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希豪生男爵的自述

    根據歷代旅行家的記述,去德意志北部、波蘭,庫爾蘭以及利夫蘭等地區的道路,要比上節婦廟的途程,更為崎嶇難行,可是我卻很有把握:斷定一人隆冬季節,那兒準被冰天雪地裝點成平坦的大道,就無需沿途的各州當局為了造福人民,再行廉費巨款了。我就選定這個時光,離開了自己的故鄉,到俄羅斯旅行去。

    我是騎著馬去的,一般來說,只要騎馬的人和馬匹都過得硬,這便是最舒服不過的旅行方式了。因為,我這樣一來,就不會在途中碰到德意志的任何郵政局長對我彬彬有禮地提出要求,最好為他辦理某件事務;也不會遇見他的貪杯的下屬,將我拖進每家酒鋪子裡。唯獨我身上的衣服十分單薄,因此越是向東北方向前進,越難以忍受。

    這時,在這陰霾密佈的天宇下,大地顯得一片荒涼,人們可以理解,我那位可憐的老夥計,心頭一定是挺不好受的!它躺在波蘭荒無人煙的牧地上,勁峭的東北風席捲而來,它卻裸露著身子,連一點遮蓋的東西都沒有,也無人憐憫,正冷得瑟瑟發抖。

    我對這可憐的牲畜,向來是愛護備至的。寧肯讓自己的身體和內臟凍壞,也要脫下身上那件旅行用的大氅,給它披上。這時,天空裡卻響起了一個聲音,它對我這側隱之心極為讚賞,只聽它說:

    「讓它去吧,我的孩子,

    你好心是會有好報的!」

    我也不加理會,繼續催馬上路,直走到黑夜的帷幕在我四周徐徐降落。我看不到一個村莊,也聽不見一絲聲息。大地沉睡在一片雪海之中,我根本辨不清楚,哪兒是大道,哪兒是小徑。

    走得人困馬乏之後,我只好從馬上跳下來,隨手將自己的馬匹,拴在雪地裡一個像樹樁般豎著的尖形東西上。我為了安全起見,把雙槍挾在腋下,在相隔不遠的雪地上,倒頭躺下,睡得好熟,等我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了。但是,當我發覺自己睡在一個村教堂的園子裡時,心頭好不驚慌!起先我連馬匹的影蹤也沒見到,然而在這瞬間,卻聽得它在我的頭頂上空連聲長嘶。我抬頭一望,見它被綁在教堂鐘樓的風標上,顛倒掛著。我這才恍然大悟,知道了我目前的處境!原來是昨夜的大雪,把整個村子給埋了起來;過後天氣驟暖,積雪慢慢融化,我在睡夢裡悄悄地降落到地面上;至於在那黑夜的雪地裡,我把它當作小樹樁的那個勞什子,在那上面還拴著我的馬兒,卻原來是鐘樓上的十字架,也可能是風標。

    我二話不說,隨即舉起火槍,打斷了馬的籠頭,然後又高高興興地跨上馬匹,繼續我的旅行。

    從這兒啟程,直到俄羅斯境內,我都是一帆風順的,然而俄羅斯人在冬季旅行,已經不時興騎馬了。根據我的一貫原則「隨鄉入俗」辦事,我就在那兒添置了一架小小的雪橇,套上我那獨一無二的馬匹,欣欣然向聖彼得堡進發了。

    如今我卻再也記不清楚了,我當時在愛沙尼亞境內呢,還是踏上瑛格曼蘭地界,然而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倒是自己廁身在一座陰森森的林子裡,只見一頭可怕的凶狼,由於天氣寒冷,餓得發慌,很想飽啖一頓,所以風馳電掣般地追蹤而來。我說什麼也甩不掉它,眼看就要給它攆上了。我連考慮也來不及,急忙將身子向雪橇上平躺下去,而那匹馬呢,我只好讓它單獨去應付一下,但願有個兩全其美的結果!

    事態的發展,完全不出我之所料,儘管我是不希望有這樣的結局的:那頭狼根本不把我這瘦小的身軀放在眼裡,它四足一蹬,竄過了我的身子,向馬兒瘋狂地撲了過去,先是抓碎一層表皮,然後把那可憐畜生的整個臀部,一下子全都吞到了肚裡,那畜生又是恐懼又是痛苦,拚命地奔跑。我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地活得了性命,然後悄悄地抬起頭來,心驚肉跳地向前邊一看,只見那頭狼正在步步進逼,吞噬著馬的內臟。等它恰好把身子鑽到了馬肚裡,我就以我獨特的敏捷,掄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抽打它的皮子。它蒙在馬肚內,遭到這種突如其來的襲擊,險些把魂靈都嚇出了竅;它只好竭盡全力地向前奔去,而那馬的屍骸,這時卻好地一下,倒向路旁去了,看哪!目前在我的車轅下,那頭狼,竟當上馬的替身了。為了報仇雪恨,我的鞭子不停地抽打,我以流星般的速度直抵聖彼得堡,路上既順利又安全,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想不到圍觀的群眾,臉上竟一點也沒有驚詫的表情。

    我的先生們,我決不會光是嘮叨那些俄羅斯國家的豪華首府,以及她的憲法、藝術、科學和當地的名勝古跡等等,使你們感到無聊,我更不會向你們縱談社會上種種招搖撞騙的行徑和饒有興味的冒險故事,儘管社會上的那班女主人公,經常用燒酒來款待她的客人。相反,我要使你們的注意力,全都傾注在那些偉大而高貴的人物身上,也就是馬匹和獵犬身上,我在它們的眼中,始終是一位高尚的朋友;其次,要使你們注意到狐狸、狼和狗熊等那些動物,它們在俄羅斯境內,跟其他可供打獵的野獸一樣,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要來得多哩!最後,要使你們注意到一些娛樂團體、騎士演習以及英雄業績等情況,這些情況在那班貴族老爺的心目中,當然要比令人作嘔的希臘語啦,拉丁語啦,要比臭氣沖天的瑣屬小事,比如抹布、法國藝人的鬧劇以及理髮匠等等,更加合乎胃口。

