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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滿側臥在淺淺的雪坑裡,舉起身體右側那條後腿,在空中蹬了蹬,膝蓋下那截兩寸長的腳爪就像被風折斷的蘆葦穗一樣,左右晃蕩了兩下,滴下一串血粒,火燒般地疼。歐,它絕望地長嗥了一聲。假如僅僅被臭野豬咬裂了腿骨,它還可以爬到箐溝去用尖尖的嘴吻挖幾株龍血丹的根根,嚼得糜爛,和到稀泥裡,敷在傷口上,是有希望把腿重新接好的。狼也有自我救治的傳統醫術。但是,現在它的腳爪不是一般性的折裂,而是徹底斷了,不僅尺骨和橈骨斷成兩截,筋脈血管也都被咬斷,只連著薄薄一層皮囊。它明白,即使它把整個身體都埋進龍血丹的藥泥去,也救不了這隻腳爪了。
它凝望著日曲卡雪峰漸漸西墜的太陽,一顆狼心劇烈地顫抖著,有一種在千仞絕壁上不慎踩滑了一塊石頭失足跌了下去的恐懼。
狼是以剛強和凶悍著稱的動物。日曲卡山麓的獵人都說狼是老樹根根做的神經,花崗石雕刻的骨肉,以此來形容狼堅韌不拔的意志。狼不像人那樣嬌嫩,也不像羊那樣脆弱。假如灰滿只是斷了右後腿那截腳爪,它不會絕望的。狼可以用三條腿走路,也可以用三條腿奔跑。狼撒尿時會蹺起一條腿來,其實就是對跛腳生活的一種演練。快速奔跑時,四條狼腿裡也總有一條閒置不用,靠三條腿運動向前,這也是一種防患於未然的措施。獅虎熊豹這樣的猛獸一旦斷了一條腿,就會走路趔趄,嚴重影響狩獵的速度。這方面它們比狼差得多了。
狼的這三條腿行走的天賦,既非老天爺的特殊照顧,也不是造物主的慷慨恩賜,而是在嚴酷的叢林生活的壓力下進化而來的一種生存技巧。狼是兇猛的食肉獸,但和獅虎熊豹相比,狼的體格就顯得太小了。羚羊馬鹿這樣的食草動物面對孟加拉虎或雪豹會聞風喪膽魂飛魄散,但遭遇到狼,特別遭遇到離群的孤狼,雖然也會害怕也會驚恐不安,卻不肯放棄死裡求生的幻想,即使狼牙狼爪無情地落到身上,也困獸猶鬥。老虎咬住獵物的後頸椎,強壯的虎顎用力一擰就可以在極短的瞬間把獵物弄得窒息昏死,而狼就要麻煩得多。狼牙雖然尖利,但狼顎不夠孔武有力,無法一下子就把獵物的頸椎擰斷,免不了要有一場殊死的拚鬥。最終當然是狼獲勝,卻不能排除在搏殺過程中狼自己也受到某種程度的傷害。被咬斷一隻腳,是狼身上最常見的報應。犬科動物的爪子不像貓科動物那樣有副銳利如尖刀的指甲,狼腳又細,窮途末路的獵物情急之下,極有可能就咬住了狼腳,即使是只啃食漿果和草莓的松鼠,在這種時候鼠牙也變得鋒利起來,能活脫脫把含在嘴裡的狼腳咬下來。
殊死的搏殺,誰也不會口下留情講客氣的。
在人類的想像中,野生動物尤其是食肉類猛獸個個都健壯漂亮,渾身上下沒有缺陷。這是一種幼稚的誤解。叢林裡的野生動物生活的環境比人類嚴酷得多,因傷致殘的比例也要比人類大的多。瞧瞧古戛納狼群就知道了,成年大公狼起碼有一半是掛過彩的,寶鼎的嘴就是被鹿蹄蹬豁了一個大口子,再也閉不緊了,什麼時候都露出白亮亮的犬牙,滴淌著透明樹脂般的又粘又稠的口水,成了豁嘴狼;哈斗和飄勺左前腿都短了一截,哈斗的腳爪是被獵人捕獸鐵夾夾斷的,飄勺的腳爪是被一隻憤怒的母山貓咬斷的;還有老公狼庫庫,右臉和右耳以
