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與寡婦的故事,在過去,知道的人不少,各地似乎還有各地的版本,可到了太行山下的大王鎮,人們都會指天發誓地說,這事絕對是真的,因為人雖去,可那橋還在呀……
一場病
民國初年,在太行山下的大王鎮,曾有個叫李定遠的財主,五十多歲,做著方圓百里最大的皮貨生意。可說來也算家門不幸,這財主原本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兩年前死在了天花上;二兒子去年去收帳又遇了劫匪,被殺死在了回來的路上。眼下就剩小兒子李純了,可這李純卻偏偏自小體弱,還有胃疼的老毛病,疼起來滿地打滾,老財主好不擔心。
話說這年初冬的一天,李定遠剛打聽到五十里外的朱谷鎮,有個專治胃疼病的有名老郎中,可倒好,就見已到北京讀書的小兒子,蠟黃著臉被人抬回來了,不用說,小兒子的老毛病犯了,病得還不輕。老財主一見,二話沒說,當下坐馬車就去了五十里外的朱谷鎮,他要把老郎中接來,專為小兒子治病。同時老財主也發了狠,就算傾家蕩產,這次也一定要把小兒子的老毛病傍徹底治癒好。
接來老郎中,老財主還遠遠不放心,三分病七分養,這道理他懂,何況小兒子自小體弱多病都被一家人慣壞了,他的意思是得找個心細的人來侍候才行啊,想來想去,老財主便想到了丫頭秀兒。
說來這秀兒丫頭原是一窮秀才家的女兒,為給臥床不起的父親籌錢治病,前不久才賣身到李家當了使喚丫頭。不過,老財主很快就發現,這丫頭不但長得好,心思還特別細,於是把大腿一拍,便把秀兒派到了小兒子房裡
秀兒來到李純房裡,李純正在床上沉沉睡著呢,一張清瘦蒼白的臉完全露在外面,秀兒站住腳,之前她已聽說過,三少爺脾氣怪,尤其不喜歡別人亂動他的東西,動了,這三少爺會不高興三天都沒有一絲笑容,秀兒暗暗記下了。於是,她環視一下還算整潔的房間,便悄悄坐到炭盆前,她要把炭火弄得再旺些。可也恰在此時,李純醒了。
醒來的李純當然一眼就看到了正被炭火映得通紅的秀兒,他先是一怔,接著,三少爺的眼珠便一動不能動了,這女孩子,在他眼裡簡直太好看了,這讓他不由心慌的就是一陣咳嗽。
隨著這陣咳嗽聲,秀兒抬眼便也看到了那雙正衝自己怔怔望的眼睛,一時間,四目相對,秀兒的心也彷彿燙著一般,於是慌忙問道:「三少爺是想喝水嗎?」
三少爺當然不是想喝水,他是被眼前這個新來的丫頭給迷住了。就這樣,後來在直隸省流傳很廣的一段故事,便也從此開始了……
一段情
三個月很快過去了,不料有名的老郎中卻並沒能治好李純的病,緊接著,郎中便換了一個又一個,李純的胃卻仍是疼,只把個老財主愁得要吐血。
這天老財主正愁呢,不想秀兒卻告訴他,她知道一個治胃疼的偏方,是她的秀才父親從書中抄下的。秀兒清楚,像李定遠這樣的大財主,一般對偏方不感興趣,可眼見老財主都急成了那樣,這才撐著膽子說出偏方。
誰料,老財主一聽,竟急切道:「快說說看!」
秀兒忙說:「用孵過小雞的蛋殼、五年樹齡的棗樹皮,還有當年產的蜂蜜摻在一起服用,蛋殼和棗樹皮要炒干研碎。」
李定遠一聽蛋殼、棗樹皮還有蜂蜜,好像都是能吃的東西啊,就算胡亂吃下去,也不一定有大礙,何況這幾個月……咳!現在也只好有病亂投醫了,於是一咬牙,決定讓秀兒試試看,不過一再叮囑:「千萬要小心!」
不說秀兒也不敢大意。可還別說,這一服用,李純的胃疼竟奇跡般慢慢好了起來,瘦弱的身子也胖起許多。李定遠高興得不得了,可緊接著,老財主卻又犯起愁來:小兒子這病一好,不用說,又要很快離自己而去了,
除了小兒子的病,老財主最愁的也正是這個呀。自從沒了兩個大兒子,李定遠其實一直都希望小兒子能留在身邊,也好早日學著來支撐這份家業,不然……可老財主也清楚,任性的小兒子對這個不感興趣啊,
可也就在這時,李純的親生母親——二太太悄悄告訴他:小兒子可能與那秀兒丫頭有事!李定遠一聽,便不耐煩地一揮手。他可不擔心這個,在他眼裡,一個買來的丫頭,那還不如同買來的騾馬一樣,即便有事,又能怎樣?
