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連環方

南樂鎮裡有個老中醫,名叫方一拐,人卻稱他方三怪。首先是他長得怪:一條腿是斷的,兩隻眼是瞎的,還瘦得皮包骨頭;其次是他看病敝,每月只在農曆初一和十五這兩天開門接診,其他時間拄著拐棍登上鎮裡最高的山峰白雲山頂盤腿坐著,而只要一坐下,不管颳風下雨他都一動不動;再一怪就是他看病敝,中醫四診「望聞問切」,但一般的診所醫生給人看病,往往只講究「望、聞、切」三診,「問」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診法,可他卻把問診看得非常重要,非得把病人既往生活中所做過的事,無論善事惡事都問得清清楚楚之後,才開始「聞、切」二診—方一拐眼瞎了,望診當然就免了。

怪人必有怪招,這老頭看病下藥都非常準確,經他看過病的,沒有一個不是藥到病除的。

這天是四月十五,南樂鎮濟民當鋪的掌櫃杜斜眼一大早就起了床,一番折騰,把自己化妝成了鄉下進城賣木炭的老頭模樣,這才來到方一拐的診所門前,拿眼在排成長龍的候診人群中瞟來瞟去,好半天,杜斜眼終於走上前去,拍了拍一個男子的肩膀,說:「你跟我來一下!」

那男子滿眼狐疑地跟著出來了。杜斜眼把他帶到家裡,卸去化妝,露出本來面目,男子一看大吃一驚,說你不是杜掌櫃嗎?找我有什麼事?

「別怕,好事情!」杜斜眼拿出二兩銀子往他面前一放,笑著回答,接著又把手指放在男子的左腕上,閉起眼睛想了一會,問男子叫什麼名字,感覺哪裡不舒服,男子說他叫劉二,感覺胃部悶脹,吃睡不香,頭暈目眩,還老做噩夢,這種情況已經有一年時間了。杜斜眼一拍大腿說:「總算找到了!看你兩眼赤紅,臉色灰暗,脈沉而數,跟我一樣,而你說的症狀也跟我完全一樣啊!我找了三個月,總算找到人了!」杜斜眼又拿出二兩銀子,說,「等下你去看病拿到藥後,出來後假裝說藥丟了,回去再跟方一拐要同樣的一副藥,然後拿來給我!只要我拿到了藥,這四兩銀子就是你的,怎麼樣?」

原來是想要自己代他看病啊!劉二大吃一驚。

可是,他杜斜眼既然有病,為啥不自己去看病呢?原來呀,伍一傑的父親伍小平跟杜斜眼的父親杜建昌是一對好友,合夥做藥材生意。杜斜眼真名杜旺廷,和伍一傑兩小無猜,十六歲那年的一天,杜旺廷和伍一傑相邀去了文身店,讓文身的在杜旺廷的右手臂上文了一個「伍」字,在伍一傑的左小腿上文了一個「杜」字,意思是兩人親如手足。二十歲那年,杜旺廷跟伍小平和杜建昌學做生意,而伍一傑則不喜歡做生意,整天看佛經道書之類的東西,伍小平也不管他,隨他去了。伍小平和杜建昌都是仁厚之人,賺了錢分紅的時候還常常你推我讓。杜旺廷卻是個貪婪之徒,不但對他們這種做法不以為然,後來杜旺廷和伍小平一起去青海收得幾百斤冬蟲夏草之後,面對巨額財寶,杜旺廷竟然設計殺害了伍小平,私吞了財寶,杜建昌知道真相後,盡避很生氣,可最後還是愛子心切,只把杜旺廷的一隻眼打歪就不了了之了,杜旺廷這才落了個杜斜眼的綽號。杜斜眼因為擔心方一拐知道真相後報仇,就捲了家財,撇下父母,千里迢迢來到南樂鎮,開了這間當鋪。

轉眼七年過去,這天,杜斜眼偶感風寒,看了幾個郎中都沒治好,聽說瞎眼方一拐是個神醫,就去給他看看。沒想進了診所,方一拐剛說了一句:「請問你哪裡不舒服呀?」杜斜眼就打了個激靈:原來這方一拐雖然是個八字眉,骨瘦如柴,臉上還有一道刀疤,跟英氣逼人的伍一傑長得完全不同,可聲音卻跟伍一傑完全一樣!杜斜眼正在愣怔,方一拐在摸摸索索中摔了一跤,摔倒時他的褲腳往上翻,杜斜眼只看了他的小腿一眼,就汗毛倒豎起來:原來這郎中的左小腿上刺著一個醒目的「杜」字!

顯然方一拐就是伍一傑,為報父仇尋到這裡來了。雖然人變瘦了,也化了妝,改了名換了姓,可他卻忘了把小腿上的刺青去掉!