及右邊的半塊頭皮,都被狗熊的巴掌撕掉了,露出灰白的頭蓋骨,從右側望去,簡直是一具骷髏這算不了什麼,生活嘛,總要付出代價的。
灰滿是古戛納狼群中的現任狼酋。在以弱肉強食為唯一法律的狼群裡,只有最強壯最勇敢的大公狼才能當上狼酋。灰滿身坯高大,從鼻尖到尾尖全身毛色灰紫,就像天上一團蓄滿雷霆蓄滿閃電蓄滿暴雨蓄滿冰雹的烏雲。假如此時它僅僅是斷了右後腿那截腳爪,它會連哼都不哼一聲,弓腰曲背蜷縮起身體,用自己的狼牙把自己腿上那截毫無希望的腳爪噬咬下來,免得成為累贅。它會忍著斷肢的疼痛,照樣站在狼群的前列,率領眾狼在日曲卡山麓闖蕩獵食。它有足夠的勇氣顯示狼酋非凡的風采。
惱火的是,灰滿本來就是一匹三隻腳的跛狼!
那是一年前一個秋天的早晨,狼群遭到獵人和獵狗的圍捕,灰滿正逃著,突然背後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它頓時覺得右前肢一陣發麻,似乎身體的重心有點失衡,奔跑起來別彆扭扭。獵狗快踩著狼尾巴了,它逃命心切,顧不上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頭鑽進密匝匝的灌木叢。擺脫獵狗的糾纏後,它這才覺得右前肢疼得慌,低頭一看,原來獵槍裡射出來的滾燙的鉛彈把它右前腿下那截兩寸長的腳爪削掉了,山泥糊住了傷口,倒也沒流多少血。身上少了點東西,它當然有點懊喪,卻並沒有消沉。三隻腳的狼在狼群中並不罕見。剛受傷的幾天裡它走路還有點顛簸,等到傷口脫痂疼痛消退,也就慢慢習慣了,行走奔跑幾乎和受傷前同樣平穩利索。半年後,老狼酋波波老眼昏花掉進獵人的陷阱被竹籤子扎死了,灰滿憑著三隻腳戰勝了競爭對手肉陀,榮升為狼酋。
原來就只有三隻腳爪,現在又斷了一隻,三減一等於二,又都斷在身體右側的兩條腿上,灰滿明白,它是真正殘廢了。
在狼群社會裡,誰不幸殘廢了,沒有療養院,也沒有殘疾狼協會,只能是被生活無情地淘汰掉。記得去年冬天,古戛納狼群在猛犸崖附近把一頭正在冬眠的狗熊從一個山洞裡引誘出來,十幾匹飢餓的大公狼和憤怒的狗熊在洞外雪地裡激烈周旋,大公狼甩甩躲過了熊掌的拍擊,扭動狼腰剛要從狗熊的胯下溜走,不幸踩在一塊薄冰上,吱溜,滑了一跤,急紅了眼的狗熊趁機一屁股坐在甩甩身上。狗熊的屁股又大又沉像磨盤,坐在對手身上用屁股慢磨細碾是狗熊克敵制勝的獨特手段。而狼是銅頭鐵腿麻桿腰,狗熊的屁股恰恰坐在甩甩的腰上,甩甩慘嗥一聲,腰椎被坐斷了。雖然狼群最後還是吃掉了那頭蠢笨的狗熊,但甩甩的腰耷在地上,只能像蝸牛那樣慢慢地爬動。狼群不可能為了甩甩而停止在森林裡遊蕩覓食的。半個月後,狼群又經過那片雪地,甩甩早就變成一具骨骸,幾隻飢餓的禿鷹還在天空盤旋。
甩甩的結局還不算是最悲慘的。也是在一個風雪瀰漫的冬天,被飢餓嚴重困擾的古戛納狼群鋌而走險去襲擊日曲卡山腳下小村莊裡的一個馬廄,馬肉沒吃著,那匹名叫駝峰的母狼肚子被子彈洞穿,逃出危險地域後,駝峰的腸子拖出好幾米長,趴在雪地上再也起不來了。餓綠了眼的狼群受到駝峰漫流在外的腸子那股甜美的血腥味的刺激,突然一擁而上,眨眼間就把駝峰撕成碎片。
灰滿現在想的是,自己會怎麼個死法,是甩甩第二?還是駝峰第二?
