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冀州某個地方,有個鴻溝,深不知幾許。溝上有座橋,傳說西周康王東遊到此,於是就叫康王橋。很老的一座橋了!橋東邊有塊石碑,石碑正面刻著一幅圖。一女人著青衣坐在高山之上,用右手遮住面部,頭上十日當空,山下黎民枯死;旁邊金文刻著「女魃圖」三字。
當年蚩尤興兵討伐黃帝,在冀州鏖戰。難分難解時,蚩尤請來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損失慘重。黃帝就從天上請來天女女魃。女魃一到,風雨就止住了,黃帝趁勢擒殺了蚩尤。可是女魃再也上不了天,她在哪裡哪裡就有旱災。一個名叫叔均的人,把情況告訴天帝俊,天帝把女魃安置在赤水之北。然而女魃還是時不時逃出來。她逃到哪裡,那裡的人們為了驅逐她,就先疏通溝渠,然後向天禱告:「神北行!」禱告後,女魃才走,這個地方也才沒有旱災。可是女魃最後逃在了這個叫康王橋的地方,再也不走了。他們就在橋東邊立了塊石碑,是為女魃碑;年年祭祀禱告女魃離開,以期得到雨水滋潤。只是一點用也沒有,旱情依舊,年年無雨。
女魃什麼時候才走?沒有人知道。
女魃不走,旱災不已。最後,康王橋所有人都走光了,或者說都死光了。對康王橋來說,死和離開,又有什麼區別?沒有區別。
祭祀祈禱的香火沒有了,石碑上籐蔓纏繞,石碑下鼠兔出沒。曾幾何時,在康王橋長出了一棵紅楓樹,不管春夏秋冬,楓葉永遠是紅的;紅紅的,紅通通的,好像女人醉後的那張臉。
那一年秋天,一對男女攜手慌慌張張來到這裡。男的又矬又醜,可是面目和善,女的高挑美好,眉眼溫柔。男的看見女魃神碑,就眼神絕望說:
「我們已經無路可逃了!是我害了你。女魃永遠上不了天,我是個又矬又醜的男人,你父親母親永遠不會改變對我的偏見。」
女人含情脈脈看著男人:「不論有沒有路,我都永遠跟著你!」
男人自暴自棄說:「我是個又矬又醜的男人,世上好男人多的是。」
女人傷心說:「在我眼裡,沒有哪個男人比你更好!」她看神碑上的圖畫,絕望說,「我父親不想我和你在一起,帶人在後面緊追不捨,既然已經無路可走,既然我們生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後再做一對鬼夫妻!」
說罷,女人撞碑而死。男人嚎啕大哭,隨後也撞碑而死,石碑盡染紅色。
又一年秋天,又來了兩個男女,彼此對對方都又愛又恨;他們在女魃碑後刻文,其文最後云:
「……河北李氏,劍南孫氏,世為仇家。不孝子孫政遺,不孝女李蓮,轉相愛慕,卻又相拆相鬥,一十五載,無有了局。其愛也深,其痛亦深。今二人於女魃神碑前發誓,若有來世來來世,不再相見相愛,見則女長男十五歲,男小女十五歲;愛則受萬人唾罵,孤獨痛苦至死。女魃無上天之日,此咒怨永無禳解之時。」
信誓旦旦,比得過那年的王菩薩。刻罷,他們就在神碑前雙雙自盡。
他們是流著淚刻完這一段碑文的,滴滴見血,紅如楓葉。
誰知道李家和孫家是怎麼結仇的?就好像上古時候一個以虎為圖騰,一個以豹為圖騰的族群,不見則已,見則劍拔弩張,血流漂杵。李家和孫家就這樣有我沒你,有你沒我地斗了好幾世。
誰又知道這兩個男女是怎麼認識怎麼相愛的?一個在劍南,一個在河北。各自都是清高自詡,目中無人,蠻橫霸道。俗了說,就是拿鼻孔看人,犯了錯兒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認錯兒的人。好像兩塊磁石,好像刀與劍。事實上,他們一個用刀,一人用劍,互相爭鬥互相傷害了十五年。
唉,這就是天意!針尖愛上麥芒。
明明是互相喜歡對方,可卻互相傷害。你說我家不好,我說你家不好,鬧得不可開交,就兵戎相見。一刀一劍難分輸贏,女人就用結婚來報復男人;男人也用結婚來回擊女人。女人氣不過,在男人新婚夜,潛入婚房,吹迷藥,把新郎和新娘迷暈了,用刀割爛新娘的臉,接著砍死。男人醒來後,沒有悲傷,只有羞憤。等到女人兒子三歲那年乞巧節,男人用弓箭將女人的兒子、丈夫射死在乞巧樓上。女人也同樣沒有悲傷,只有羞憤。覷了個機會,在孫家的幾口井裡都下了毒,除了男人,孫家所有人都死了,真正是雞犬不留。之後,男人也在一個深夜裡,等李家人都睡過去後,放火燒了李家的宅院,除了女人,李家所有人都葬身火海……
他們看到愛人受到傷害,既體會著苦澀的喜悅,也體會著刺心的痛苦。