    因為,在我應徵入伍的前夕,需要待上一個時期,所以我一連好幾個月,總是閒閒散散,自由自在,跟世界上最最高貴的容克混在一起,沒晝沒夜地揮霍金錢。有不少個夜晚,我是在牌桌上度過的,而有更多的夜晚,則是沉醉於酒杯的丁當聲中。由於俄羅斯的氣候寒冷,再加民族的習尚不同,燒酒在社交場合上的消耗量,大大超過我們這個省吃儉用的德意志國家;因此我不時在那兒見到一些人,他們擁有高尚的喝酒藝術,真不愧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不過,要是遇到一個灰鬍子、紫臉孔的將軍,他們就相形見絀了,那位將軍喜歡在公開的場合,跟我們一起飲酒。據說他自從跟土耳其打仗以後,便丟失了前半個腦蓋骨,所以每逢陌生人在座,這位老先生總是以最有禮貌的誠懇態度,表示他在餐桌上用飯,務必把帽子戴得嚴嚴實實的,他在吃東西時,常常一口氣喝掉幾瓶燒酒,然後按照慣例,再喝一瓶米制燒酒,作為結束,或者為了應酬,他也會開懷暢飲,喝個沒完沒了;但是,我們從來沒見到他喝醉過。這件事說來你們是不會相信的。我的先生們,那只好請你們原諒了;這件事在起先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直到後來,我在無意中找到了一把鑰匙,這才使我疑團頓釋,瞭然於胸。那位將軍喜歡時不時地掀掀自己的那頂帽子。他這樣做,我是經常看到的,也認為無可厚非。當然嘍,那無非是他感到額上暖和了些,多半是讓他的腦袋透透氣罷了。然而,我終究發覺,在他脫帽的同時,卻連固定在帽上當前腦蓋使用的那塊銀板,也給他一塊掀了起來,而且還見到他喝下肚裡去的那些燒酒,竟化作了一團煙霧,像一朵輕雲,正在冉冉上升。這一下那謎底可揭穿啦!我便把這件事告訴了幾位好朋友,在我講的時候,恰巧是個晚上,我就自告奮勇,要通過實地試驗,來證實我並非信口雌黃。於是,我拿了煙斗,走到那將軍的身後,等他剛把帽子戴上,就用張紙片把那縷煙霧點燃了,嘿,我們見到了一片又新奇又美麗的景象!就在這剎那間,我們英雄頭頂上的那股雲柱,立即變成一道火焰,而浮游在他帽後發間的那部分煙霧,卻化作了一團螢光,發出無比華美的藍色火花,那比任何一位高潔聖者頭上的光圈都要壯麗美觀!我這試驗是瞞不過那位將軍的;不過他並沒有半點惱怒的意思,卻反而慫恿我們,不妨再行試驗,好讓他的儀表,顯得格外莊嚴。

    這些有趣的場合,真是比比皆是,我對此也就毫不介意,因為我還想給你們講些內容各殊的狩獵故事,我認為,那些故事才是稀奇古怪而又妙趣橫生。你們不難想像,我的先生們,我的天賦是很高的,而跟我打交道的那些夥伴,也是精明強幹的,而且廣闊的林區,恰恰又是他們的活動天地。從我來說,林區的確為我提供了四時不同的旖旎風光,同時從中狩獵,我每次都獲得了大量的獵物,正因為如此,我往往會沉浸在這些樂不可支的回憶之中。

    一天早晨,我從臥室的窗戶裡,望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大池塘,裡面擠滿了野鴨子。我連忙從屋角里取了火槍,縱身跳到樓梯下,由於手腳過於忙亂,一不小心,竟把臉孔撞在門框上。嘿,眼前立即金星直冒!但是,我的時間是一刻也不容耽誤的。我馬上進行射擊,然而,才把火槍對準目標,我卻發覺因為剛才的猛烈一撞,連槍柱上的那顆燧石,也給震掉了,心頭頓時感到莫大的懊喪。我該怎麼辦呢?在這緊要關頭,是時不我待的。幸而我忽然想到剛從我眼裡冒出來的那玩意。於是,我立即卸去槍上的引火盤,把火槍瞄準了那野鴨,又捏緊了拳頭,放在一隻眼睛的前邊。隨著狠狠的一拳,金星重又四下進濺,槍聲卻也響了起來。我這一槍,竟打下了五對野鴨,四隻紅頸鳥和三兩隻水雞。英雄的行為往往誕生在隨機應變之中。士兵和海員能夠死裡逃生,多半是依靠了它,而獵人之所以運氣亨通,也得歸功於它。

    有一次,我去打獵,只見湖裡有好幾十隻野鴨,它們忽近忽遠,游得很散,所以很難通過這麼一槍,就把它們一古腦兒都打下來;而且事不湊巧,槍栓裡只存下了最後一發子彈了。但是,我卻巴望把它們統統弄到手中,因為就在最近幾天,我要做個東道主,招待一大幫子至親好友吃飯。

    這時,我忽然想起,在我獵裝的口袋裡,還留著一小塊豬油,那是我隨身攜帶的口糧。我拿這塊豬油,縛在一根很長的牽狗索上,又把這根索子拉了拉直,唔,至少把它拉成有本來的四倍那麼長短。我於是躲在岸邊的蘆葦叢中,將塊豬油扔了出去,只見一隻最近的鴨子,飢不擇食地向我這邊游來,一口將豬油吞到了肚裡,我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轉眼間,其他的鴨子,跟著這第一隻接踵而至,而縛在索子上的那塊滑溜溜的豬油,根本沒有被消化掉,很快就從鴨子的屁股裡滑了出來,卻又給第二隻吞到了肚裡,這樣一隻接著一隻。不久,這塊豬油在所有的鴨子肚內作了一次特殊的旅行,卻依舊縛在那根索子上。而那些鴨子卻好比線上的明珠,統統被串了起來。我欣喜若狂,把它們拖到了岸上,又把那索子往自己的肩上身上繞了六道之多,然後踏上了歸途。我回家還有好一段路程,而這一大堆鴨子,對我說來,簡直變成了一個不堪負擔的累贅,所以說,雖是滿載而歸,卻也苦惱非凡。但是,在我身上卻出現了一樁怪事,把我從困境中立時解脫了出來。本來嘛,這些鴨子都是鮮蹦活跳的,在它們驚魂稍定,略事休息以後,就開始撲扇有力的翅膀,馬上把我帶入了九霄雲外。

    要是他人,眼下就會變得一籌莫展。唯獨我卻能夠根據當時的情況,因勢利導,為我所用:我划動著自己的衣服下擺,朝著我居住的地方,騰雲駕霧而去。片刻之間,已抵達我住房的上空,為了平安無事地降落到地面上,我便把鴨子的腦袋,一隻隻地折了下來,這樣一來,我就又平穩又緩慢地通過我家的煙囪,掉到廚房的灶肚裡,運氣真好,那兒沒有起火,所以我的廚子沒有受到絲毫驚恐和惶懼。