不過,被二太太一提醒,老財主隨後竟興奮地一拍大腿,心說,對呀!既然小兒子開始對女孩子感興趣,那還不趕緊著給他張羅一門親事,說不定親事一成,還真就把小兒子一心讀書的念想給打消了呢。可他又哪裡清楚,這時他的小兒子都暗暗發了誓:這輩子非秀兒不娶了!所以,一時間,盡避方圓幾十里所有富家小姐都說遍了,李純只一個字:不。
李定遠簡直氣壞了。不過很快,老財主就又張大嘴巴樂了,因為緊接著媒婆提到的這家,不是別人,竟是老朋友的女兒。老朋友與他,年輕時經常結伴進山收皮子,有次遇了山洪,還是會水的老朋友救了自己一命呢,雖說這幾年忙生意,來往少了,可那女兒老財主認識,所以也沒等媒婆說完,老財主就一拍大腿說:「好!只要『八字』合,擇日就給他們完婚!」
李純一聽倒來得更痛快!當下就回了北京城。可這一走,讓他萬沒想到的事情也緊跟著發生了。
一場變故
就在李純離開的第二天,一怒之下的李定遠竟把秀兒賣了,賣給了深山一個胡姓漢子。
說來也合該這漢子走運,當他背了幾張上好獸皮來到李定遠的皮貨店時,正在氣頭的李定遠見了心中就是一動。這漢子老財主再熟悉不過,打獵很特別,見了猛獸也不躲,等把猛獸激怒且張大嘴巴撲來時,漢子才閃電般揮起藏於身後的一把帶鉤扎槍,向猛獸咽喉猛剌,然後靠過人臂力,直把猛獸五臟六腑搗爛……整張獸皮卻完好無損。李定遠喜歡。不過老財主也知道漢子木訥,再加上父母早亡,至今也沒人給張羅親事,這天見了,便直接把漢子往後堂引,如此這般一說,漢子樂壞了。
不過,當秀兒清楚自己被老財主賣給了這胡姓漢子之後,便也只想到了死,所以,這天,秀兒是被漢子捆了扛回深山一個叫白蓮峪的小山村的。
不用說,這之後,秀兒也死過無數次,可都被盯得很緊的漢子救下了,死到最後,秀兒便無奈地歎出一口聲,可也就在她決心與漢子一起把日子過下去時,不想漢子又出了事,就在她來到白蓮峪的第二年,漢子出獵時,竟死在了一頭野豬的口中。
真是靠水水斷靠山山崩,沒了漢子,在這深山老嶺上,一個女人家真是很難活呀,何況這時懷裡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狗娃呢,一時間,秀兒真是欲哭無淚。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肯下死力氣,山上養人的東西還是不少,打獵不行,慢慢地,秀兒便學會了識別山藥材,弄到最近的山口去,多少都能換些糧食……
就這樣,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這時早已長得膀大腰圓的狗娃不僅學會了打獵,對秀兒也是格外孝順。兒子打獵,母親采山藥,日子雖苦孤兒寡母的生活倒也平靜,可誰曾想,隨著這年萬柘寺進香日子的到來,這母子的平靜生活還是很快被徹底打破了。
說來萬柘寺與白蓮峪,其實只一河之隔,只因這段河面水深湍急,要到河南岸的萬柘寺,就得往上游繞行幾十里,所以平日燒香磕頭,人們寧在本村土廟,也不去河對岸的萬柘寺。
不過,每年三月十五人們是一定要去的,這天到萬柘寺進香的也是人山人海,所以,這天天還黑著呢,狗娃就背起母親上路了,秀兒是小腳走不快,去晚了,狗娃清楚,如果連「菩薩」的面都見不到,母親會很難過的。
還好,來到萬柘寺,人還不多,天也剛剛放亮,秀兒讓兒子放下,便急急往大殿趕,可也巧,剛到大殿口,從大殿也正好走出一個和尚,只見和尚瘦長身材,清瘦面龐,秀兒見了就是一怔,不免拿眼去細瞧,誰知這一細瞧可不要緊,老天,只驚得她如五雷轟頂,差點一跟頭栽到地上。