他們就這樣你來我往爭鬥了十五年,一直鬧哄哄打到女魃神碑前。看著被血染紅的女魃圖,看著石碑前的白骨,這一刻,他們感到累了;也只是累而已,並沒有醒悟,悔恨。
女人雙眼疲憊,手中的刀搖搖欲墜:「斗了這麼多年,你就不能讓我一回嗎?」
男人仍然面含恨意說:「你也不是沒讓過我嗎?」故事大全:
女人笑了,淚如雨下:「那好吧!今生我累了,咱們來生再鬥吧!」
「來生?」男人琢磨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陣害怕,搖頭說,「不了,我不要來生再這樣了。來生我不想再遇到你了……」
「……好吧!」女人冷眼看著男人,帶著哭腔說,「咱們就在女魃神碑前立誓,生生世世不再相見相愛。假如相見,女大男十五歲,男大女十五歲;倘若相愛,受萬人唾罵,孤獨至死!」
於是女人流淚在旁邊念,男人含淚在神碑背後以劍刻下碑文。斜陽紅樹,淚葉交飛;一刻百年,咒怨未解。
當後來某個秋天,一個男人只手抱著一具女屍走過康王橋,踏過滿地紅葉來到女魃神碑前時,已不知過了多少年。碑上文字已被風化,漫滅難辨,碑前之人已為白骨微塵。
「若有來世來來世,不再相見不再相愛。見則女長男十五歲,男長女十五歲;愛則受萬人唾罵,孤獨痛苦至死!」
秦風在石碑上辨識讀念,苦笑著自言自語,彷彿又是在和那一具冰冷的屍體說:「紅兒,原來你我緣分早已在這塊女魃神碑上注定了!」
他只手抱著女屍面對石碑,哭了幾天幾夜。哭什麼呢?不是哭命運的苦,哭的是被注定的命運。
他叫秦風,字飄然,汝南人;懷裡抱著的是他妻子,——倘若可以這麼說的話——劉絲廣,他叫她紅兒。
怎麼不哭這被注定的命運?為什麼他要對一個比他大十五歲的女人動情,世上比她年輕的女人那麼多,為什麼要是這個難以觸碰的女人?就好像飛落康王橋外難以勾取的紅葉。
「余自幼在韓家,見紅兒香亭觀書,三年又三年,端莊靜好,顧盼生動,盡銘心底。然主奴有別,貧富有差,年歲相距,我縱情深,伊縱有意,奈俗世口舌何?君不聞呼: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余對紅兒之愛,可為俗人言,內心苦楚,難為俗人知。」
是啊,秦風為什麼會喜歡這樣的女人?或許連秦風自己有時也感到不解。開闢鴻蒙,誰為情種?因緣就是這麼一件奇怪的事情。有時只是一個眼眸,有時只是一句貼心的話兒,有時只是撐在你頭上的一把雨傘,有時只是姍姍行走時的一個側影,有時只是支肘看書的樣子,你就會一下子出了神,感到「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樣的愛情或許真是天注定,是宿命因緣。秦風和紅兒,大概也這樣吧!
「秦氏本出兩漢杜陵,漢明帝時,祖秦朗為兩經博士,自後秦氏彬彬然幾代文宗。遭值戰亂,輾轉流徙,定居汝南。高祖母蕭氏,本出江左望族,即《昭明文選》蕭衍之後也。書香幾代,達理知書。退至祖父,五季喪亂,家況日損,終至淪為囚虜。秦風生不知有《詩》、《書》,長不及觀《春秋》、《戰國》,朽木懵懂,半字不識。然而幾世書香熏染,豈能一旦而磨滅殆盡?」
秦家本是書香門第,雖然秦風由於五代戰亂,淪為囚虜奴僕,可是心底裡、骨子裡,對《禮》、《樂》、《詩》、《書》,總有一種超乎別人的敏感。也難怪他一看到紅兒在亭子裡看書會一見鍾情,哪怕那時候他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她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這就是秦風的夙世因緣吧!所以,與其說秦風愛的是現在紅兒的美貌,還不如說是愛上從前的自己。為了女主子紅兒,秦風守護了她二十多年,看著她出嫁,看著她有了孩子,後來又看著她改嫁,看著她為戰死沙場的兒子痛哭流涕。等到紅兒第二任丈夫得病死後,秦風想要給紅兒一個肩膀靠,提出要娶她為妻。紅兒當即扇了他耳光,把他趕出家門。此時秦風才明白,愛上一個人是上輩子的事情,能不能成為夫妻則是這輩子的事情,一個是緣,一個是分。他和紅兒有緣無分。