    有一次,情況也跟上次一樣,我曾獵得了一串松雞。當時,我出得門來,打算把那管新獵槍試驗一下,但沒想到,我僅存的霰彈,已經用個精光,而這時打我的腳邊恰恰掠過一群松雞。最好弄它幾隻佐佐晚餐!這種願望不禁使我急中生智,我的先生們,你們今後如要應急,我敢斷言,我這方法,你們大可試得。我見那群松雞在某處剛一停落,便馬上把武器裡的火藥裝好,手頭沒有霰彈,好在我手腳利落,連忙安上一根頂端削得尖尖的鐵扦子,然後向著松雞一步一步走去,它們正要振翅飛去,我就緊扣槍機,真看得我高興萬分,誰知我那根鐵扦子,一下子就串上了七隻松雞,然後緩緩地掉落在不遠的地方,事情也真叫人驚詫不置,它們怎麼轉瞬間就一起串上了鐵扦呢!我不是說過嗎?人生在世,要會動腦筋想辦法。

    另一次,我在俄羅斯一座景色宜人的林子裡,不意撞見了一頭漂亮非凡的黑狐狸。它那身珍貴的毛皮,如果給槍彈霰彈打穿了個洞,那未免大可惜了。賴內克先生這時緊挨著樹站停了身子。我立即讓子彈退出槍膛,在裡面放上一枚結實的木釘,藥線點著後,打得也真有本領,我這一槍,馬上就把它的尾巴牢固地釘在樹上。然後我從從容容地走到它的跟前,抽出獵刀,在它的臉上劃了個十字,回手抓起鞭子,把它從那張漂亮的毛皮裡打得逃了出來,喔,這種有獨到之處的鞭打技巧,看來是件真正的樂事和曠世的奇跡。

    偶然和運氣往往可以彌補某些不足之處。關於這一點,我沒有多久,就遇到了一個具體的例子。我進入密密的樹林,望見一頭小的公野豬和一頭母野豬,它們一前一後迎面走來。我的子彈卻沒有命中。小公豬不管三七二十一,逕自往前邊走了,老母豬駐步不前,一動也不動,宛如被打牢在地面上似的。我走近那音生一看,卻發覺它是一頭瞎眼的母豬,它本來」咬住了那小公豬的尾巴,小公豬為了盡孩子的孝道,只好陪著母親一塊行走。我那發子彈恰巧從它倆當中穿過,打斷了那根牽引的玩藝兒,所以老母豬依舊咬著那尾巴的梢端,這時,它缺少引路開道的兒子,只好裹足不前了。我於是湊個現成,走去抓住了小豬留下的那段尾巴,不費吹灰之力,牽著那失助的老母豬口到家裡去了。

    遇到母野豬,已是十分令人害怕,要是公野豬的話,那就更加凶暴,更加危險了。從前,我在林子裡也曾遇見過一頭,真是倒霉,我當時既沒有力量向它進攻,也沒有本領保衛自己。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還算機靈,將身子躲到樹後,那頭怒不可遏的野獸,卻用盡乎生之力,從旁邊向我直撲過來。但是,它非但沒有碰到我一根毫毛,卻把副牙齒深深地嵌到了樹裡,使它一時無法馬上拔出來,更無法重新向我襲擊。哈哈哈!我心想,這一下我可把你逮住啦!我二話不說,隨即揀來一塊石頭,著著實實在上面捶了幾下,將它的牙齒敲得更深,使它永遠也拔不出來。這樣一來,它只好乖乖地等著,直到我 從鄰近的村子裡。拿了手推車和麻繩來,把它生擒活捉回去。這件事幹得真出色!

    我的先生們,聖·霍佩格斯是獵人和射手的神聖的保護神,關於他的聖跡,毫無疑問,你們所聽到的,不會少於他在林子裡遇見的那頭美麗的公鹿,那頭公鹿在它的一對枝角中間,還豎著一個聖潔的十字架。多少年來,我和幾位要好的朋友,一直供奉著聖·霍佩托斯的圖像,而且我們在廟宇裡,見到那公鹿的畫像,又在聖·霍佩托斯麾下騎士們的紋章上,見到那公鹿的繡像,這又何止千百遍哩!所以說,憑我的榮譽和良心而言,我,這個正正派派的獵人,也很難弄得清楚,這種戴著十字架的公鹿,到底是在中古時候就已問世,還是直到今天才出現的。但是,最最理想的,還是請你們聽聽我親眼目睹的事情吧。有一次,我才把自己的鉛彈全部用光,不料卻碰上一頭全世界最神氣的公鹿。它瞧著我的眼睛,一副若無其事的派頭,彷彿它肚裡早已有數,我是囊托空空。這時,我在獵槍裡裝好火藥,又加上滿滿的一把櫻桃核,至於櫻桃肉,由於我眼明手快,早被剝得乾乾淨淨。我把一槍膛的東西統統打了出去,正好擊中在它那對枝角間的額上。這一槍固然打得它有些暈頭轉向——它腳步踉蹌——然而,終於飛也似地逃跑了。一兩年後,我又來到這座林子裡行獵;你們看,前面出現了一頭斑斕絢麗的公鹿,鹿角間還有一枝十隻來高的櫻桃樹,長得卻十分茁壯。我立刻想起了上次的冒險行徑;我卻早把這頭公鹿看作是自己的合法財產,因此一槍就把它打倒在地,這樣,我不僅馬上就有烤肉吃,而且還有櫻桃汁喝;因為滿樹掛著纍纍的果實,如此鮮美的果實,打我有生以來還從未嘗過哩!誰能夠坦率地說,真的沒有一位熱情而高潔的獵人,一位對狩獵頗有興趣的修道院長或主教,他不會通過我這種方式方法,一槍把那枚十字架,不偏不倚地射在聖·霍佩托斯鹿的枝角間呢?歷來,這些先生之所以聞名於世,就是因為他們有膽識,敢於為帶角的公鹿栽上這枚十字架,而且還有部分的影響一直流傳至今哩!再說,一個有英雄氣概的獵人,如果遇到困難,哪怕有性命出入,他也等閒視之,他,總是先干了再說,就是放棄今後任何飛黃騰達的機會,他也在所不惜。這樣的情況,我曾試過好幾回,卻感到甘之如飴。