古戛納狼群就在離灰滿幾十米遠的馬鞍形山窪地裡分食著那頭該死的野豬。山窪一片紅光,分不清是豬血還是夕陽。幾叢衰草,幾片殘雪,早春的日曲卡山麓,荒涼而寒冷。狼群已經兩天沒覓到食物,無論大狼小狼公狼母狼都飢腸轆轆,誰肯放過眼前這頓美味可口的野豬肉?以死野豬為軸心,圍著四、五十匹狼,你搶我奪,不時傳來爭食的嗥叫。
很快,山窪的雪地裡只剩下一副被肢解開了的奇形怪狀的野豬殘骸。
狼們吃飽了,三三兩兩朝灰滿躺臥的雪坑溜躂過來。灰滿朝狼群瞄了一眼,每一匹狼的肚子都脹鼓鼓的,有的打著飽嗝,有的甜著嘴角的血絲,顯得心滿意足。它鬆了口氣,看來自己不會成為駝峰第二了。狼雖然還保留著同類相食的陋習,但這種慘不忍睹的事一般都是在餓得眼睛發綠喪失理智的時候才會發生;只要胃囊裡還有內容,狼對同伴的肉就引不起食慾。
狼群散落在灰滿四周的樹底下和草叢裡,有的蹲坐,有的躺臥;沒有奔跑,沒有喧鬧,也沒有嗥叫,安安靜靜,似乎在等待什麼。
灰滿心裡很明白,狼群是在等待新狼酋的產生。它報廢了,站不起來了,當然也就不再是狼酋。狼是社會性群居動物,不能沒有首領,不然就會變成一盤散沙。
好幾匹成年大公狼的眼睛閃閃發亮,比餓著肚皮在雪地裡瞧見了小羊羔還要興奮。人類把費盡心機往上爬的傢伙比喻為野心狼,並非憑空栽贓誣陷。狼群中經常爆發為爭奪地位而戰的血腥撕咬,可以這麼說,所有的公狼都是社會地位的角逐者。灰滿知道,此時此地覬覦狼酋高位的大有狼在。
灰滿躺臥的淺淺的雪坑旁,有一座隆起如龜甲的雪包。登高是權力的像征,按照古戛納狼群的行為規範,一匹大公狼只要跳上雪包傲視眾狼,長嗥三聲,沒有誰撲上來爭搶,就算是新狼酋了。
豁嘴寶鼎朝像征著狼酋高位的雪包躍了兩步,突然猛地剎住腳,扭頭跑回樹林,似乎撞著了一堵無形的牆;跛腳哈斗圍著雪包繞了小半圈,也一甩狼尾返回原先的位置,似乎雪包背後有一支獵槍正瞄準它;骷髏庫庫一口氣躥上雪包,在頂上才逗留了幾秒鐘,不見誰來攆它,卻連滾帶爬地撤了下來,似乎上面太陡太滑站立不穩。還有幾匹大公狼你瞧著我我瞪著你,忸忸怩怩的似乎不好意思跳出來逞能。
這些傢伙怎麼變得謙虛起來了?不,謙虛這兩個字在狼的生存詞典裡是永遠找不到的。灰滿當過半年狼酋,對手下的臣民瞭如指掌,這些傢伙之所以在做夢也垂涎三尺的狼酋高位面前踟躕不前,唯一的原因是害怕肉陀。
內陀是古戛納狼群中出類拔萃的大公狼,上半身毛色焦黑如炭,下半身毛色潔白如雪,集黑夜恐怖與冰雪冷酷於一身。這傢伙肩胛上長著鵝蛋大小一塊疙瘩肉,活像瘤牛隆起的鬐甲,這一生理特徵使它得了肉陀這麼個奇怪的名字。它身坯比普通草狼要高出半個肩胛,壯實整整一圈,同灰滿不差上下。灰滿和肉陀同年出生,各有各的絕活。灰滿善撲,曾從幾丈高的山崖上撲倒過一頭藏在絕壁間的岩羊;內陀善咬,曾一口咬斷正在疾跑中的公鹿的喉管。