完啦,”他哀歎道,“至少是,蟾蜍的前途完啦,反正是一樣。那個名聲顯赫、漂亮體面的蟾蜍,富有好客的蟾蜍,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溫文爾雅的蟾蜍,完啦!我膽大妄為,偷了人家一輛漂亮汽車,又厚著臉皮,粗暴無禮,對一大幫紅臉膛的胖警察胡說八道,坐牢是我罪有應得,哪還有獲釋的希望!”抽泣噎住了他的喉嚨,“我真蠢哪,現在,我只有在這個地牢裡苦熬歲月。有一天,那些曾經以認識我為榮的人,連我蟾蜍的名字都給忘了!老獾多明智呀,河鼠多機靈呀,鼴鼠多懂事呀!你們的判斷多麼正確!你們看人看事,多透徹呀!唉,我這個不幸的、孤苦無依的蟾蜍喲!”他就這樣晝夜不停地哀歎,一連過了好幾個星期,不肯吃飯,也不肯吃點心。那位板著面孔的老獄卒知道他的口袋裡裝滿了錢,一個勁兒提醒他,只要肯出價,就能為他從監獄外面搞到許多好東西,甚至還有奢侈品,可他硬是什麼都不吃。

卻說,這獄卒有個女兒,她是位心腸慈善的可愛姑娘。在監獄裡幫著父親幹點輕便雜活。她特別喜歡動物,養著一隻金絲雀,鳥籠子每天就掛在厚厚的城堡牆上一隻釘子上。鳥的鳴唱,吵得那些想在午飯後打個盹兒的犯人苦惱不堪。夜晚,鳥籠就用布罩罩著,放在廳裡的桌子上。她還養著幾隻花斑鼠,和一隻不停地轉著圈兒的松鼠。這位好心的姑娘很同情蟾蜍的悲慘處境。有一天,她對父親說:“爹!我實在不忍心看著這只可憐的動物那麼受罪,您瞧他多瘦呀。您讓我來管他吧。您知道,我是多麼喜歡動物。我要親手餵他東西吃,讓他坐起來,干各種各樣的事。”

她父親回答說,她願意拿蟾蜍怎麼辦都可以,因為他已經煩透了蟾蜍。他討厭他那副陰陽怪氣、裝腔作勢的卑劣相。於是有一天,她就敲開蟾蜍囚室的門,去做行善的事。

“好啦。蟾蜍,打起精神來,”她一進門就說,“坐起來,擦乾眼淚,做個懂事的動物。試試看,吃口飯吧。瞧,我給你拿來一點我的飯菜,剛出爐的,還熱著吶。”

這是用兩隻盤子扣著的一份土豆加捲心菜,香氣四溢,充滿了狹小的牢房。蟾蜍正慘兮兮地伸開四肢躺在地上,捲心菜那股濃烈的香味鑽進了他的鼻孔,一時間使他感到,生活也許還不像他想像的那樣空虛絕望。不過,他還是悲傷地哭個沒完,踢蹬著兩腿,不理會她的安慰。聰明的姑娘暫時退了出去,不過當然,她帶來的熱菜的香氣還留在牢房裡。蟾蜍一邊抽泣,一邊用鼻子聞,同時心裡想著,漸漸地想到了一些使他激動的新念頭,想到俠義行為,想到詩歌,還有那些等著他去完成的業績;想到廣闊的草地,陽光下,微風裡,在草地上吃草的牛羊;想到菜園子,整齊的花壇,被蜜蜂團團圍住的暖融融的金魚草;還想到蟾宮裡餐桌上碗碟那悅耳的丁當聲,和人們拉攏椅子就餐時椅子腳擦著地板的聲音。狹小的囚室裡的空氣彷彿呈現出玫瑰色。他想起了自己的朋友們,他們準會設法營救他的;他想到律師,他們一定會對他的案子感興趣的。他是多麼愚蠢,當時為什麼不請幾位律師。末了,他想到自己原是絕頂聰明,足智多謀,只要肯動動自己那偉大的腦筋,世間萬事他都能辦到。想到這裡,所有的苦惱幾乎一掃而光了。