這個「分」是什麼呢?是你穿著的服色,是你住所的樣式,是你生活在其中呼吸著的空氣,是你走在道路上一雙雙看你的眼睛,蠕動的嘴唇,是一次次政變,是官僚們的尸位素餐以權謀私,是富豪們的炫富洋洋自得,是一種習俗,是所有書籍的總和!可是秦風才不管這些呢!在他心中,沒有對和錯,只有愛或者不愛。他挺直腰板,對那些人的指指戳戳投以冷然一瞥,一直關愛守候著紅兒。人心都是肉長的,紅兒怎能不為所動?這個曾經高傲不可一世的女主人,有一天終於對秦風說:「你要是真愛我,那就為我敲五年的更。五年之後我再考慮是不是要嫁給你。」秦風不管她說的是真是假,——在他心裡,紅兒的每一句話他都當做金科玉律——從此以後就在她巷子敲更,手握木魚,身後背刀;木魚敲更,寶刀護花。不論春夏秋冬,嚴寒酷暑,不論雷電暴雨,冰雹大雪,他總會來到巷子裡敲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喚醒紅兒來看早晨第一縷照向大地的陽光,這第一縷陽光是秦風給她的。
好不容易五年期限到了,此時一個半老徐娘,一個雙鬢斑白。紅兒已經不在意有沒有「分」的問題了,而是年紀。是啊,在時間面前,一切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我老了!——」春天裡,她對著一樹的桃花長長歎息說。
聽了紅兒的話,秦風砍下自己的手臂,忍痛微笑說:「現在好了,我不嫌你老,你也別嫌我殘,咱們是柴不貴米不貴,兩個傻斯正是一對兒!」
我多想祝福這對「老夫老妻」,能夠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可是我剛才所說那些與「分」有關的東西,還是沒有放過他們。在第二任丈夫死後,紅兒孤苦無依,身無分文,秦風為了幫助她,甘心給趙光義賣命,先是陷害秦王趙廷美,後來又在庶人園,逼死了已經被貶為庶人的趙廷美。趙光義害怕秦風會把這些不光彩的事情公告天下,於是派人追殺秦風夫婦。秦風和紅兒在雪夜裡向南逃呀逃,他們想去一個不被「分」束縛的地方,過逍遙快活的日子。可是他們還是被追上了。與其說紅兒最後是死在刀下,毋寧說是死在了「分」下!
這個緣分的「分」啊,不知害了多少癡情人!
秦風抱著紅兒的屍首,到處尋找可以起死回生的藥方,無意中來到康王橋邊紅楓樹下女鱍神碑前,讀著孫政遺和李蓮的碑文:「假如相見,女大男十五,男小女十五;假如相愛,則為萬人唾罵,孤獨痛苦至死。」秦風笑一回哭一回,隨後也在神碑上刻上碑文。刻了一段,又想:「李蓮和孫政遺的咒怨,已經使我和紅兒受苦,我豈能又在上面刻咒文,使後世有情人受苦!」於是刮掉孫政遺前文,在自己碑文煞尾處刻上祝願:
「……悲莫悲兮生別離!余感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如秦風與紅兒,中道分別,其痛何可言哉!余乃於女鱍神碑刻文,發大誓願:帝王已死,書籍盡毀,舊教盡除,女魃乃得上天,天下有情人乃得大自在;使死者復其生,離者復其合;誓願不滿,秦風一日不離無邊地獄!」
文字一刻,天昏地慘,鬼哭神嚎,石破天驚逗秋雨。
倏忽又雲翳豁開,光芒萬道。秦風又哭又笑說:「好!好!好!這才合我心意!」看看紅兒臉龐,引頸長嘯,揮刀自刎,伏屍而沒。
後來怎樣?不知道。我想,當文化成為一種傳統,一種風俗,它既可以是一種讓人驕傲自豪的事象,又可以是一種讓人厭惡側目的東西,因為它在兩個相愛的人心裡種下了仇恨的種子,設下了難以逾越的禁忌籬笆。
時間來到了北宋末年。童貫被貶,途徑康王橋,後又被皇帝下旨,追斬在女魃神碑前。靖康二年,宋徽宗被擄往五王城,也途徑女魃神碑。宋徽宗回望東京城,情不自禁失聲痛哭;跟隨宋徽宗北遷的宋朝道德君子、縉紳處士,看到主子痛哭,他們狗子的忠心被喚醒了,就都一個接一個撞碑而死。他們以為後人會把他們當蘇武來看待,可是我要說,他們死得連螻蟻都不如!
自從這些人撞碑死,宋徽宗被擄到北方後,一天夜裡,轟隆隆雷聲滾動,康王橋這個地方居然下起雨來了!如注如潑,四野橫溢;蓬蓬勃勃,禾稼萌發。說也奇怪,女魃神碑上著青衣的女魃不見了,十個太陽只剩下一個!你說奇不奇怪?
也大概從這個時期起,人們又傳說起秦風。說他又活過來了,他的摯愛紅兒也活過來了,他們在一個沒有主奴分別,沒有貧富之見,沒有年齡相貌歧視的地方,過上了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的生活。要是你現在看見紅兒,她一定還如秦風初見時那般年輕貌美。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