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捷克基蘇茨山區,有一片原始森林。森林裡有一條長長的峽谷,峽谷裡住著一位老林務員。這位老林務員對大自然瞭如指掌。他有講不完的打獵故事。不過,他對那頭他參與圍捕,最後被別人打死的雄鹿,卻深感內疚,悔恨不已。
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還得從老林務員揀到的一頭小鮑鹿講起。
老林務員名叫鮑格爾,人們尊稱他為鮑格爾老爹。他中等身材,長得精瘦,一雙微微瞇起的眼睛總是那麼有光澤,嘴唇上一撮小鬍子,嘴唇下常常叼著支煙。這老頭兒愛好挺多:打獵、養鳥、抽煙、喝酒、種花、散步..
對他來說,有些愛好本可合而為一的。他住在森林邊,到處是鳥,遍地是花..可他就愛服侍鳥兒,侍弄花兒。有時打獵回來,還喜歡倒背著手,在林間小道上散步。
這是五月的一個黃昏,鮑格爾老爹叼著煙,到一片幼杉樹林去看看。他一進樹林,就看見一隻被打死的母鹿躺在地上。母鹿的身旁臥著一隻幼鹿。
幼鹿身上的毛閃著漂亮的斑點,它咩咩地哀叫著,在哭喊它的媽媽,樣子怪可憐的。
鮑格爾老爹的心一下子抽緊了。他彎腰看了看母鹿,只見一顆子彈射進了它的腹部,因流血過多才死的。
毫無疑問,這是偷獵者干的。鮑格爾咬牙罵道:「狗雜種,連帶幼崽的母鹿也打了,好狠心哪!」
鮑格爾老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見小鹿吱吱咩咩地叫喚著,就將它抱了回去。
一進家門,他就吩咐老伴準備牛奶。他將沖淡的牛奶灌到一個瓶子裡,再套上奶嘴。這樣,小鹿就喝得更暢快了。
小鹿喝飽了,鮑格爾又將它抱到院子裡曬太陽。他問老伴:「老婆子,我們該給它起個名兒,——你說吧。」
老太太是個和善人。她摸摸小鹿的腦袋,說:「就叫它彼斯卡吧!」
就這樣,小鹿彼斯卡在老守林員家落戶了。它得到老夫妻倆的精心照料。
它的個頭兒和力氣簡直是與日俱增。它成天跟人廝混在一起。它不怕任何人,它跟任何人都友好。誰要摸摸它的頭,它就停下,將頭迎上去,讓人家摸個夠。誰要是「彼斯卡!彼斯卡」地招喚它,它便會跟在人家後面跑。
彼斯卡跟鮑格爾家的獵狗艾力克也挺要好。它倆一塊兒在門外石臼裡吃東西。波斯卡吃燕麥,艾力克吃剩麵包、肉骨頭。有時彼斯卡想嘗嘗狗食,聰明的艾力克就讓到一邊,讓彼斯卡舔幾下。它們相處得如同弟兄一樣。
時間一天天過去,彼斯卡身上的白色斑點開始褪色,它的毛皮漸漸地變成了漂亮的棕褐色。不知不覺中,它已從一隻幼鹿長成一隻年輕的公鹿。它常常跟著鮑格爾和艾力克到樹林去打山雞。彼斯卡喜歡跟在後面。它一邊吃草,一邊盯著鮑格爾,見人和獵犬走遠了,它就連蹦帶跳地跟上去。當鮑格爾選擇一塊舒適的林中空地,從挎包裡拿出麵包、熏魚準備午餐時,彼斯卡就跑過去,仰著頭,等吃的。鮑格爾總是給它一塊放了鹽的麵包。對彼斯卡來說,是最美味的食品了。不過,吃完麵包,它還不走,它在等待比這更好吃的東西。
鮑格爾老爹有個習慣:吃完飯,總愛抽支煙。當他抽煙時,彼斯卡就目不轉晴地盯著他手裡的煙卷。它耐心地等著,直到他把煙頭扔到草地上,等煙頭滅了,彼斯卡就會走上去用舌頭一卷,如同吃靈丹妙藥一般,貪婪地吞進肚子裡,吃完後,還不停地用舌頭舔嘴唇。