    譬如說吧,對下述的狀況,你們會有什麼意見呢?有一次,天空晴朗,我隨身攜帶了火藥,在波蘭的一座林子裡漫遊。正要回家的當口,迎面卻走來了一頭非常可怕的狗熊,它張開血盆大口,妄想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有點心慌,翻遍了我所有的口袋,再找不到一點火藥和鉛彈。除兩顆在萬不得已才使用的燧石,旁的什麼也沒有。我就拿出其中的一顆,對準猛獸張開的嘴巴用力一扔,正好扔進了它的咽喉。也許感到渾身有點不舒服吧,這隻狗熊把身子掉轉過來,於是,我又一甩手,將另一顆向它的肛門扔去。事情也真是巧,手腳又乾淨利落!這顆燧石進入肛門後,卻跟早先在肚裡的那顆撞個正著,火,馬上著了起來,隨著一聲巨響,那狗熊被炸得血肉橫飛!人們說,第一顆使用得這樣的得心應手,而更驚險的,卻是要讓那第二顆正好碰在一起,這樣,顯然把那位粗暴的學者兼哲學家,一下子就炸到了半空裡——儘管我這回死裡逃生,安然無恙,不過,類似這樣的花招,今後我是決不想再度使用的,而且手頭沒有其他的防身武器,就別去找狗熊的麻煩。

    但是,我的時運不是挺順利的,當我在那些最殘暴最危險的猛獸面前,自己顯得無能為力的時候,它們卻偏偏向我突然襲擊,彷彿通過它們的本能,已經猜透了我手無寸鐵似的。記得有一次,我為了把塊燧石磨得更銳利些,剛剛從獵槍上把它旋了下來,誰知一頭大得怕人的狗熊,卻從我對面蹣跚地走來。這時候,我唯一能夠辦到的,就是盡快地逃到一棵樹上去,以求保全自己的生命。可是,不幸得很,由於只顧往上爬去,不慎把我剛才用過的那把小刀,一下子掉到了樹下,這時,我手頭沒有任何傢伙可以用來旋上那個螺絲,而且要旋上那個螺絲,又是十分困難的。那頭熊卻依舊站在樹下,我隨時都會遭到它跟蹤追跡的危險。根據我以往的經驗,這時可把我的眼睛打出火來,但我對此卻又不屑一干,因為從我來說,過去很少考慮種種不利的因素,所以每來這麼一次,總是將自己的眼睛打得好痛,直到今天,隱痛還未完全消除。我用渴望的眼光,望著筆直插在雪地上的那把小刀;但是,光有這種渴望的眼光,卻絲毫無助於我的大事!我終於想出了個辦法,真是妙不可言,也是我福至心靈!我摸準了小刀把柄的那個方向,然後以射線的形式,尿出了一泡小便,大凡人們受到極度的驚嚇,小便的儲藏量也變得相當充裕。天氣也剛剛冷得可以,我那液體的射線,立即滴水成冰,不用轉眼工夫,在我小刀的柄上,卻長出了一道冰凌,一直伸展到最低的樹丫上。我便握住了那長出來的刀柄,將我的小刀提了上來,這雖然易如反掌,卻也需要謹慎小心。我才用時小刀把燧石旋上,那熊先生已經爬上樹來。說真的,我想人為了恰如其分地掌握時間,也必須要像熊那樣的聰明,我便用一顆表示歡迎的子彈,奉送我們這位棕熊師傅,好使這位棕熊師傅,永遠忘掉它的爬樹本領。

    另一次,簡直沒想到,一頭惡狼竟把我逼得走投無路,我只好從自己的本能出發,一拳打進了它張開的嘴巴。為了自身的安全,我把拳頭越伸越進,幾乎使我的胳膊一直伸到了肩胛的地方。但是,這時該怎麼辦才好呢?絕對不能說,我在這種孤立無助的情況下,卻反而感到愜意。我所想到的只是,目前正在跟狼對峙!我們眼睛看著眼睛,彼此都是惡狠狠的。要是我把胳膊縮回來,那猛獸準會瘋狂地向我撲來;從它怒火燃燒的眼睛裡,我一點不差地看到了這一層。不久,我抓住了它的五臟六腑,像翻手套那樣,把它外面的身子翻到了裡面,然後把它扔在地上,讓它在那兒躺著。

    至於這種絕招,是萬萬不能用在一條瘋狗身上的,這條瘋狗後來不久,在聖彼得堡的一條小巷裡與我不期而遇。我想,跑吧,我是搞不過它的!為了跑得很有體面,我把身上那件外衣一扔,自己則飛快地躲進了家裡。事後,喚來了我的僕人,去把那件外衣揀了回來,並跟其他的衣服一起放在壁櫥裡。第二天,聽得我的約翰尼斯大聲狂喊:「我的上帝,男爵先生,您的外衣發瘋啦!」我可吃驚不小。

    我忙不迭地跳到他的身邊,發覺所有的衣服,全被那上衣撕得粉碎。那傢伙周詳地告訴我說,上衣發瘋了。我還親自走上前去,它正撲到一件十分精緻的新禮服上,簡直沒有一點憐憫心,沒頭沒腦在那兒亂咬。

    在上述的所有事件中,我的先生們,我雖說運氣都是很好的,但是,每次在千鈞一髮之際,能夠化險為夷,這多半還得依靠偶然性,而這偶然性之所以能夠得逞,關鍵還在於我的勇敢和智慧。如果兩者兼而有之,誰都知道,那他穩能當上一個幸福的獵人、海員和士兵。但是,如果有一位獵人、海軍司令和將軍,他性情冒失,又容易屢犯錯誤,那麼除了隨處依靠這種偶然性,依靠他自己的命運之外,還得很好考慮一些立見功效的辦法,和配備一些馬到成功的工具才好。我呢,就沒有這些可指摘的地方,因為我一直是名揚四海的,這不僅由於我的馬匹、獵犬和槍支都是最高級的,而且由於我對這一切事情都有一套與眾不同的本領,所以不是我吹牛,只要在森林裡、牧場上以及田野間,一提及我的名字,大家全都有很多的回憶。我雖然不像耽於豢養犬馬、耽於行獵的那些貴族,終日為我的馬廄、狗窩以及槍械庫忙忙碌碌;但我卻也喜歡自己的那兩頭狗兒,它們為我做事,真是赤膽忠心,使我永遠也忘不了它們,趁今天這個機會,讓我談這麼一二件小事吧。其中有一頭是豬犬,它不知道疲勞,警惕性很高,幹事小心謹慎,因此只要任何人看上它一眼,我不免會產生嫉妒。不管白晝和黑夜,我隨時可使喚它:到了夜晚,我點了盞燈籠,掛在它的尾巴上,我就能夠稱心如意地行獵,而且比白日還要順利。