幾個鐘頭以後,姑娘又回來了。她端著一個托盤。盤裡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香茶,還有堆得老高的一盤熱騰騰的黃油烤麵包。麵包片切得厚厚的,兩面都烤得焦黃,熔化的黃油順著麵包的孔眼直往下滴,變成金黃色的大油珠,像蜂巢裡淌出來的蜜。黃油烤麵包的氣味,簡直在向蟾蜍講話,說得清清楚楚,半點不含糊。它講到暖融融的廚房,明亮的霜晨的早餐;講到冬日黃昏漫遊歸來,穿拖鞋的腳擱在爐架上,向著一爐舒適的旺火;講到心滿意足的貓兒打著呼嚕,昏昏欲睡的金絲雀在啁啾。蟾蜍又一次坐起身來,抹去眼淚,啜起了茶,嚼開了烤麵包,無拘無束地對姑娘談起了他自己,他的房子,他在那裡都幹些什麼,他是一位何等顯要的人物,他的朋友們多麼敬重他。

獄卒的女兒看到,這個話題像茶點一樣,對蟾蜍大有裨益,就鼓勵他說下去。

“給我說說你的蟾宮吧,”她說。“看來那是個美麗的地方。”

“蟾宮嘛,”蟾蜍驕傲地說,“是一所合格的獨門獨戶的紳士住宅。它別具一格,一部分是在14世紀建成的,不過現在安裝了頂方便的現代化設施。有最新款式的衛生設備。離教堂、郵局、高爾夫球場都很近,只消走五分鐘就到。適合於——”

“上天保佑你這動物,”姑娘大笑著說。“我又不打算買下它。給我講講房子的具體情況吧。不過先等一下,我再給你拿點茶和烤麵包來。”

她一溜小跑走開、很快又端來一盤吃的。蟾蜍貪饞地一頭扎進烤麵包,情緒多少恢復過來。他給她講他的船倉、魚塘、圍牆裡的菜園;講他的豬圈、馬廄、鴿房、雞捨;講他的牛奶棚、洗衣房、瓷器櫃、熨衣板(這玩意她特喜歡);講他的宴會廳,他怎樣招待別的動物圍坐餐桌旁,而他蟾蜍如何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又唱歌。又講故事,諸如此類。然後,她又要他談他的動物朋友們的情況,津津有味地聽他講他們怎樣過活,怎樣娛樂消遣,一切一切。當然,她沒有說她是把動物當寵物來喜愛,因為她知道那會使蟾蜍大為反感。末了,她給他把水罐盛滿,把鋪草抖松,向他道了晚安。這時,他已經恢復到原先那個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蟾蜍了。他唱了一兩支小曲兒,就是他過去在宴會上常唱的那種歌,蜷曲著身子躺在稻草裡,美美地睡了一夜,還做了許多頂愉快的好夢。

打那以後,沉悶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他們經常在一起談得很投機。獄卒的女兒越來越替蟾蜍抱不平,她覺得,這麼一隻可憐的小動物,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過失,就給關在監牢裡,太不應該了。蟾蜍呢,他的虛榮心又抬頭了,以為她關心自己,是出於對自己滋生了戀情。只是他認為,他倆之間社會地位太懸殊,他不能不為此感到遺憾,因為她是個挺招人喜歡的小妞兒,而且顯然對他一往情深。

有天早上,那女孩像是有心事似的,回答他的問題時有點心不在焉。蟾蜍覺得。他那連篇的機智妙語和才氣橫溢的評論,並沒引起她應有的注意。

“蟾蜍,”她開門見山地說。“你仔細聽著。我有個姑母,是個洗衣婦。”

“好啦。好啦,”蟾蜍溫文和藹地說,“這沒關係,別去想它啦。我也有好幾位姑母,本來都要做洗衣婦的。”

“蟾蜍,你安靜一會兒好不好,”那女孩說。“你太多嘴多舌了,這是你的大毛病。我正在考慮一個問題,你攪亂我的思路。我剛才說,我有位姑母,她是個洗衣婦。她替這所監獄裡所有的犯人洗衣服——我們照例總把這類來錢的活兒留給自家人,這你明白。她每星期一上午把要洗的衣服取走。星期五傍晚把洗好的衣服送回來。今兒是星期四。你瞧,我想到這麼個招兒:你很有錢——至少你老是這樣對我說——而她很窮。幾鎊錢,對你來說不算回事,可對她卻大有用場。要是多多少少打點打點她——也就是你們動物常說的,籠絡籠絡她,我想,你們也許可以做成一筆交易:她讓你穿上她的衣裳,戴上她的布帽什麼的。你呢,裝扮成專職洗衣婦,就可以混出監獄。你們倆有許多地方挺相像——特別是身材差不多。”

“我和她根本不相像,”蟾蜍沒好氣地說。“我身材多優美呀——就蟾蜍而言。”

“我姑母也一樣——就洗衣婦而言。”女孩說:“隨你的便。你這個可惡的、驕傲的、忘恩負義的東西!我還為你難過,想幫你一把哩!”