一個和尚
接下來,秀兒都恍惚了好幾天,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那和尚會是他?可就在她決定再去一趟萬柘寺看個究竟時,不想,那天在寺裡見到的和尚卻主動找上門來了。
只見這天和尚背了一個黃布包,剛走到院門口又猶豫著站住了,院裡很靜,狗娃一早就打獵去了。屋裡的秀兒一見,心就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天,還真是他!秀兒準備迎出去,可還沒等她邁腿呢,就見和尚摘下黃布包在門口一放,轉身離去了。不用問,那天在萬柘寺,他也早已認出了自己,只是……秀兒強按住心跳,上前打開黃布包,裡面除有幾封大洋,什麼都沒有,一時間,秀兒很失望,可隨後她又越加不安起來。
就這樣,幾天後的一個黃昏,秀兒用藍布包了黃布包,悄悄去了萬柘寺。誰想這一去,竟很快在白連峪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一開始村裡人只是很納悶兒,一向在村廟燒香的寡婦秀兒,開始不在村廟燒香,而是三天兩頭要扭著一雙小腳往河對岸的萬柘寺跑?不過,很快人們就明白了,咳!原來是這寡婦與萬柘寺的一緣和尚……一時間,關於她們的傳聞,就如風中雪片般被傳得沸沸揚揚。
這可讓一人無論如何都受不了,誰?狗娃呀,說來在白蓮峪,孤兒寡母其實沒少遭人欺辱,這狗娃自小敏感,尤其一見有野漢子想靠近母親,這孩子就如同鬥狠的公雞,上去就拚命,後來,見狗娃把當年漢子那把扎槍,舞動得比當年漢子都得心應手,那些漢子才怕了,可如今……狗娃都恨得要殺人了。
這天,見母親又是很晚才回來,狗娃就知道母親又去了萬柘寺,便實在忍不住,抄起扎槍就往外走,邊走邊恨恨地說:「我這就去殺了那個和尚!」秀兒一聽就漲紅了臉,接著兩行淚水也掉了下來,她清楚這孩子說得到做得出,可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向兒子解釋,關鍵還是開不了這個口啊,最後也只好痛苦地搖搖頭,說:「要殺就去殺吧,殺完,別忘了回來給你娘收屍。」
狗娃就立時站住腳,狗娃野歸野,可一聽母親這話,他就明白了:那和尚看來殺不得呀……一時間只恨得他長嘯一聲,一把扎槍就狠狠扎到了樹上……
山裡突然鬧起一股綽號「鬍子」的土匪,便是在狗娃離家出走之後,據說這伙兒土匪神出鬼沒,一時間把個山裡都鬧得沸沸騰騰,可白蓮峪一帶卻平靜如初。可也就在村裡人開始懷疑這匪首是不是就是那突然失蹤的狗娃時,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卻緊跟著在白蓮峪發生了。
一座橋
這年春上,白蓮峪就突然來了一夥兒外地人,先在白蓮峪與萬柘寺間的河床上,比比劃劃,接著就在最近的山上開鑿山石,村裡人見了自是要問,回答是造橋,再問其它,不知道。不過造橋畢竟是好事,便再懶得問,只眼巴巴看這夥人如何在這段水流湍急的河面上架橋。
幾近深冬的時候,就見這夥人開始把鑿好的長條頭往結出厚冰的河床裡運……等到來年河開冰化之時,一座很氣派的石拱橋還真就架在了白蓮峪通向萬柘寺的這段河床之上。村裡人見了更是納悶極了:誰有閒銀花不出,會在這連路都沒有的地方架一座這麼漂亮的橋呢?