    從前——那是在我新婚後不久——我的妻子興致很好,定要出外打獵去。我策馬先行,做些探索工作,沒有多久,我的獵犬已經獵得了好幾百隻松雞。我等了我妻子好久好久,她分明同我的少尉侍從,我的馬伕等人,跟在我後邊來的嘛,但我至今沒見到她的影蹤,也沒聽到她的聲息。我終於等得不耐煩了,便從原路踅了回去,還未走到一半的地方,耳畔卻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抽泣聲。聽起來它好像就在眼前;然而到處也瞧不見一個人影。我縱身下馬,把耳朵貼在地面上,我不僅聽得從地下發出來的悲悲切切的飲泣,而且馬上明白過來,這就是我妻子、少尉侍從和馬伕的聲音。我便回頭一看,發現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礦井的入口處,我這才恍然大悟,遺憾得很,原來我那苦命的妻子及其侍從等人,就是從那兒掉進去的。我風馳般地奔到就近的村子裡,把些礦工喚了來,他們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搞得精疲力竭,方才把那些不幸的人,從九十來克拉夫特深的礦井裡營救出來。第一個挖出來的是馬伕,然後是他的馬,繼而是少尉侍從及其馬匹,最後才是我的妻子和她那匹土耳其馬。總的說來,這件事故使人感到最奇怪的是一人和馬匹雖然掉進了深坑,除去一些零星物件,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失,然而比較嚴重的,倒是他們遭到一場難以形容的驚嚇和苦難。現在,你們不難想像,這次行獵只好暫時告一段落了,而據我的猜想,你們因為只顧聽我娓娓講述,早把我那頭獵犬給忘了,從而也不對我加以抱怨,說我怎麼把它也疏漏了呢!由於公事纏身,我第二天一早就出門去了,一直經過了十四天,方才回到家裡。我到家已有好幾個鐘點了,卻始終沒見到我的狄安娜,心裡不禁懊惱得很。家裡沒人關心它,卻以為它是跟著我一起走的,眼下找不到它,使我極度悲傷。我終於想起來啦:那狗兒也許依舊耽在那松雞的所在吧?希望和擔心驅使我腳不停地向那兒趕去,瞧啊!我真有說不出的一團高興,那狗果然還站在十四天前我把它遺忘的那個地方。「啵,」我才喚了這麼一聲,它就一骨碌爬了起來,我又打了一槍,二十五隻松雞立即歸我所有。但是,那可憐的畜生面對著我,連爬也爬不過來,它疲憊已極,又餓得發慌。為了把它帶回家去,我就將它放在我的馬上,你們很容易想到,儘管我坐得很不舒服,心頭卻是樂滋滋的。經過幾天精心調養,它又如過去那樣,變得又神氣又活潑,過了幾個星期,它幫我解決了一個疑難問題,要沒有它助我一臂之力,我怕一輩子也猜不透的。

    事情是這樣的,我追蹤一頭兔子,已經整整兩天了。我的狗老是把它引到我的前邊來,我卻始終無法很好射擊。著了出法嗎?我向來是不相信這一套的,再大的世面我也見過,唯獨在這兒,彷彿我的五官已經不管用了。但是,那兔子畢竟走近過來,跑進了我的射程。誰知它跌倒在地上,你們可知道,我這時發現了什麼新花樣?原來我那兔子,它身子底下當然有四條腿,而在它的背上,卻還有四條腿。下面那兩雙跑累了,它就像個俯泳仰泳都能掌握自如的游泳健兒那樣,就地這麼打了個滾,又用新的那兩雙,重新飛快地跑起來。即使在後來,我也從沒發現過這種類型的兔子,要不是我那狗兒有這樣非凡的天才,我也休想把它逮住。既然這條獵犬的才具,遠遠凌駕於它整個祖輩之上,我就不得不考慮,用「舉世無雙」這個激號賜給它,而能夠與它爭奪這份榮譽的,也只有我昔日豢養過的那頭「追風」了。說起「追風」這頭小畜生,受人注目的,並非是它的外貌,卻是跑時的那種速度。先生們一旦見到了它,一定會歎為觀止的,而且對我這樣喜歡它,經常與它一起出外行獵,也就不會感到奇怪。它跑時快得出奇,為我執行任務,不管次數多頻繁,不管時間多長久,它那四條腿,自始至終緊緊地貼攏在肚皮底下,就是在它生命的最後階段,我還把它當作搜索獾狗用的獵犬,它為我擔任了這一項差使,一直干了好幾個年頭。

    從前,還有一頭母狗——順便帶一句,它也可算是一頭「追風」犬——它曾追捕過一隻在我鼻子底下逃生的兔子。我對這頭可憐的母狗,深負內疚,因為它當時正在懷孕,然而它速度之快,卻並不亞於平時。我騎著馬跟蹤而去,只是和它們還有相當的距離,我陡然聽得一陣犬吠,那好像有一群狗在叫似的,聲音卻又微弱又細小;我一時弄不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我走上前去一看,沒想到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原來,那隻兔子在逃的時候分娩了,我的母狗也正趕上下崽,而出世的幼兔數目,恰恰跟小狗相符。兔子們這時依舊在逃,那些狗兒不但追得很凶,而且統統把它們逮住了,這真是天性使然哪!從而,在行獵結束時,我轉眼多了六隻兔子和六隻小狗,然而,我在出門之前,身邊只有獨一無二的那頭獵犬。