“好,好,沒關係;多謝你的好意啦,”蟾蜍連忙說。“不過,問題是,你總不能讓蟾宮的蟾蜍先生裝成洗衣婦,滿世界跑吧!”

“那你就老老實實呆在這兒,當你的蟾蜍去吧。”女孩怒沖沖地說。“我看,你大概是想坐上四匹馬拉的車出去吧!”

誠實的蟾蜍總是樂於認錯的,他說:“你是一位善良、聰明的好姑娘,我確實是只又驕傲又愚蠢的蟾蜍。請多關照,把我介紹給你尊敬的姑母吧。我相信,令姑母大人和在下一定能達成雙方都滿意的協議。”

第二天傍晚,女孩把她的姑母領進蟾蜍的牢房,還帶上本周要洗的衣服,用毛巾包好,別針別住。這次會見,事先已經向老太太打過招呼,而蟾蜍又細心周到地把一些金幣放在桌上顯眼的地方,於是談判馬到成功,無需多費唇舌。蟾蜍的金幣換來了一件印花棉布裙衫、一條圍裙、一條大圍巾,還有一頂褪了色的黑布女帽。老太太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把她的嘴堵上,捆綁起來,扔在牆角。她解釋說,憑著這樣一種不太可信的偽裝,加上她自己編造的一套有聲有色的情節,她希望能保住自己的飯碗,儘管事情顯得十分可疑。

蟾蜍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這能使他多少氣派地離開監獄,而不辱沒他那個危險的亡命之徒的英名。於是他很樂意地幫助獄卒的女兒,把她的姑母盡量偽裝成一個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現在,蟾蜍,該輪到你了,”女孩說。“脫掉你身上的外衣和馬甲;你已經夠胖的了。”

她一面笑得前仰後合,一面動手給他穿上印花棉布裙衫,緊緊地扣上領扣,披上大圍巾,打了一個符合洗衣婦身份的褶,又把褪色的女帽的帶子繫在下巴底下。

“你跟她簡直一模一樣了,”她格格笑著說,“只是我敢說,你這輩子還從沒這麼體面過。好啦,蟾蜍,再見吧,祝你好運。順著你進來時的路一直走;要是有人跟你搭訕——他們很可能會的,因為他們都是男人嘛——你當然也可以跟他們打打趣兒,不過要記住,你是一位寡婦,孤身一人在世上過活,可不能丟了名聲呀。”

蟾蜍揣著一顆怦怦亂跳的心,邁著盡可能堅定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出牢房,開始一場看來最輕率最風險的行動。不過,他很快就驚喜地發現,道道關卡都一帆風順地通過了。可是一想到他的這份好人緣,以及造成這種好人緣的性別,實際上都是另外一個人的,又不免多少感到屈辱。洗衣婦的矮胖身材,她身上那件人們熟悉的印花布衫,對每扇上了閂的小門和森嚴的大門,彷彿都是一張通行證。甚至在他左右為難,不知該往哪邊拐時,下一道門的衛兵就會幫他擺脫困境,高聲招呼他快些過去。因為那衛兵急著要去喝茶,不願整夜在那兒等著。主要的危險,倒是他們拿俏皮話跟他搭訕,他自然不能不當機立斷作出恰如其分的回答。因為蟾蜍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動物,他們的那些打渾逗趣,他認為多數都很無聊笨拙,毫無幽默感可言。不過,費了很大勁,總算耐下性子,使自己的回答適合對方和他喬裝的人物的身份,情趣高雅而不出格。

彷彿過了好幾個鐘頭,他才穿過最後一個院子,辭謝了最後一間警衛室裡盛情的邀請;躲開了最後一名看守佯裝要和他擁抱訣別而伸出的雙臂。最後,他終於聽到監獄大門上的便門在他身後卡噠一聲關上了,感到外面世界的新鮮空氣吹拂在他焦慮的額上,他知道,他自由了!