老狼酋波波還在世時,它灰滿和肉陀就是古戛納狼群中並駕齊驅平分秋色的雙傑。個體雄性之間社會地位越接近其緊張度就越高,它灰滿和肉陀當然也就不可能和睦相處,都恨不得一口把對方吞了,因有狼酋波波管束,誰也沒敢輕舉妄動。波波一死,惡鬥立即開始。誰都想自己去填補波波留下的狼酋空缺,誰都想把對方踩到腳底下。好險哪,灰滿雖然體格、膽魄和爭奪高位的意志都不亞於肉陀,但那時它已經斷了一隻前爪,撲咬起來到底受點影響,在肉陀凌厲的攻勢下,差點就被咬翻了。它和肉陀在古戛納河西岸邊展開了惡鬥,那段河岸的地勢特別險峻,沒有平緩的金沙灘,而是怪石陡立,水流湍急。它腿彎和脖子已被咬傷,流著血,在河岸的怪石間且戰且退,眼看做狼酋的美夢就要破碎,突然,發生了意外,肉陀取勝心切,窮凶極惡連續撲咬,最後一下沒撲准,踩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圓石上,咕咚一聲滑進河去。狼不是兩棲動物,狼是陸上猛獸,不諳水性不善泅泳;河水又深又急,水面還漩著渦紋;肉陀在水裡吃力地划動四肢,企圖爬上岸來。灰滿才不是那種會給對手以喘息機會的大傻瓜。兩雄相鬥,沒有君子,它趕到肉陀企圖登岸的地方,以逸待勞地守著,等到肉陀嘴爪並用好不容易上半個身體攀上岸來,它照著那只水淋淋的狼頭毫不客氣地就是一口。肉陀立足未穩,為了躲過致命的噬咬,不得不鬆開爪子跌回河裡去。形勢發生了戲劇性的逆轉,它灰滿佔盡上風,輕鬆得就跟玩兒似的。肉陀在河裡泡了三五回,野心泡濕了,傲骨泡酥了,威風泡沒了,灌了一肚子涼水再也沒有胃口來爭勇鬥狠了,終於像條死狗似的趴在河邊的一塊卵石上,嗚呵嗚呵朝它發出求饒的哀嗥可以這麼說,半年前在古戛納河西岸那場狼酋高位的爭鬥中,灰滿能贏肉陀,起碼有一半屬於僥倖。現在它報廢了,狼心一桿稈,誰心裡都清楚,這狼酋高位非肉陀莫屬。
肉陀就在灰滿正面十多步遠的一叢枯萎的牛蒡裡,後肢盤攏蹲坐著,一會兒舔舔前爪,一會兒梳梳腹毛,神情閒適安詳。這傢伙刁鑽得很,肯定在心裡頭仔細掂量過了,古戛納狼群中沒有一匹大公狼是它的對手,料定誰也不敢跳出來同它爭搶狼酋位置,所以才從容不迫,一點也不著急。
半隻太陽沉落到日曲卡雪峰背後了,肉陀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在眾狼迎候的眼光中,邁動輕盈的步子躥上雪包,仰天長嗥三聲。噢--噢--噢--聲音尖厲高亢,具有很強的穿透力,久久在山谷迴盪。
狼們一個賽一個地發出嗥叫,歡呼新狼酋的產生。有好幾匹母狼攜帶著狼崽登上了雪包,謙恭地舔肉陀的體毛,表達自己對新狼酋的心悅誠服。這傢伙不費吹灰之力就當上了狼酋,白撿了個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