人們正納悶呢,這天就見要去萬柘寺的秀兒正從橋上過,人們便有些恍然明白了,咳!這橋除了寡婦用,想想,別人都幾乎用不上啊,可誰又肯為方便這窮寡婦來專門架座橋呢,除非是狗娃,人們都清楚這小子從小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可是……可也就在村裡人胡亂猜疑時,不想這秀兒卻出事了。
秀兒是在橋建成後的這年秋天,為嘗一種從山上採下的山藥材,中毒死的。這下,白蓮峪人都覺得該有好戲看了,你想啊,都知道狗娃自小孝順,寡婦一死,狗娃還能不露面!說不定狗娃一出現,一切都清楚了呢,村裡人翹首以待。
可結果卻讓人們很失望,來為寡婦收屍的同樣是幾個外地人。不過,隨後人們就聽說了,就在埋葬秀兒的當天夜裡,河對岸的一緣和尚也突然被人殺死在了寺廟裡。不用說,單憑直覺,人們都猜出了這事兒是誰所為了。
不過,人們真正清楚狗娃就是綽號「鬍子」的土匪頭子,還是在幾年之後。這年,山裡出現了罕見旱荒,餓死人無數,實在混不下,這小子便率他的三十幾個嘍囉扮出了山。也就在這時,用現在話說,狗娃也才意外知道了母親與一緣和尚的那段淒美的愛情故事。
這日,他們來到最外一個山口大王鎮,便停下決定做件大活兒,首選自是鎮上首戶李定遠。這時老財主雖已過古稀之年,可耳不聾眼不花。這天深夜,當老財主突然被一嘍囉從被窩兒掏出來扔到狗娃跟前時,老財主其實準備好裝「死狗」,可當他聽說站在眼前的竟是山裡來的號稱「鬍子」的土匪頭子時,老財主便「噌」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接著就瞇起一雙老眼往狗娃臉上瞧,瞧完又用手一指:「不用問,一看就知道你是胡狗娃。」
狗娃也不多言,點頭說:「正是!」
這時候就見老財主突然乾笑兩聲,然後一拍大腿道:「你不就是想掠財嗎,這樣吧,先聽我一故事,聽完,這李家家業再隨你拿怎麼樣?」
狗娃也只想掠財,不想殺人,一聽老傢伙這話,覺得有意思,便點頭說:「好!不過,我可沒有太長的耐性。」
老財主也不再答話,站在那兒便悠悠說開了,說:「二十多年前,一個在北京讀書的富家兒子特別任性,這年生病在家,看上了自家丫頭,死活要娶,他老子不同意,這兒子一氣之下便回了北京城,不過臨行前,他悄悄留了一封信,告訴他老子,那丫頭已懷了他的孫子,讓他一定善待她,可誰知老傢伙不看則已,這一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下就把那丫頭賣了,賣給深山一個漢子,後來,讀書回來的兒子自是不依,瘋了一般要出去找,結果傭人一個沒看住,那兒子便偷拿上她母親房裡的幾封銀子跑了,此後便再無音信。後來,山裡漢子也找上門來,說那丫頭不但不讓他碰,說還懷著他兒子的孩子,馬上要生產,意思是把人送回來,老傢伙當時不依。」
說到這兒,老財主歎出一口氣:「老傢伙後來很後悔,他開始想找回兒子,再把山裡的孫子接出來,可已經晚了,這時他才聽說兒子找那丫頭三年沒找到,已出家當了和尚。不過那兒子一直沒死心,當了和尚仍一直在找,這年到一寺廟講經,還真在附近找到了,可這時也整整過去了一十八年。那丫頭清楚這一切後自是很感動,可她也慢慢知道了他的胃疼不但早犯了,而且經常在發作,所以此後便不顧一切地要為他治病,找偏方,尋草藥,然後再走上好長好長的路給他送去……」
講這兒,老財主頓了頓,看一眼狗娃,這時狗娃早已聽得睜大了雙眼,不用問,他也聽出了老傢伙講得是那一樁,不禁插嘴道:「你怎麼知道這些?」
老財主哈哈一笑,兩行老淚也隨之而下:「幾年前,老傢伙大病一場,自感時日太多,病好後他便進了山,他想見見他的兒子,再把孫子接來繼承家業,可兒子是見到了,那孫子卻早已成了山匪。」接著,老傢伙竟是話鋒一轉,兩眼緊盯狗娃:「不過,至今我都想不明白,那土匪,為不讓他母親每天辛苦走那麼遠的路,可以不惜用掠來的大量錢財為她修一座橋,可為什麼在他母親死後,他卻又把他的和尚父親給殺了?」講到這兒,老財主再也抑制不住,竟號啕大哭起來。
當時不殺那和尚,狗娃想,就對不住早死的父親,就不足以洗清母親的清白!可他哪裡清楚事情原來是這樣呢,只見他想說什麼,卻說不出,最後竟仰天大笑,這狗娃一向手不離扎槍,這時就見那扎槍竟被他突然舉起,緊接著就直奔了自己的咽喉而去……
狗娃死後,關於寡婦與一緣和尚的這段淒美故事,又慢慢傳回白蓮峪,於是人們便從此把那座橋稱作了「寡婦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