這次大膽的冒臉,這樣輕而易舉就獲得了成功,使得他頭腦發暈。他朝鎮裡的燈光快步走去,絲毫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必須盡快離開鄰近地區,因為他被迫裝扮的那位太太,在這一帶是人人熟識和喜歡的一個人物。

他邊走邊想,忽然注意到,不遠處,在鎮子的一側,有一些紅綠燈在閃爍,機車的噴氣聲,車輛進岔道的撞擊聲,也傳進了他的耳朵。“啊哈!”他想,“真走運!這會兒,火車站是我在世上最渴望的東西;而且,到火車站去不需要穿過鎮子,用不著再裝扮這個丟人現眼的角色,用不著再花言巧語跟人周旋了,儘管那很管用,可有損一個人的尊嚴。”

他徑直來到火車站,看了看行車時刻表,看到有一趟大致開往他家那個方向的車,半小時以後就開車。“又交上好運啦!”蟾蜍說,他來了精神頭,到售票處去買票。

他報了離蟾宮最近的車站的名稱。他本能地把手伸進馬甲的兜裡去掏錢。那件棉布衫,直到這一刻一直在忠實地為他效勞,他卻忘恩負義,把它忘掉了。現在這件衣裳橫插一手,阻礙他掏錢。像做惡夢似的,他拚命撕扯那怪東西,可那東西彷彿抓牢了他的手,還不住地嘲笑他,使他耗盡全身的力氣而不能得逞。其他旅客在他後面排成長隊,等得不耐煩了,向他提出有用或沒用的建議,或輕或重的批評。末末了,不知怎麼搞的——他也鬧不清是怎麼回事——他突破了重重障礙,終於摸到了他素來裝錢的地方,不料卻發現,非但沒有錢,連裝錢的口袋也沒有,甚至連裝口袋的馬甲也沒啦!

他驚恐萬分,想起他把他的外衣和馬甲,連同他的錢包、錢、鑰匙、表、火柴、鉛筆盒,一切的一切,全都丟在地牢裡了。正是這些東酉,使一個人活得有價值,使一個擁有許多口袋的動物、造物的寵兒。有別於只擁有一個口袋或根本沒有口袋的低等動物,他們只配湊合著蹦蹦跳跳,卻沒有資格參加真正的競賽。

他狼狽不堪,只得孤注一擲。他又擺出自己原有的優雅風度——一種鄉村紳士和名牌大學院長兼有的氣派——說:“唉!我忘帶錢包啦,請把票給我好嗎?明天我就差人把錢送來。在這一帶我是知名人士。”

售票員把他和他那頂褪色的黑布女帽盯了片刻,然後哈哈大笑說:“我相信你在這一帶定會出名的,要是你老耍這套鬼花招。聽著,太太,請你離開窗口,你妨礙別的旅客買票!”

一位老紳士已經在他後背戳了好一陣子,這時乾脆把他推到一邊,更不像話的是,竟管蟾蜍叫他的好太太,這比那晚發生的任何事都更令他惱火。

他一肚子委屈,滿心的懊喪,漫無目的地沿著火車停靠的月台往前走,眼淚順著兩腮滾落下來。他心想,眼看就要到手的安全和歸家,想不到只因為缺少幾個臭錢,因為車站辦事員吹毛求疵,故意刁難。就全告吹了,多倒霉喲。他逃跑的事很快就會被發現。跟著就是追捕,被抓住;受辱罵,戴上鐐銬,拖回監獄,又回到那麵包加白水加稻草地鋪的苦日子。他會加倍受到看管和刑罰。哎呀,那姑娘該怎樣嘲笑他啊!可他天生不是個飛毛腿,跑不快,他的體形又很容易被人辨認出來。怎麼辦?能不能藏在車廂座位底下呢?他見過一些小學生,把關懷備至的父母給的車錢全都花在別的用途上,就用這辦法混車,他是不是也能如法炮製?他一邊合計著,不覺已走到一輛機車跟前。一位壯實的司機,一手拿著油壺,一手摸著塊棉紗團,正備加愛護地給機車擦拭,上油。

“你好,大娘!”司機說,“遇到麻煩了嗎?你像是不大高興。”

“唉,先生,”蟾蜍說,又哭了起來,“我是個不幸的窮洗衣婦,所有的錢都丟失了,沒錢買火車票,可我今晚非趕回家不可,不知道咋辦才好。老天爺呀!”