    我一想到這頭超群絕倫的母狗,心頭喜不自勝,猶如想起了我分文未付而得到的那匹立陶宛良馬那樣。我到手那匹良馬,完全是出於偶然的,但卻給了我一個機緣,從我的騎馬絕招上,贏得了莫大的榮譽。事情是這樣的,有一次,我到立陶宛去,在波爾左勃夫斯基的華麗田莊裡做客,正跟那班太太們坐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裡品茗,老爺們都在下面的院子裡,鑒賞著才從牧馬場裡帶來的一匹良種小馬。忽然聽得有人呼救。我趕忙衝下樓梯,卻發覺那馬兒正在咆哮肆虐,狂放不羈,誰也不敢向它邁前一步,更不用說騎到它的背上去。這時,就是最勇敢的騎師,也只好站在旁邊,一籌莫展,張皇失措;當我霍地一下子跳到馬背上去的時候,驚恐和焦慮不禁一下子全都浮現在人們的臉上,那馬當時可嚇得魂不附體,再加我那出類拔萃的騎術,它立刻俯首帖耳,安靜下來。為了要在這班太太們面前顯一顯身手,以求打消她們一切不必要的顧慮,我便勒著那馬兒,穿過了一扇敞開的窗戶,進入茶室。我在茶室裡來來回回轉了好幾趟,跑的樣子各不相同,時而緩步,時而慢跑,時而又疾馳起來,跑到最後它竟然躍上了茶桌,步子雖小,卻婆娑有致,也訓練有素,逗得那班太太無不感到特別快慰。我那小馬的全部行動,伶巧到令人驚詫不置的地步,它既不打破一個茶壺,也不砸爛一隻杯子。太太們和伯爵本人因此給我以極大的恩典,他不拘禮節地提出懇求,要我收下那匹幼馬作為他的禮物,並希望我騎上了它,去投奔明尼希伯爵的麾下,在不日開始抗擊土耳其人的戰役中創建戰功。

    我認為,要用一件禮物來投我之好,那是很不容易的,特別是在我奔赴戰場的前夕,而我正要作為一個戰士,在這次戰役中經受初次考驗,它更是我取得豐功偉績的一個預兆。這匹馬,它是這樣的馴服和勇敢,這樣的性子暴烈——真是綿羊加布覬法爾——我有了它,我就會隨時想起一個英勇戰士的義務,及其應該建立的奇功殊勳,這些嘛,都是亞歷山大年輕時代在戰場上建樹過的。

    眾所周知,我們和其他的戰士一樣,戎馬倥傯,主要是為了挽回俄羅斯軍械的聲譽,因為彼得大帝在普魯特河一戰中,俄羅斯的軍械幾乎成信掃地。這一點我們在事後完全如願以償,雖然我們在我剛才提過的那位大元帥麾下,經過大小各種戰役,吃盡了千辛萬苦,但卻也感到天上的光榮。

    由於上級的謹小慎微,不准下屬對這些驚天動地的勝利業績大書而特書,一般說來,不管元帥們平日為人如何,那些赫赫的聲譽原應歸功於他們,但卻偏偏來個背道而馳,把這筆賬統統劃到了皇帝皇后的名下。說起他們這班人,鼻子可從未聞過火藥的味兒,他們何曾親臨戰場,除卻他們的御林軍,他們也從未見過排好陣勢的隊伍。

    我與敵人開展過多次大規模的戰爭,本應享受榮譽,不過我在這方面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要求。總的說來,我們有自己的責任感,雖然還有那麼一大批游手好閒的空頭政治家,他們對這責任感,想法是這樣的談薄,這樣的貧乏,但是作為一個愛國者,一個士兵,一句話,作為一個正派人,我們畢竟能夠說出好多有內容有意義的、並且是舉足輕重的心裡話。當時,我指揮著一個騎兵團,參加了各個戰役,我那特有的聰明和勇敢,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然而我不禁想到,我可以名正言順的,把這兒所取得的功績,為我自己以及我尚武的部下來樹碑立傳,當然,他們之所以會贏得勝利,攻佔城池,那也無非是我領導有方。

    有一次,我們把土耳其人一直攆到了奧恰庫夫城下,不料從前衛兵團那兒傳來了一股異乎尋常的熱氣。我心想,這也許是我那性子暴烈的立陶宛馬將我帶進了魔鬼的廚房。我跟前哨崗位距離較遠,卻見敵人隨著滾滾塵土,正向我這邊攻來,因為塵土障目,我很難捉摸出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數,他們的企圖又是什麼。隱身於敵人那樣的塵土之中,這本是種起碼的伎倆,然而,如果我是這樣的愚蠢,上級也不會派我出陣,來刺探敵人的軍情。因此,我就命令左右兩翼的保衛軍團紛紛散開,並全力以赴將地上的塵土揚了起來。我自己則潛入敵陣,以求摸清敵人的虛實。

    這下我可達到目的了;因為敵人站停腳頭,正要投入戰鬥,一看到我左右兩翼開始活動,心裡頓時害怕起來,以致陣腳大亂,潰不成軍。現在是我們英勇殺敵的時間啦!我們打得敵人落花流水,使他們遭到全面的慘敗,我們不僅攻開了他們的城堡,而且步步進逼,終於取得了出乎意外的勝利。

    因為我的立陶宛馬跑得太快了,我竟在追兵中名列前茅,卻見敵人這時好不乖巧,正打算從城堡的後門逃之夭夭,所以我認為最好在市場上逗留下來,吹響號角,集中部隊。但是,我的先生們,你們不妨想想,當我向四下掃視,卻見不到我兵團的一個號手和一個士兵,心裡可真吃驚不小。便尋思道,難道他們竄到了另外的大街上去了?否則又在幹什麼?我心想他們不會在太遠的地方,同時要不了多久,他們也會迎上前來的。我—面等待著,一面催動著連氣也喘不過來的立陶宛馬,來到市場上的一口井邊,讓它飲水。它狂飲不止,卻說什麼也解決不了它的熱和渴。當然嘍,這也是合乎情理的;因為當我回過頭來,正在找尋我的部下時,先生們,你們可知道,我發現了什麼了?原來我那可憐畜生的後半部分,好像一刀切似的,齊腰被截得乾乾淨淨。所以說,打前面喝進去的水,都從後邊嘩嘩地流走了,這怎麼能解得了它的渴,又怎能降得了它的熱。怎麼會弄成這副樣子,我真大惑不解,直到我那位馬伕,從對面老遠的地方騎著馬奔來,嘴裡又是衷心的祝賀,又是粗魯的咒罵,連珠炮似地朝我數說了下面這段話:當我深入逃敵的陣地,他們乘我不備,從城堡上放下鍘刀,把我坐騎的後半部分,截得一乾二淨。說起那個後半部分,起先混在那批向城內抱頭鼠竄的逃敵當中,一味亂踢亂撞,大逞兇狂,等到我們取勝以後,它就在附近的一塊草地上散步去了;要是我現在馬上就去,也許還找得到它哩。我於是連忙掉轉身子,催動我那剩下來的半匹馬,以快得難以想像的速度,向草地疾馳而去。真是喜出望外,我在那兒找到了馬的另外半截身子,而更加使我驚訝不置的,卻是我見它正在自尋快活,它這個行徑,選得恰到好處,即使宮廷裡那班專搞慶祝活動的人們,用盡心計,也很難想像得出,竟有這樣一隻沒腦袋的畜生,會幹出這無比風雅的風流韻事。說簡單點吧,我這匹神馬的後半截身子,雖然在草地上為時不長,卻已經跟幾匹散步的母馬,結下了,不解之緣,看來它跟它那些情婦在尋歡作樂,早把自己的千災百難忘記得乾乾淨淨。當然嘍,它這時頭腦也來不及考慮:由於它縱情歡樂而來到這個塵世的那些小馬,卻全是些無用的低能兒,因為它們在母胎裡時,已經繼承了它們父親身子上的殘疾。

