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召喚

據說,豬是野豬經過馴養而成的,狗是狼經過馴養而來的。萬一,豬又回到森林裡去,它就會長出獠牙,重新變成野豬。狗也會變成狼嗎?會。下面講的就是一條良種狗經過無數的磨難曲折,轉而又成了狼的故事。

這是十九世紀的最後幾個年頭,有人在美國北方發現了金礦,於是成千上萬的人蜂擁而去。北國天寒地凍,車船驢馬都難起作用,這就需要狗,需要那種能吃苦耐勞,又善於長途跋涉的狗。

布克是一頭高大結實的良種獒犬。它筋骨強壯,渾身長毛,長得甚是慓悍雄壯。它的主人是一個美國南方財主,平日裡喜歡打打獵,每次去時少不得帝著它在森林裡奔走一番,獵幾隻兔子打幾隻野雞回來。日子倒也過得甚是自得。

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天,他主人家的僕人帶了布克外出散步,出去時隨手將一根繩子打了一個套結套在它脖子上。平日裡布克外出從不套繩,今天怎麼了?布克雖然覺得奇怪,但也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僕人領著它來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一個身穿紅衛生衫短脖子的傢伙等在那裡。見了他們,就鬼鬼祟祟地過來,與這個惡僕打了個招呼,掏出幾個金幣來塞在他手裡,然後將繩子頭接了過去。布克一見苗頭不對,便惡狠狠地咆哮一聲。但是,使它驚訝的是,它脖子上的繩子勒緊了,直勒得它再也透不過氣來。它勃然大怒,一躍而起直向那人撲去。可是,繩子猛烈一收。它有生以來從未被人這麼卑鄙地虐待過,也從來沒有這樣的憤怒過。但是它只覺得呼吸艱難,漸漸兒昏迷過去了。

待它甦醒過來時,只見那個身穿紅衛生衫的壯漢,正手提一根粗棍惡狠狠地注視著它。布克渾身毛髮倒豎,嘴吐白沫,目光瘋狂。它一蹦蹦到半空,直向這個紅衛生衫撲去。就在半空中,正當它強有力的牙齒,將嚙住未嚙住他喉嚨的時候,它被「咚」的一棍擊中。它的身子在空中翻了個身,落了下來,它有生以來第一次遭到棍擊,這之前,它壓根兒就不知棍子為何物。四肢一著地,它又一躍而起,蹦了起來,但是,棍子是那麼的沉,那麼的無情,它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倒在地,直被擊得頭昏眼花,血從鼻子、嘴巴和耳朵裡流出來。它第二次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布克醒了過來。它發現自己被關在鐵籠子裡。在這之間,它又親眼看見了一隻隻陸續到來的狗。它們也像它初來時那樣的發怒咆哮,但同樣也一個個被紅衛生衫擊倒、毆打,最終歸於他的殘酷的統治之下。這個嚴酷的事實,深深銘刻在布克的心底。

幾天後,布克被紅衛生衫轉賣了。新主人有兩個,一個是小蚌兒,一個是大塊頭。接著,他倆捎了它登上了北去的輪船。船上,布克又遇上了另外兩條狗:一條叫德夫,一股憂鬱乖僻的神情;另一條叫史皮茲,看模樣十分的陰險奸詐,布克對它沒有好感。

船到岸了,這裡已是阿拉斯加的冰雪世界。當布克走出船艙,一股寒氣襲了過來,接著,它的腳就陷進一種柔軟的潔白的粉未裡。它吃了一驚,噗的又跳了回去。有趣的白粉末正紛紛揚揚從天空中掉下來。它好奇地嗅嗅它,舔舔它,簌的一下,它竟馬上什麼也沒了。這使它十分奇怪。布克就是這樣第一次看到了雪。

布克來到阿拉斯加的第一天,就讓它瞭解到了生存的規律。它的一個同伴去與一條當地狗親熱,誰知當地狗陡然間一下咬住了它的臉頰,撕破了它的皮,馬上,三四十條狗圍了上來。起初,布克還以為它們只是來看熱鬧的,誰知它們竟一擁而上亂咬亂撕起來。這條可憐的狗在慘叫著,三分鐘後,狗群走散了,地上已只剩下一堆零散的軀骨和帶血的狗毛了。從此以後,布克又重新認識了世界,它的頭腦中已很少有愛和友誼,而剩下的是更多的敵意,更多的想依靠牙齒和自己靈敏的頭腦。