杜斜眼看著兩眼迷茫的方一拐,不由得笑了:你伍一傑畢竟是個瞎子,能耐也就不過如此了,之所以要病人把平生所為一一說出來,不就是想等我或者我的家人找你看病,你從問診中判斷出誰是你的仇人,然後借下藥之機來個殺人不用刀,以報殺父之仇嗎?!

杜斜眼離開診所,打算等病一好,就離開南樂鎮,或者想法把方一拐除掉,以解心頭之患,沒想這病卻一天比一天嚴重,轉眼又三年過去了,不單南樂鎮的郎中看不好,就是花重金請來的御醫都看不好,杜斜眼這才慌了,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了這麼個讓人代他看病的招數來,想轉彎抹角地讓方一拐幫自己看病。自己與方一拐的這些恩恩怨怨,杜斜眼當然是不能對劉二說的。

「方一拐如果問我平生所為,我該怎麼回答呢?」劉二一問,杜斜眼說:「這有什麼,你就說你自己的所作所為就行了!」杜斜眼說完,忽然又沉下了臉,說:「對了,你千萬別讓方一拐知道是我找你幫看病的,要是讓他知道了,小心你吃不了兜著走!」

開當鋪的人,往往後面都有官府的人和流氓散仔幫襯,盡避劉二也是個小混混,但是要他跟杜斜眼作對,還是萬萬不敢的,所以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敢再問,只是搗蒜似的點頭不迭:「那是!那是!杜掌櫃你就放心好了!」

卻說劉二離開杜斜眼,又來到方一拐的診所排隊候診,輪到他了,方一拐問他的平生所為,劉二照實說了,方一拐把了脈,開了藥。劉二把藥拿回家,坐了一會,又來到方一拐的診所,對方一拐說剛才藥拿出去後,不小心被賊偷走了,希望方大夫再給他一副藥,方一拐聽了,說:「你坐下!」劉二坐下後,方一拐把手搭在他的腕部切了一會脈,又問:「你這一生都幹了什麼?做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劉二聽了一驚,說剛才不是問過了嗎,方一拐說:「病隨心動,要你說你就說!」

幸好剛才沒有亂說什麼,劉二心怦怦跳著,又把剛才說的說了一遍。方一拐也沒說什麼,就給他開了藥。劉二拿了藥,正想該拿哪一包給杜斜眼呢,一回到家,卻看見杜斜眼早等在家門口了。杜斜眼打開兩包藥一看,只見兩副藥都磨成了粉末狀,看不出具體的藥名,但看起來兩副藥全都是一樣的。杜斜眼想了想,問了服用方法,丟下四兩銀子,就把劉二第一次拿到的那包藥拿回了家。

杜斜眼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按照方一拐說的,把藥煎服了,沒想藥剛喝完,就覺得肚子一陣劇痛,隨後噁心暈眩,上吐下瀉,杜斜眼大叫了一聲「不好,我八成是中了砒霜的毒了」,說完很快就昏迷了過去,杜斜眼的家人一聽是中了砒霜的毒,又是給他灌綠豆水解毒又是灌糞水催吐,亂作一團,好在杜斜眼昏睡了半天,竟然醒了過來。看著自己中毒後弄得滿地狼藉,杜斜眼牙齒咬得崩崩響:「好個方一拐,想不到我還是上了你的當!既然事情到了這地步,不除掉你我也不得安寧,你也就別怪我了!」

杜斜眼說完就把劉二找了來,拿出一百兩銀子往他面前一放,對他如此這般一說。劉二吃了方一拐的藥,病已經全好了,此時聽杜斜眼說要他去謀害救命恩人,兩腿直哆嗦,可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咬咬牙就同意了。

劉二按照杜斜眼說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法,去買了半兩砒霜,然後以感謝救命之恩為名,生拉硬拽地把方一拐帶到杜斜眼開的酒店的一間包廂裡,等酒菜上桌,劉二把放了砒霜的酒遞到方一拐的手裡,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磕著響頭說:「方大夫治好了我的病,我沒啥可報答的,請恩人一定喝了這杯酒!」方一拐拿過酒杯聞了聞,仰頭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方一拐喝完了酒,不一會就冷汗直冒,咬著衣領子,疼得滿地打滾,隨後七竅流出血紅色的液體,全身一陣抽搐,就一動也不動了。

救命恩人就這樣死在自己手下,劉二渾身大汗淋漓,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打了一聲忽哨,很快杜斜眼帶著一群手下擁了進來,剛要處理屍體,躺在地上的方一拐忽然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杜斜眼嚇得倒退三步,顫著聲說:「你,你原來沒死啊?」