    因為我執意要證實一下,我那匹馬的兩個半截身子,都是活蹦亂跳的,所以我立即打發人去,把我們那位軍醫請來。他不加思索,就用現成的月桂樹嫩芽,把兩個部分縫攏在一起。運氣很好,那傷口真的癒合起來,任何事情,只要碰到我這匹聲譽顯赫的好馬身上,什麼奇跡都會發生!果真,嫩枝竟在馬體內生下了根,而且日益成長,不久就在我的頭頂上結起了一頂華蓋,所以從今往後,我不僅可以在月桂樹的蔭影下,而且可以在我那馬的月桂樹的蔭影下,威風凜凜地騎馬馳騁。

    講到這兒,我打算把另外一件與此有關的小事順便提一下。我在衝鋒殺敵時,是這樣的驍勇善戰,這樣的持久不衰,這樣的不知疲勞,以致我那條胳膊,儘管敵人早已逃過了重重山嶺,卻還下意識地做著砍殺不已的姿勢。為了不使自己,也不使向我面前跑來的那些部下,受到平白無故的打擊,我認為有必要把自己這條胳膊,在三角帶上吊它八天,裝得好像被砍傷了似的。

    我的先生們,如果有那麼一個人,他騎慣像我立陶宛那樣的劣馬,那請你們也得相信,這人准有一套其他的騎術,在你們聽來,所謂那套騎術,也許是種奇談怪論吧。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當時正在打進攻戰,至於是哪一座城市,我一時可記不起來了,元帥卻需要無所不包的精確情報,以瞭解城堡內部的一切部署。如果要穿過所有的前哨、衛兵和城堡工事。然後進入內部,那簡直是難上加難,也許是根本不可能的;再說,手邊又沒有一批孔武有力的健兒,可以碰碰運氣,剋期完成這一任務。我素來膽識過人,工作熱情,所以見到身旁那門大炮,正瞄準著敵人的城堡點火,便從容不迫地走上前去,又霍地一下子,跳到了發出去的那顆炮彈上,我這目的,無非是讓它把我帶進敵人的城堡裡去。但是,在天空中飛到一半時,我不禁思潮澎湃,感到這並非兒戲!嗯,我心想,現在我去是一路平安,可是過後又怎麼回來呢?我在敵人的城堡中將會有怎樣的遭遇?他們將會把我當作間諜認了出來,然後放在絞架上活活吊死。這種榮譽的溫床我是敬謝不敢的!經過反覆推敲,我要當機立斷,這時從敵人的城壁中,恰巧飛來一發打到我們陣營中去的炮彈,在離我沒幾步的時候,我看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便從自己的炮彈上縱身一躍,騎到了那顆上,我雖然是徒勞往返,但卻也平安無事,重又回到了自己可愛的大地上。

    說起我的跳躍功夫,是這樣的矯捷和利落,連我那匹坐騎,也跟我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在全世界最挺直的大道上疾馳,任何墳丘和籬笆,休想阻擋我的去路。有一次,我正捧著一隻兔子,那兔子逕自穿過了公路。一輛大車載著兩位嬌滴滴的太太,也打這條公路上經過,恰巧堵住了我前進的道路。我那匹馬跑得好快,朝著大車兩扇敞開的窗戶,嗖的一下,毫無阻攔地竄了過去,使我脫帽也來不及,更不要說因為她們給了我這方便,向她們表示一下衷心的感謝了。

    另一次,我打算躍過一片沼澤地,一上來它在我的眼裡,似乎並不太寬,但是,當我跳上去後,卻發覺事情並不是這樣。因此我在空中來了個鷂子翻身,回馬落到了起跳的所在,做好更加充分的準備工作。儘管如此,在我第二次起跳後,距離依舊太近,掉落在離對岸沒多遠的沼澤地裡,泥水一直沒到了肩膀。要不是我自己那條胳膊非常有力,一把抓住了我的髮辮,連同緊緊挾在我膝間的那匹馬兒,一起提出了泥淖,那我恐怕早已慘遭滅頂之災了。

    雖然我既勇敢又機智,雖然我幹事既老練又果斷,我的馬兒跑得也迅速,但是在土耳其的那次戰役裡,我卻處處不能如願以償,甚至時乖運蹇,陷入敵人的重重包圍,終於做了對方的戰俘。是啊,更為嚴重的是,還要按土耳其人慣例行事,將我典賣為奴。在這備受凌辱的狀況下,我每天的工作,不僅繁重、瑣屑,而且叫人感到又單調又厭煩。事情是這樣的,每天一早,我要把蘇丹豢養的蜜蜂,統統放到草地上去,然後整天價照料它們,等到黃昏時分,再把它們趕回蜂巢。一天晚上,不料丟失一隻蜜蜂,不過我馬上發覺,有兩隻狗熊正在向它進襲,為了分享它的蜂蜜,準備把它撕成兩爿。這時我手頭除了那把銀斧子,沒有旁的武器,那斧子是蘇丹國家的園丁和農民的唯一標誌。我就掄起斧子,往那兩個強徒扔去,這無非是把它們嚇退了事。可憐的蜜蜂果真得救了;然而糟糕的是,由於我膂力過人,卻把斧子扔到了半空裡,只見它扶搖直上,一下子落到月亮裡去了。我現在該怎樣把它取回來呢?要把它重新取下來,地面上該架起怎樣的一架梯子呢?這時,我忽然想起,聽說土耳有兩種豌豆,長起來很快,且可以達到驚人的高度。我馬上栽下這樣的一顆豌豆,說真的,說長就長,好像爬籐那樣,自動延伸到弦月的一個彎角上。我於是泰然自若,向著月亮攀登而上,真是一帆風順,不久便抵達月亮裡了。然而;要在那兒找到我的銀斧子,著實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因為那兒的任何東西,都像碎銀似地閃閃發光。但我終於在一堆礱糠和乾草中把它找到了。我這時可要回去啦,啊呀,不好了,強烈的陽光卻把我的豌豆曬焦了,所以我失去了靠山,再也無法回到地面上。那該怎麼辦呢?我便拿乾草來搓繩,能控多長就搓多長。我把它繫在弦月的彎角上,自己則緣著繩索往下墜去。右手穩當地支持著身子,左手槍動斧子,當我的身子往下滑了一陣後,就把頭頂上那段多餘的繩索砍下,拿來跟下面的一段接上,我便這樣一步一步地引體下降。這繩索砍了又接,接了又砍,情況當然不是挺妙,但是為了要回到大蘇丹的田莊上,我也只好將就些了。