到了第二年,彼斯卡頭上長出了小角。又過了一年,鹿角分了叉。再過了些日子,彼斯卡頭上長成了一對威武的、閃著珠母光澤的大角。
看著彼斯卡頭上這對漂亮的大角,鮑格爾老爹心中卻是喜憂摻半。誰知道,這小子將來會是個什麼樣兒?林區裡,偶爾會出現一兩頭老公鹿。這種老公鹿凶狠、殘暴。獵人們把它稱之為強盜。一經發現,就要組織圍捕,將它消滅。
這種殘暴的老公鹿,在它們成年時期,也都像彼斯卡這樣,頭上的角杈杈丫丫,分成八對分叉,看上去十分漂亮。但隨著年紀增長,它的角會越長越難看,分叉會變得越來越少。有朝一日,它頭上伸著的也不知是叉子還是堅硬的尖矛。對別的鹿來說,這就是極可怕的凶器。它只要一聽到公鹿在叫,馬上就會朝那發出叫聲的地方衝過去。它不是為了尋找母鹿,它是直接去找公鹿斗架。被迫迎戰的,往往是年輕的公鹿。年輕公鹿的角像皇冠似的,而老公鹿的角像尖刀一般、像匕首一樣,年輕的公鹿哪是它的對手啊。所以,年輕公鹿與老公鹿相鬥,總是九死十傷。對鹿群來說,這種老公鹿是個禍害,難怪獵人們把這種老公鹿稱之為強盜,要把它趕盡殺絕了。
鮑格爾老爹擔心:彼斯卡將來千萬不要成為這樣的強盜啊。
讓鮑格爾老爹擔心去吧。彼斯卡按照它自己的規律成長。近來,它似乎越來越不聽話了。它常常獨個兒跑到樹林裡去。在那裡轉悠到天黑才回家。
鮑格爾和艾力克外出打獵,它已沒興趣跟隨了。只有當它高興時,才順著腳印,去找鮑格爾。每當這時,鮑格爾就開心得什麼似的,給它吃加鹽麵包、砂糖。臨了,還給它吃一截香煙屁股。
到第三年秋初,彼斯卡變得更加頑皮,更加容易激動了。它常攪得院子裡雞犬不寧。它對好朋友艾力克也欠禮貌,常用角向艾力克挑釁。艾力克總是讓著它。它見艾力克不跟它爭鬥,它便衝出院子,頂翻卓地上的乾草垛,有時用犄角拱螞蟻窩..
鮑格爾老爹說:」看來,彼斯卡的發情期快到了!」
老伴擔心地說:「它可別用角頂傷了人啊。」
鮑格爾安慰道:「不會的!它跟人在一起長大。它一直喜歡人呀!」其實,他也很擔心:彼斯卡畢竟是畜牲。它在林子裡若是遇上陌生人,誰知道它會幹出什麼蠢事來?
這一年秋天,彼斯卡有一次出去轉悠,到天黑沒回來。老夫妻倆坐立不安,站在門外,等到深夜,也沒見它回來。第二天也沒回來。過了一個星期,又過了一個月也沒回來。
鮑格爾帶上艾力克到遠近樹林裡去找過,也大聲呼喊過,但一直沒找到。
過了幾個月,有一天,第五區一個林務員到鮑格爾家歇腳,他說路上碰到過一隻長著丫丫杈杈的大公鹿,他說這輩子沒遇見過這麼膽大妄為的鹿。
它竟從容不迫地從他身邊走過,沒一點兒膽怯..
鮑格爾老爹一聽,叫道:「天哪,那是我家的彼斯卡!」他連忙收拾好背包,帶上加鹽的麵包,往第五林區趕去。
在奔往第五林區的路上,鮑格爾只顧低頭走路,忽然,有個龐然大物攔住了他的去路。鮑格爾全身一哆嗦。他認出來了,是隻鹿!是他的彼斯卡!
他連聲喊著:「彼斯卡!彼斯卡,我的好孩子,跟我回家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將背包打開,拿出加鹽麵包,塞進它嘴裡,自己又連忙點上煙,使勁抽上幾口,然後扔在草地上,用腳踩熄,好讓彼斯卡嚥下去過過癮..