“太糟了,”司機思忖著說。“錢丟了——回不了家——家裡還有幾個孩子在等你吧?”

“一大幫孩子,”蟾蜍抽泣著說。“他們準要挨餓的——要玩火柴的——要打翻油燈的,這幫小傻瓜!——會吵架的。吵個沒完。老天爺!老天爺!”

“好吧,我給你出個主意,”好心的火車司機說。“你說你是乾洗衣這行當的,那很好。我呢,你瞧,是個火車司機。開火車是個髒活。我穿髒的襯衣一大堆,我太太洗都洗煩了。要是你回家以後,替我洗幾件襯衣,洗好給我送來,我就讓你搭我的機車。這是違反公司規章的,不過這一帶很偏僻,要求不那麼嚴。”

蟾蜍的愁苦一下子變成了狂喜,他急急忙忙爬進駕駛室。自然囉,他這輩子沒洗過一件襯衣,就是想洗也不會,所以,他壓根兒就不打算洗。不過他合計,“等我平安回到蟾宮,有了錢,有了盛錢的口袋,我就給司機送錢去,夠他洗好些衣裳的,那還不是一樣,說不定更好哩。”

信號員揮動了他望眼欲穿的那面小旗,火車司機拉響了歡快的汽笛。火車隆隆駛出了站台。車速越來越快,蟾蜍看到兩旁實實在在的田野、樹叢、矮籬、牛、馬,飛一般地從他身邊閃過。他想到,每過一分鐘,他就離蟾宮更近,想到同情他的朋友、衣袋裡丁當作響的錢幣、軟軟的床、美味的食物,想到人們對他的歷險故事和過人的聰明齊聲讚歎,——想到這—切,他禁不住蹦上蹦下,大聲喊叫,斷斷續續地唱起歌來。火車司機大為驚詫,因為洗衣婦他以前偶爾也碰到過,但這樣一位洗衣婦,他可是從沒見過。

他們已經駛過了許多哩的路程,蟾蜍在考慮到家後吃什麼晚餐。這時,他注意到司機把頭探出窗外,用心聽著什麼,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隨後。司機又爬上煤堆,越過車頂向後張望。一回到車裡,他對蟾蜍說:“真怪,今晚這條線上,我們是最後一班車,可是我敢保證,我聽到後面還有一輛車開過來!”

蟾蜍馬上收起了他那套輕浮的滑稽動作,變得嚴肅憂鬱起來。脊樑骨下半截一陣隱隱的痛感,一直傳到兩腿,使他只想坐小來,竭力不去想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

這時,月亮照耀得通明,司機設法在煤堆上站穩了,可以看清他們後面長長的路軌。

他立刻喊道:“現在我看清楚了!是一輛機車.在我們同一條軌道上,飛快地開過來了!他們像是在追我們!”

倒霉的蟾蜍蹲在煤末裡,絞盡腦汁想脫身之計,可硬是一籌莫展。

“他們很快就攆上咱們了!”司機說。“機車上滿是奇奇怪怪的人!有的像古代的衛兵,手裡晃著戟;有的是戴鋼盔的警察,手裡揮著警棍;還有一些是穿得破破爛爛戴高禮帽的人,拿著手槍和手杖,即使隔這麼遠,也可以斷定那是便衣偵探;所有的人都揮著傢伙,喊著同一句話:‘停車,停車,停車!’”

這時,蟾蜍一下子跪在煤堆裡,舉起兩隻合攏的爪子,哀求道:“救救我吧,求求你,親愛的好心的司機先生,我向你坦白一切!我不是那個簡單的洗衣婦!也沒有什麼天真的或者淘氣的孩子在家等我!我是一隻蟾蜍——是赫赫有名受人愛戴的蟾蜍先生,我是一位地產主。我憑著極大的勇氣和智慧,剛剛從一座可憎的地牢裡逃了出來。我坐牢,是由於仇人陷害。要是再給那輛機車上的人抓住,我這個可憐、不幸、無辜的蟾蜍,就會再次陷入戴枷鎖、吃麵包、喝白水、睡草鋪的悲慘境地!”