這裡狗的工作主要是拉雪橇。這活兒又費力又令人感到屈辱,只是大塊頭的鞭子不允許它反抗。它也已經學乖了,並不反抗。狗群每天都得拉著沉重的雪橇在這冰凍雪封的地上飛跑,而每天的口糧卻只有一斤多點魚乾。這點糧食顯然是不夠填肚子的,它不得不使些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多弄點糧食來。但是布克並不去公開搶劫,只是秘密而狡猾地偷竊。

在文明的環境中,布克是可以為道義去死的;但是在這個粗野的條件下,它很快退化了——它變得殘忍和自私。每當寂靜的寒夜,它總會仰起鼻子,朝著星星發出狼一般地長嗥。那嗥聲是那麼的嚇人,那麼的淒厲。這是原始的野性在它的心中的復甦。

一天夜裡,德夫發現了一隻雪兔,它魯莽地一撲,沒有捉到它。馬上,全隊的狗一哄而起,去追逐它。隨即,當地的狗也加入了這場大追逐。兔子風一般地逃跑,狗群狂吠著閃電一般追逐。精明的史皮茲並沒有跟隨在大伙之後,它只是抄近路截住了兔子的去路。這一下候個正著,只一口就叼住了兔子。史皮茲是全隊的領隊狗,布克早就對它心懷妒忌,這次史皮茲的成功刺激了它。它野性大發,就徑直朝它衝去。可惜它衝勢過猛,史皮茲一跳就避開了,並趨勢在它的脅下咬了一口。布克「啪」的摔了一跤。這下,布克的頭腦反清醒了,它知道,這是它們之間的最後一搏了。

史皮茲是一個老練的鬥士,它堅守著陣地,不到時機絕不衝出來。幾個回合下來,布克不僅佔不到便宜,反被狡猾的史皮茲找機會咬了一口,血在汩汩流出來,但是,布克也學會了動腦筋,有那麼一次,它幾次佯攻之後,驀地將前胸緊貼雪地一下衝上去,成功地一口咬碎了敵人的左前腿,史皮茲痛得直起身來,布克趁勢一撞就將它撞了個四腳朝天,於是,這群專打落水狗的當地狗就一哄而上了。布克一直冷靜地站在一邊,邊喘氣邊冷漠地瞧著狠心的狗群嚼光了史皮茲的最後一根骨頭。

第二天,主人找不到史皮茲,又見布克受了傷,他們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大塊頭說:「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這個布克是個魔鬼!」

小蚌兒說:「但這傢伙倒是個天才,它肯定會比史皮茲幹得出色。」

他們也不去計較這些,反而讓布克當了領隊狗。就這樣,布克帶領狗隊奔波在道生和史蓋奎鎮之間。五個月時間,這些狗已經跑了七八千里路了。

在這漫長的雪道苦役下,布克對工作已沒有熱情,它常常為之悲哀,常常感到生命在慢慢地耗竭。漸漸地,所有狗已跑得腳痛渾身骨頭酸,再也沒有彈跳力了。它們的體重已輕了許多,每塊肌肉,每根筋絡,每個細胞都疲乏了。

最後,德夫倒下死了,其他的狗也一隻又一隻地倒地,再也爬不起來了。當蹣跚著來到宋頓的營地時,瘦骨嶙峋的布克,套著韁繩,也「砰」的倒在地上。它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渺茫,生命之火在它的體內緩緩地消失。主人就這麼將它丟在那裡,自己離開走了。

就在布克的生命即將告別這塊冰夭雪地的荒野時,營地的主人宋頓發現了它。宋頓在它的旁邊跪下來,用粗糙而慈愛的手掌,輕輕地撫摩著它,發現它尚有一息,眼睛裡水汪汪地充滿了眼淚。宋頓對布克全身檢查了一下,發現它傷痕纍纍,疲憊不堪,渾身瘦得皮包骨頭,此外,它似乎沒什麼病。

「你這可憐的傢伙!」宋頓將它抱了回去。

去年十二月間,宋頓的腳凍壞了,同伴們將他安頓在這裡邊休養,邊看守營地。現在,他的腳已好了。從此,布克就和新主人宋頓相依為命了。

宋頓對待布克猶如自己的孩子,他總是親切地跟布克打招呼,坐下來與它喃喃長談。布克也深深地戀上了這個主人。愛,重新喚回了在它心中消失多時的善良之心,它如癡如醉地依戀著主人,甚至不願意宋頓走出自己的視野,每當未頓走出帳篷時,它總緊隨在他的左右。有時,甚至在夢中,它也會害怕主人會消失,就放棄睡眠,在嚴寒中爬到帳篷的垂簾下,站著諦聽它主人均勻的呼吸聲。