彼斯卡心滿意足地吃完麵包,吞下煙,然後用臉在鮑格爾臉上蹭了蹭,好像在道謝,又似乎在告別。當鮑格爾嘮嘮叨叨,勸它跟他一塊兒回家時,它已抬起頭,抖抖脖子上的鬃毛,一陣快跑,奔進密林深處了。
它似乎擔心鮑格爾強留它似的,頭也不回地走了。鮑格爾衝著它,可憐巴巴地喊著:「彼斯卡,我特地來找你的呀,孩子,跟我回家吧!你快回來吧!」
彼斯卡一路小跑,向前奔著,它連耳朵都沒轉動一下。它仰著頭,杈杈丫丫的鹿角同樹桿、樹枝碰撞著,它只顧向前走。它要走向自己的家。
鮑格爾直到看不見彼斯卡的影兒,這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回走。回家後,他大病一場,直到第二年開春才恢復過元氣來。
鮑格爾身體康復後,不再打獵了。他對人說,他是守林員,而不是獵人。
他發誓:即使去打獵,也決不打鹿,因為他怕傷了他的彼斯卡。
然而,就在鮑格爾發誓不再打鹿第二天,在他負責巡邏的林區裡發現了幾隻死鹿。這些鹿被捅得渾身是洞,好像篩子一樣。根據死鹿的傷口判斷:
林區裡出現了一隻強盜鹿。
按照林區不成文的法規:發現了強盜鹿,各林區的林務員們都要參加圍捕。鮑格爾不得不參加!事實上,他也應該參加,如若不消滅那頭強盜鹿,那麼,林區裡的鹿群就要損失一小半!
圍殲強盜鹿,得有好多人參加。一些人負責驅趕,一些人負責射擊。林務員們都帶著獵槍和望遠鏡,既要參加驅趕,也要負責射擊。每當這時,林業局的官員們就趁機進山來打獵。
這天夜裡,鮑格爾跟林業局的三個官員,埋伏在伐木場旁的松樹林裡。
他們負責守在這一帶,等別人把老公鹿趕到這兒來。眼下已是初冬時節,地上的砂土凍得硬邦邦的。陣陣寒風吹在身上,彷彿要冷到骨頭裡去似的。
鮑格爾正等得不耐煩,三個林業局官員也受不了寒冷的折磨,要求撤回去。就在這時,一隻母鹿從樹林稠密的地方,走到伐木場的空地上來了。它一動不動地站了會。看得出,它是在打量附近有沒有危險。這就是說,這是只領頭的老鹿。它走出來不久,又走出一隻公鹿,還帶著一隻小鹿。這三隻鹿在上風,它們聞不到幾個狩獵者身上的氣味。
鮑格爾一見公鹿,不由靈機一動:我何不學鹿叫,讓這只公鹿也跟著叫,然後把那強盜老鹿引過來?想罷,他掏出牛角,放在嘴邊,輕輕吹了一聲。
年輕的公鹿抬起頭,朝它這邊看著。他又吹了一聲,公鹿用低沉的聲音回答了他。
這一招果真很靈。遠處密林裡,傳來了「嚓嚓嚓」的響聲,一隻公鹿順著他的誘聲過來了。
天色灰暗,月亮在雲堆裡游動著,時隱時現。鮑格爾舉起望遠鏡,朝發出響聲的地方搜索著。啊,他看到了,在老松林子邊上,一隻頭上豎著一把利劍似的公鹿奔過來了,它的另一隻角斷了半截,像把叉子。沒錯兒,這是個強盜鹿!鮑格爾忘記了他發過的誓言。看到這只強盜鹿,他熱血沸騰,打獵的勁頭兒又上來了。他端起槍,瞄準著強盜鹿走出林子的必經之路,他關照三個林業局官員:「看著,快過來了,瞄著它的胸部打!」
一切如鮑格爾所預料,這只公鹿飛奔而來。沒等鮑格爾來得及扣動扳機,卻出了麻煩事兒。那只不知死活的年輕公鹿,竟主動出擊,跟那長著一對能致它於死命的強盜公鹿鬥起來。它們低著頭,以角相撞,鹿角交叉著,發出「喀喳喀喳」的響聲。它們時而猛撞,時而前腿都跪在地上,額頭抵在一起,狠鬥一陣,然後,它們又都跳起來,向相反的方向跑去,接著,又將頭俯向地面,向對方衝去..就這樣,兩隻公鹿決鬥了半個多小時,仍不分勝負。