火車司機非常嚴厲地低頭望著他說:“你老實告訴我,坐牢是因為什麼?”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憐的蟾蜍說,滿臉通紅。“我只不過在車主吃午飯的時候,借用一下他們的汽車;他們當時用不著它。我並不是有意偷車,真的;可是有些人——特別是地方官們——竟把這種粗心大意的魯莽行為看得那麼嚴重。”

火車司機神情非常嚴肅,他說:“恐怕你確實是一隻壞蟾蜍,我有權把你交給法律去制裁。不過你現在顯然是處在危難中,我不會見死不救。一來,我不喜歡汽車;二來,我在自己的機車上不愛聽警察們支使。再說,看到一隻動物流眼淚,我於心不忍。所以,打起精神來,蟾蜍!我要盡最大的努力搭救你,咱們興許還能挫敗他們!”

他們一個勁兒往鍋爐裡添煤;爐火呼呼地吼,火花四濺,機車上下顛動,左右搖晃,可是追攆的機車還是漸漸逼近了。司機用廢棉紗擦了擦額頭,歎口氣說:“這樣怕不行,蟾蜍。你瞧,他們沒有負重,跑起來輕快,而且他們的機車更優良。咱們只有一個法子,這是你逃脫的唯一機會,好好聽我說。前方不遠,有一條很長的隧道,過了隧道,路軌要穿過一座密林。過隧道時,我要加足馬力,可後面的人因為怕出事故,會放慢速度。一過隧道,我就關汽,來個急剎車。等車速慢到可以安全跳車時,你就跳下去,在他們鑽出隧道、看到你以前,跑進樹林裡藏起來。然後我再全速行駛,引他們來追我,隨他們想追多久就追多遠好啦。現在注意,做好準備,我叫你跳車,就跳!”

他們又添了些煤,火車像子彈一樣射進隧洞,機車轟隆隆狂吼著往前直衝,末了,他們從隧道另一端射出來,又駛進新鮮空氣和寧靜的月光。只見那座樹林橫躺在路軌的兩側,顯得非常樂意幫忙的樣子。司機關上汽門,踩住剎車,蟾蜍站到踏板上,火車速減慢到差不多和步行一樣時,他聽到司機一聲喊:“現在,跳!”

蟾蜍跳了下去,一骨碌滾過一段短短的路基,從地上爬起來,居然一點沒傷著。他爬進樹林,藏了起來。

他從樹林裡往外窺望,只見他坐的那輛火車又一次加速行進,轉眼間就消失不見了。接著,從隧道裡衝出那輛追車,咆哮著,尖聲鳴著笛,車上那幫雜合人群搖晃著各自不同的武器,高喊“停車!停車!停車!”等他們駛了過去時,蟾蜍禁不住哈哈大笑——自打入獄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笑得這樣痛快。

可是,他很快就笑不起來了,因為他想到,這時已是深夜,又黑又冷,他來到了一座不熟悉的樹林,身無分文,吃不上晚飯,仍舊遠離朋友和家。火車震耳的隆隆聲消逝以後,這裡的一切像死一般寂靜,怪嚇人的。他不敢離開藏身的樹叢,覺得離鐵路越遠越好,於是深深鑽進林子。

在監獄裡蹲了這麼久,他感到樹林特生疏,特不友好,像成心在拿他取笑逗樂似的。夜鴛單調的嘎嘎聲,使他覺得林中佈滿了搜索他的衛兵,從四面八方向他包抄過來。一隻貓頭鷹,悄沒聲地猝然向他撲來,翅膀擦著他的肩頭,嚇得他跳了起來,心驚膽戰地想,那準是一隻手;接著又像飛蛾一樣輕輕掠過、發出一串低沉的“呵!呵!呵!”的笑聲,聽起來非常下流。有一回,他碰上一隻狐狸,那狐狸停下來,譏諷地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喂,洗衣婆!這星期少了我一隻襪子,一個枕套!下次留神別再犯!”說罷,竊笑著搖搖擺擺走開了。蟾蜍四處看,想找塊石頭打他,可就是找不到,更把他氣壞了。末了,又冷,又餓,又乏,他找到一個樹洞,躲了進去,設法用樹枝和枯葉鋪了一張將就舒適的床,沉沉睡著了,直睡到天明。

《柳林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