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作為援藏幹部,在西藏那曲地區安多縣羊絨加工廠保衛科工作。廠址遠離縣城,周圍就是廣大牧區。多年來,職工們與牧區同胞唇齒相依,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我們廠歷來把扶助牧區當做一項政治工作來抓。那年3月,廠裡輾轉千里從四川運來一批課外讀物,準備捐獻給偏遠的帕耳村小學的孩子們。帕耳村位於巍巍唐古拉山腹地,當時大雪封山期未過,汽車根本無法進入。只能依靠傳統的交通工具犛牛了。廠領導決定派我完成這件艱巨的任務。我拍著胸膛答應了。能為牧區孩子做點事,我感到十分光榮。
附近的牧民聽到消息,馬上牽來了一頭健壯的牡犛牛。它看上去比內地的黃牛、水牛要矮,但更結實,灰黑的長毛把全身和脖子都嚴嚴遮住了,一對犄角指向前方。
犛牛有野犛牛和家犛牛之分,家犛牛就是由野犛牛馴化來的。它們的耐寒和耐缺氧能力是其它動物望塵莫及的。家犛牛能背負幾百斤重的貨物長途跋涉,能爬很陡的坡。別忘了這裡海拔5000多米,氧氣只有平原一半。
牧民告訴我,這頭牡犛牛叫旺卡,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極其老實,溫馴,惟命是從,絕不會跟人鬧彆扭。這一點最令我滿意和放心。它的近親野犛牛以兇猛好鬥著稱,真要耍起橫來,可夠我喝幾壺的。
200多斤的書用氈子包好,牢牢地捆在了旺卡的背上。我帶了些乾糧和水,便出發了。廠領導送出老遠,叮囑我途中經過一段棕熊頻繁出沒的地區時,必須格外留神。我拍拍腰間的六四式手槍笑道:「請放心吧!身上有支槍,到了陰間也不慌!」
犛牛的身子是橫著長的,不愧是「高原之舟」,走起來又穩又快。我騎在旺卡背上,哼著剛學會的藏族民歌,感覺十分愜意。
下午4點多,我們翻過一處山口,進入了扎加藏布河谷地。照這速度,天黑前穩可到達帕耳了。此處海拔較低,生長著許多喜馬拉雅冷杉、高山松、雪櫟等,別有一番景致。
穿過一片樹林時,旺卡停住腳,嘴裡哞哞直叫,再不肯往前走,那架勢跟我欠它多少工錢似的。我心說:「得,還以為你多聽話呢,鬧了半天也欺生,今兒非給你點顏色瞧瞧不可!」
我跳下來,拉緊韁繩,用皮帶使勁抽它。抽著抽著,我的手停在了半空。我恍惚覺得,不遠處出現了一個黑影。定睛一看,分明是一頭青灰色的棕熊!它的身軀異常碩大,像尊黑塔似的直挺挺立在那兒,足有兩米半高!
棕熊在藏北高原廣有分佈,但密度不大,平均100平方公里才一頭。可今兒偏偏讓我遇上了。它半張大嘴,吐著舌頭,濃密的毛髮遮住了眼睛。它的表情倒不算太兇惡,甚至略顯驚慌。那模樣卻有幾分像人,怪不得當地人稱其為「人熊」。
我見識過不少惡人,但卻是頭一回與一頭大型猛獸相距這麼近,不足80米。它使我的安全感迅速喪失殆盡。我忙不迭地掏出手槍,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衝著它上方開了一槍。我的原意是讓它知道我很厲害,它應該趁早滾蛋才對。但結果恰恰相反,它以為我公然向它挑釁,頓時火冒三丈,伏下身,低吼著向我衝過來,我嚇得手足無措。但旺卡顯然比我更恐懼,四蹄跳躍,不住地擺動身子,並用嘴巴拱我。我明白了,它是想讓我把背上的書卸了,然後趕緊逃命。可那些書代表廠裡對藏胞的深情厚誼,保護好它們是我的職責。說扔就扔成何體統?寧可缺根胳膊斷條腿也得把書完好無損地運到目的地!
為防止旺卡受驚逃跑,我飛快地把韁繩拴在身旁的一棵冷杉樹上,打了個死結,這下它插翅難飛了。
此刻,棕熊離我只有十幾米遠了,我瞄準它的頭部又開了一槍。可我的胳膊和手總是抖個不停,平時百發百中的我今兒咋也不靈了,一連三槍都沒有傷著棕熊。說起來連自己都難以置信。
棕熊稍稍放慢了一下步伐,但沒有後退的意思。一串唾液竟從它凸出的長嘴巴上流出,大約聞到了我的肉香。
我胡亂地又放了一槍,這一次卻正中它的左肩,鮮血滲了出來,濡濕了它的毛髮,我信心倍增,再次扣動扳機,突然發覺子彈已經打光,而我又沒帶備用彈匣!我氣得差點當場吐血!
受傷的棕熊像踩到了彈簧上,眨眼間撲到了近前。我本想施展一下拳腳,讓它見識見識少林武術的厲害。但近在咫尺的棕熊看起來是過於龐大了,體重恐怕有我七八倍,完全不是一個級別,跟它過招純粹是想死得快點!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我扭頭就往小樹林裡鑽。
棕熊怪嚎著一個疾撲,前爪幾乎擦著了我的屁股,真懸哪!我仗著有輕功底子,在高大的林間穿來穿去,與棕熊周旋。它的速度一點也不慢,跑起來帶風,但較為笨拙,而且只會追不會堵。它要再聰明一點,我准玩完!