一團團白沫從它們嘴裡淌下來,在望遠鏡裡看得很分明,就連它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鮑格爾看著,聽著,覺得事情有點兒不對勁。一般說,年輕的公鹿決不是強盜鹿的對手。它鬥不上幾個回合便會一命嗚呼的。而今天是怎麼了?他舉起望遠鏡,再仔細打量那強盜公鹿,啊,月光下,看得分明,這頭公鹿至多只有五六歲,它決不是十四五歲的強盜老公鹿,充其量,這是頭好鬥的年輕公鹿,說不準,它的角在哪次戰鬥中折斷了,弄成如今這模樣。
鮑格爾趁這頭公鹿再次後退,準備撞向它的對手時,他調整望遠鏡仔細觀察,真是老天爺作美,月亮從雲堆裡鑽了出來。把銀子般的光芒灑在大地上。鮑格爾看得真切,這頭公鹿就是離家而去的彼斯卡!是的,沒錯,是他日夜思念的彼斯卡!從那身段,從那低頭準備出擊的神態看,那就是他的彼斯卡!
鮑格爾失聲大叫:「彼斯卡!彼斯卡!」
奇跡發生了!那頭公鹿聽到叫聲,仰起了頭,好像凝神諦聽。就在它仰頭側耳的一剎那,「砰」的一聲響,有位林業局的官員開槍了!他聽不懂「彼斯卡」是什麼意思。他以為林務員在喊他們開槍射擊,於是,他瞄準了那強盜公鹿的胸部開了一槍!隨著槍響,公鹿渾身一抖,可是卻站著不動,頭依然仰著,四腿站著。
鮑格爾心裡一喜:哈,沒打中!他跳起來大叫著:「別開槍!那是我的彼斯卡!那是我的孩子波斯卡!」
鮑格爾扔下獵槍,向公鹿奔去。那頭挑戰的公鹿和那頭母鹿、小鹿早就逃走了。而鮑格爾心目中的彼斯卡卻仍原地站著。
鮑格爾走到那頭剛剛還在勇猛頑強地與同伴拚死搏鬥的公鹿前,只見它仍一動不動地站著,被牙齒半咬著的舌頭耷拉著。它的胸部在流著鮮血。血順著毛一滴一滴地滴下來,地上黑呼呼地,已經積了一大灘。
不用說,這是鮑格爾的彼斯卡。它被一槍擊中了心臟,就這麼死了。但它沒有倒下去。它伸著四條腿,高仰著頭,像頭活著的鹿,穩穩地站著。
鮑格爾傻了似的,站在一旁,兩眼盯著彼斯卡,久久沒說一句話。
三位林業局官員走了過來。其中一位是搞動物學的。他見兩個同伴看著站著的死鹿,顯出驚訝不已的樣兒,便解釋說:「這沒什麼奇怪的。這頭雄鹿剛剛還在決鬥,它的肌肉由於痙攣而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當它被一槍打中心臟而立即死亡後,這隻鹿就處於痙攣狀態,停在了原地。——它大概要『硬化』一個小時,現在,我只要用手指輕輕地推一下,它便會倒下去一一」
說著,他跨前一步,要用手指去推站著的死公鹿。鮑格爾老爹一把拉住他手臂說:「請別動,讓他多站會兒——」
鮑格爾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他不忍心再看他的彼斯卡。他真後悔,今天不該來參加這場圍捕活動。他感到羞愧,他忘記了不再打鹿的誓言,剛剛發現這頭缺角的公鹿時,他曾那麼興高采烈。他更感到內疚,因為是他挖空心思,用牛角發出叫聲,引來了公鹿,引來了他的彼斯卡,結果送了它的命!他在內心感歎:唉,萬物之靈的人啊,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傷害了多少可愛的動物啊!
(冰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