    當我離地還有好幾公里的時光,手頭的繩索,忽然斷裂了,我就從雲端裡直翻下來,摔得死去活來,不省人事。再說,由於從半空裡掉下,身子份量很重,地面上立即給我打了個九克拉夫特深的土坑。事後,我終於慢慢甦醒過來,但怎樣爬出這個土坑,我卻沒有多大的把握。但是,我總歸要擺脫這困境!我便用已有四十歲年紀的幾個指甲,挖出了像階梯那樣的東西,然後拾級而上,欣然來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受過艱難的教訓,我變得格外聰明起來。我事後就用更好的辦法,來排除狗熊的干擾,免得它們老是跟蜜蜂和蜂巢糾纏不休。到了傍晚,我把蜂蜜搽在一架大車的推把上,自己則躲好在不遠地方的一個陰暗角落裡。事情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一頭大狗熊,聞得蜂蜜誘人的香味,走來舐舔著誰把的梢端,由於它貪得無厭,竟把整條推把舔到了咽喉裡,舔到了胃裡和肚子裡,結果從屁股後面伸了出來。當它津津有味,將椎把舔到了盡頭的時侯,我便奔了出來,在推把梢端的洞孔裡,打上了個長長的栓子,這樣一來,就擋住了那位饕餮的後路,讓它一直呆到了天明。大蘇丹散步,偶然經過那兒,一見到我這神機妙算,幾乎笑個半死。

    不久,俄羅斯和土耳其雙方簽訂了和約,我偕同其他的戰俘,一起辦過了引渡的手續,重又回到聖彼得堡。但是,我正要退伍,準備離開俄羅斯,恰巧碰上駭人聽聞的全國大叛亂,那個睡在搖籃裡的皇帝,跟著他的父親母親,布勞恩施魏格王爺、明尼希元帥以及其他許多王公大臣,全都被發配到西伯利亞去了。當時,整個歐洲適逢嚴冬,簡直冷得要命,連太陽也好像給凍傷了似的,所以她從那時候起,一直持續到今天,都彷彿在害病那般模樣。因此,我一回到自己的祖國,就感到比當時到俄羅斯去旅行以前,身子著實要疲憊得多呢!

    因為我把立陶宛馬留在土耳其,這回只好搭郵車上路了。我們眼下正逢上一條坎坷不平的小道,兩旁全是荊棘籬叢,這使我不由得想起,郵車駕駛員這時只要把號角吹響,就是在這窄窄的小徑上,也不會給對面駛來的任何車輛,擋住我們的去路。我那夥計,把號角放到嘴上,用平生之力吹了起來,可是他這一切努力,好像全都等於白費。他吹不出一息聲響,這實在使我們費解!不過事實上,我認為這也是自己時運不濟,因為不多一刻,從我們對面駛來了一輛特大的馬車,我們說什麼也無法從它旁邊穿過去。我毫不遲疑,咚的一下,從車上跳了下來,先把轅馬解開。然後將車廂、四個輪子以及一切行李雜物,提起往肩上一扛,兩足一蹬,越過了九尺來高的荊棘牆,來到了田野裡,至於那車子的份量,當然我也考慮過的,絕不是輕而易舉的小事!等那輛陌生車子開過後,我重又跳著回到小路上。然後急步走到我們的馬匹跟前,每個腋窩下挾上一匹,帶著它們照老樣子做上一遍,那就是說,去而復返地接連跳了兩次,重又把馬匹在軛下套上,最後一帆風順,來到驛站投宿。我還想談一個情況,其中有一匹馬,十分勇敢,還不到四歲,就是太調皮搗蛋;當我第二次從籬笆上跳回來時,因為行動過於劇烈,它便粗氣亂喘,蹄子猛蹬,大為表示不滿。我便把它的後蹄往我的外套口袋裡一揣,它可馬上給我治得服服帖帖。到了旅館裡,我們總算脫離困境,可以稍事憩息。郵車駕駛員把它的號角摘下,掛在火爐旁的釘子上,我就在它對面一屁股坐下。

    先生們,你們聽呀,眼下又發生了什麼新聞啦!驀然間,耳畔響起了「噠底、噠底、噠噠底!」的聲音。我們不覺睜大了眼睛,要把駕駛員剛才所以無法吹響那號角的原因,馬上查個水落石出。唔,這些聲音早先在號角里給凍住了,這時才緩緩地演奏出來,又嘹亮又清脆,對一個駕駛員來說,該有多大的體面,因為一個有體面的人,他不用把嘴巴放在號角上,也能夠在一個較長的時間裡,奏出最莊嚴的歌曲,給我們以莫大的欣喜。這時候,我們聽到了《普魯士進行曲》——沒有愛情,沒有燒酒——我卻騎在那高頭白馬上——昨兒晚上我的表兄米歇爾來啦——此外,還有其他的許多歌曲,甚至也有《晚之歌》。如今,所有的森林全都安息了。這最後的一支樂曲,就作為我這席無稽之談的結束語,同時我的俄羅斯之行,到此也告一個段落。

    不是我要求過嚴,有些旅行家,往往喜歡言過其實。因此很難使讀者和聽眾心悅誠服,這也不足為怪。如果有少數人,他們懷疑我這些故事缺乏真實性,我對他們這種猜疑之心,只能深表遺憾,同時要求他們立即離開這兒,因為我在下面要開始講述一些海上的故事,它們的內容固然還要曲折離奇,但卻也更加實事求是。
《吹牛大王歷險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