棕熊屢撲不中,氣不打一處來,揮掌把幾棵較細的樹攔腰擊斷,好像那些樹是我的同夥兒,在聯合起來跟它作對。它的掌力令我瞠目結舌。
而旺卡的表現太令我失望了!它充分意識到了眼前的危險,大概魂都嚇丟了,拚命向外奔躍、衝撞,想把繩索掙斷。那冷杉樹被它整得不住地搖顫,嘎嘎作響,聲音嚇人。
不斷地有樹被棕熊砸斷,倒下的樹木激起了沙塵,而棕熊的吼叫聲越發狂怒,再加上旺卡在一旁添亂,當時那情形幾乎令無助的我發瘋了!
忽聽「啪」地一聲響,旺卡竟生生地把麻繩掙斷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逃命去吧!誰知旺卡來不及喘口氣,逕直向棕熊猛衝過去!
棕熊只顧攆我,對旺卡毫不戒備,它想要躲閃為時已晚,腰上被頂了個正著,犄角尖扎進去足有十幾厘米深!棕熊疼得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拚死掙脫,向外逃竄,鮮血從兩個血口子中向外猛濺!
此刻我才明白,旺卡絕不是膽小表,不是懦夫。它勇敢地向凶殘的棕熊挑戰了!它是好樣的!我真恨自己那麼卑劣地猜想!
論塊頭,旺卡要稍遜一籌,而且它是食草動物,惟一的武器是那對堅硬的牛角。令人費解的是角尖竟被人磨得很鈍。
那棕熊卻是凶殘的食肉動物,它不光嗜血成性,而且有一套代代相傳的捕殺絕活,可謂無師自通,天性的殘忍惡毒。它的黑乎乎的熊掌有千斤之力,它的尖牙利齒可以咬碎任何骨頭!
果然,窮凶極惡的棕熊很快佔了上風,狂嗥著向旺卡進攻。而旺卡只有防守的份兒,用那對鈍角盡力招架。
這不是尋常上的廝殺。旺卡只是一頭家養的犛牛,一隻任勞任怨的犛牛,它默默無聞地走過了!」萬公里,也許是2萬公里的路途,而且背負著沉重的貨擔。它甚至不曾大聲叫過。
而此時,潛藏多年瀕於泯滅的野性在它身上火山般爆發了!
如果我能早些把那些書從它背上卸下來,如果我不曾愚蠢地把它拴在樹上,它就不會徒勞地浪費那麼多寶貴的體力——說不定情形就不至於這麼糟——至少它可以全力以赴,大幹一場。然而,由於我的無知和狹隘,大錯已經鑄成。旺卡仍背著那些書,步伐很不靈活。它大約會隨時倒下,但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兩個鬥士都已多處負傷。我手握明晃晃的藏刀,卻根本無法靠近,乾著急也沒辦法。旺卡取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許我應該趁機趕快逃跑,可我邁不動腳——我還算是男子漢嗎?
濃重的血腥氣令急躁的棕熊獸性狂發,不知從哪兒來了那麼一股子勁,竟跳出幾米遠,落在旺卡身後,張嘴在它肚子上就是一口!它又窮凶極惡地奮力一扯,頓時一大塊皮肉被活生生地撕了下來。我清晰地聽到了皮肉拉斷的聲音。
鮮血馬上流了一地,緊接著一團黏糊糊的東西滑出來,那是旺卡的腸子!
完了!我的心也像破了一個口子!旺卡必死無疑!我也是在劫難逃!唉,真沒想到唐古拉山竟會是我的葬身之地!
棕熊眼看勝利在望,竟狡猾地連退幾步,倚在一棵樹上,一邊怪聲哼哼一邊開始咀嚼吞嚥那七八斤重的肉。
旺卡四足顫抖,但沒有倒下,它驟然間全身發力,急速地向棕熊衝去。它的肩部隆起,頭伏得很低,在挨著棕熊的一剎那,它後腿奮力一蹬,把堅硬的地面蹬出兩條深溝。
猝不及防的棕熊根本未能反應過來,或者它認為沒有躲閃的必要——因為旺卡的腸子拖在地上,血流如注。
但那對並不銳利的犄角卻戳穿了厚實的熊皮,幾乎是齊根扎進棕熊的胸部!
棕熊在劇痛升起之前便發覺情形大為不妙,它慌亂地向前一拱,滿以為會把旺卡甩開——然而旺卡紋絲不動——犄角扎得更深了,而且在它胸裡攪動。旋即劇痛使棕熊發出了一連串不規則的怪嚎,嘴裡噴出了血沫。
我站在它們旁邊七八米遠的地方,目睹了這一切。我完全呆住了,忘記了為旺卡加油。
棕熊揮舞熊掌劈頭蓋臉向面前的旺卡一通亂砸,每一下都像砸在了石頭上——但那不是石頭,是旺卡的血肉之軀!
旺卡的兩隻眼睛都瞎了,但它仍死死地抵住棕熊。兩隻野獸的血淌在地上,匯成細流,流成了厚厚一汪。大地是冰冷的,鮮血冒著熱氣。
棕熊的打擊越來越缺乏力度,到最後只是象徵性地揮動。
我突然反應過來,飛身上前,掄起藏刀,發瘋般地在棕熊身上狂砍起來,同時發出了野獸般的嘶叫。那叫聲至今想來仍十分陌生。用現有的詞彙無法形容。
後來我癱在了地上,又哭又笑——總之你見了我會以為那一定是個瘋子,受到了過度的刺激。我的內心充滿痛苦的快感。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想把旺卡與棕熊分開,但我很快發覺那是不可能的。旺卡的骨關節已經僵直,並且向前繃得緊緊的。
我撫摸著面目全非的旺卡,潸然淚下。
我太累了,很想躺在地上睡一覺,永遠不醒來。但那些被鮮血染紅的書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咬咬牙,向帕耳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