方一拐指指他的脖領子,哈哈大笑:「我當然沒死!我一個瞎眼的人,跟著你來到這裡,開了診所,而且人人都藥到病除,能混到這地步,我會這麼容易就死嗎?告訴你,我這裡有砒霜的解藥,當劉二來找我,我就猜到八成是你想報復來了,所以就在這裡放了解藥,雖說砒霜無色無味,但憑我多年的經驗,我還是能感覺得出來的!我七竅裡流出來的,不是血液,而是解藥跟砒霜中和後變成的液體!」

「不過,對你來說,死就是很簡單的事了,」方一拐拿出紙筆寫下一副藥方,扔給杜斜眼,「你活,算我救人一命;你死,算我報了殺父之仇!是死是活,你自己選擇吧!要是想活,就照我寫的這副藥方,快去買藥來煎湯喝了!」

杜斜眼撿起藥方看了看,一把撕了個粉碎,也大笑道:「伍一傑,生死有命,你給我下了砒霜,我都不死,你以為我還會上你的當嗎?」

杜斜眼說完一揮手:「都給我上,把這個死瞎子砍了!」幾個手下揮刀舞棍一齊上,可還沒接近方一拐的身體,就被一股極強的力量反彈了回來,倒地動彈不得。

方一拐接著伸手一拍,把面前的桌子砸出一個窟窿,說:「憑你們這些三腳貓功夫,就能殺了我,那我這麼多年在白雲山頂練功,不是白練了嗎?!記住,你還有一個時辰選擇生還是死!」方一拐說完走了。

杜斜眼看著衣袂飄飄朝白雲山頂走去的方一拐,傻了一般愣在原地,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忽然間覺得心跳加快,呼吸緊迫,肚裡又翻江倒海地疼了起來。難道方一拐剛才真的是想救自己嗎?杜斜眼慌忙叫手下把那副撕碎的藥方拼接起來,可哪裡還看得清楚。幾個腿快的家丁二話沒說就朝白雲山頂跑。可當方一拐來到時,杜斜眼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方一拐抬頭看了看日頭,歎了口氣說:「杜老弟,一個時辰已經過去,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杜斜眼緊緊抓住方一拐的手,淚眼汪汪,說:「伍哥,死到臨頭,你讓我死個明白吧!說,你當初跟著我來到南樂,難道不是為了報仇而來的嗎?」

「不!」方一拐說,「我父親死後,我為報父仇,出家練武功,練氣功時因為報仇心太盛,走火入魔,結果視力越來越差,我就想,萬一以後眼瞎了,不能看得見你,還怎麼報仇呢?所以當打聽到你逃到了南樂鎮,我就想到了學醫,趁著眼睛還能看得見,我看遍天下醫書,想等精通醫術後,通過看病問診的辦法,守株待兔,等你上門,以藥殺你。後來來到南樂鎮後,我的眼睛真的瞎了,好在此時我也精通了醫術,一般的病沒有能難得倒我的。那天劉二來找我,當他說藥丟了時,我從話語裡聽出他語氣慌張,切脈時又見他心脈沉浮不定,就知道了,他並非是丟了藥,而是想拿到同樣的一包藥,而他在南樂鎮,通過說謊拿到藥的,只能是為了你……」

「這麼說,你給我的藥裡下砒霜,是真的想殺我啊!」杜斜眼說。

「不!那兩包藥裡都有砒霜!你和劉二都做過虧心事,為此擔驚受怕,心毒鬱結,久而得病,而這病必須以毒攻毒,非用砒霜不可。但是你的病包嚴重一些,所以我在後面那包藥裡放了三錢木通,這味藥對劉二來說作用不大,對你卻是理氣通肝之藥,沒想到你卻拿了劉二的那包!」方一拐頓了頓,說:「其實拿了劉二的藥,也只是讓你的病好得慢一點而已,可你後來卻選擇了死亡,我也沒辦法!」

「這話怎麼說?」杜斜眼翻著白眼,氣息奄奄地問。

「服了這副藥,洩毒之路已開,肝氣已順,可你卻對我起了疑心,動了殺機,殺機乃金氣所主,肝為木,金克木,殺機一起,肝氣復歸阻滯,攻毒的砒霜也就斷了出路,成了殺人之藥,剛才我給你開的是專門理氣解毒之藥,可你沒聽我說,現在一個時辰已過,毒雍於心,回天無力了!」方一拐說。

「你處心積慮想殺我,可當機會來臨時,為什麼又不殺我,反而救我呢?」杜斜眼又問。

「因為,從醫多年,我知道了,治病易,治心難,我就算殺了你,也不能改變你的心!」方一拐說完,又朝白雲山頂走去,從此杳無蹤跡。

《民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