然而,布克的心裡也充滿了矛盾:一面是對宋頓的深厚的友情,另一面,則是北方在它內心喚醒的那種原始的天性。有時,在黑咕嚨咚的密林裡,在荒野的原始森林的黑暗中,布克能看到不少閃閃爍爍的火光,兩顆一對兩顆一對的。它知道這是野獸的眼睛在窺探。這些眼睛使它渾身焦躁不安。這詭秘的森林時不時使它產生夢境一般的幻想,尤其是在它疲憊不堪時尤為如此。它忍不住低沉地嗚嗚叫喚起來。附近的森林似乎總有一種聲音在召喚它。

這種神秘的動人心弦的聲音,誘使它要回到大自然中去。

布克與宋頓的愛逐日在增長,只要宋頓要求它的,它赴湯蹈火,什麼都肯幹的。為了證實這一點,宋頓還作過一次冒險的試驗。有一次,在一座懸崖上,宋頓突然心血來潮,對自己的同伴說:「漢斯,皮特,看著!」

他對布克下令:「布克,跳!」

他的手指指著深淵。

話音未落,布克已是輕輕一縱,毫不猶豫地朝深淵撲去,慌得宋頓大叫一聲,一把抱住了它,人狗兩個滾成一團,只差那麼一點點,都葬身深淵,多虧漢斯和皮特死死拉住了他們。

事後皮克拭著冷汗,對宋頓說:「嘿,真有它的。往後,如果有它在你身邊,我連你的身子都不敢碰一下啦!。」

又有一次,宋頓與人說,能讓布克拉著千把斤重的雪橇拉出一百米遠。

人們不信,跟他睹一千六百塊金幣。布克為了報答主人,它嗚嗚叫著接受了命令,以它獨特的強壯和韌勁,果然強撐著拉了這麼一個距離,用五分鐘為主人掙了這些錢。

宋頓有了這些錢,就與布克一起出發找金礦了。宋頓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有一小袋鹽和一支來福槍,就能鑽進蠻荒之地,該呆多久就呆多久。

如今有了忠勇無比的布克在身邊,更是如虎添翼。不久,他們果然找到了金沙和金塊,將金子一袋一袋地堆成了小山。

每當宋頓在忘我工作的時候,布克就無所事事。為了打發時間,也是由於被荒野的召喚所引誘,布克獨自到森林去。森林裡有的是半狼半狗的野狼的影子。有一天夜裡,布克突然從睡眠中驚跳起來,兩眼睜得大大的。森林裡傳來狼拖長聲音的嗥嘯聲。它跳起來,穿過漆黑的營地,悄沒聲兒地竄進了森林。驀地,一雙綠幽幽的眼睛就在不遠處。這是一隻又長又瘦的大灰狼直挺挺坐在地上,嘴鼻直指夜空。狼一見它來,就跳起身來逃走了。它遠遠跟在後面,瘋也似連躥帶跳,企圖追上它。狼被追急了,就站下來準備狠鬥一番,但是布克沒有進攻,只是繞著它兜圈子,友好地嗅嗅它。狼見它態度和順,也就安下心來,聞聞它,與它對鼻子。隨後,它竟與它好上了,成了它的朋友。

不過它每次去森林總不是太久,對宋頓的愛戀總在喚它回去,來到他身邊,與他親熱一番。

有一次,布克一去幾天。這次,它返回時,卻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大難臨頭的感覺。在營地附近,它發現了一條新鮮的血跡,它毛髮悚然,神經十分緊張。它注意到周圍一片寂靜,主人宋頓和他的朋友倒在地上,渾身是血,已死於非命。

布克看了這一景像,霎時間,它的脖頸和肩膀上的毛倒豎起來,它怒嗥一聲。一些土著人在小屋後面的空地上正在為他們的勝利跳舞慶祝。布克颶風一般猛撲上去。第一撲就咬斷了一個人的喉管,第二撲又咬碎了另一個人的頭骨。它見人就咬。就撕,就撲。土人們嚇得一哄而散,四處逃命。

以後的一整天,布克坐在宋頓屍體邊上沉思,心神不寧地徘徊。終於,它離開了這個已死的主人,回森林去了。

幾年後,土著們在傳說,附近的森林裡出了一隻狗妖。是它率領著狼群在東奔西突,任何獵人都會在它們的嘴下喪命。

每當星月當空的夜晚,恐怖的森林裡總有一隻毛色漂亮的巨狼,獨自坐在林間曠地上對空長嗥,聲音悠長而悲傷。它,就是布克。

(張 彥)

《動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