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邊一座老城有條瓶隱巷,冬晌午、夏涼夜,小孩子常搬來板凳聽奶奶說過去的故事。
這天說的是:解放前,街坊裡有一處老宅,是有矮牆庭院的瓦房,但卻無人居住,因為據說是鬼宅。當時有一位姓荊的廣西人,是個背著雜貨箱走街串巷搖鼓賣雜貨的貨郎,這一日,他來到瓶隱巷時已經天晚,就想找戶人家借宿。
走進巷口,只覺家家戶戶高牆密閉,只有一家的籬笆矮牆內透出昏黃的燈光,便上去叩門乞水。
“誰啊?”出來相迎的是一位布衣少婦,說話聲音極弱,人也長得削肩細腰,十分清瘦,面容慘白憔悴。
她得知貨郎的意圖後,欣然點頭答應,一邊引貨郎入院內放置貨擔,一邊進屋內端出一碗涼水給他喝下,並且說:“天雨路滑,如果不嫌棄就請進屋歇腳,我家男人出遠門未歸,你可隨意。”
姓荊的貨郎覺得她的話有點奇怪,因為自己進屋之前,外面並沒有下雨,這個女人為什麼會說天雨路滑?但就在他走進正堂後,身後突然傳來“嘩嘩”水聲,回頭一看,外面在一瞬間就下起了大雨。
貨郎想到一句俗話叫“下雨天,留客天”,現在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多少難免想入非非。但站在這屋裡,貨郎四下看看,又漸漸開始覺得哪裡有點不太對勁——屋中的一切陳設,除了剛才自己喝水的碗以外,其餘的無論是桌子、椅子,還是一些器皿什物,都刷得五顏六色,且薄得像紙皮,一進門的灶台也是灰土蒙塵,好像很久沒使用過的樣子。
那婦人卻是毫不在意,逕直回到擺著一籃女紅作物的燈下坐著,一邊繼續拿起未縫完的衣服在縫,一邊還招呼貨郎坐下。
這姓荊的貨郎仗著年輕,也不太害怕,從自家的行裝裡拿出一個燒餅:“可還有水嗎?”
婦人示意灶台地上:“那塊磚掀開,底下就是。”貨郎按照她的話打開地磚一看,原來那裡地面塌陷了一處,恰好屋外的雨水能流入,便淤積在坑中成了蓄水。想來那婦人剛才拿給他喝的也是這地下的污水,只是夜色黑暗,看不清晰罷了。因此他疑慮更深,拿碗舀起來看,倒也沒什麼泥腥臭蟲,便勉強用這水吃下半個餅。
貨郎墊完肚子,看外面雨勢越來越大,現在就想離開也不可能,只得挨灶台旁乾淨的地面坐下。他偷看那婦人坐在紙皮椅上做事的樣子,便生出試探她的念頭,就把剩下的半塊餅舉起問:“承蒙你的照顧,你可吃過晚飯?我這還有半塊餅,如不嫌棄,你願吃嗎?”
沒想到那婦人放下手中的活兒,抬頭望向貨郎手中的餅,說道:“你若有心給我吃,就請放到那個碗裡,拿過來放在這地上。”
貨郎依言行事,把餅放進碗裡,然後放在地上,又縮回灶台邊坐下。
那婦人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走到碗前跪伏在地,拿起餅卻沒送入口中,只是深深嗅了幾下,再把餅放回碗中,朝貨郎頷首致謝。貨郎饒再膽大,也明白自己遇到的是鬼了,一時嚇得倒吸幾口涼氣,手撐著身體後退,直到背貼在門框上,面無人色。
那婦人倒沒有露出猙獰的面目,而是倒身再拜:“小婦人三年前在此宅中重病身亡,因是遠嫁來到本地,丈夫出門經營許久未歸,不知生死,小婦人沒有親族照看,所以鄰人暫將屍身停殯在後院,當時只有一碗水酒供奉……三年來蟲咬鼠嚙,忍饑挨餓慘痛無以言表,今日得貨郎賜半餅充飢,不勝感激。”說到這兒,婦人倒身三拜,低頭抽泣起來,“只是小婦人還有個不情之請,望貨郎幫忙。”
貨郎雖然恐懼至極,但見這鬼婦人不像說謊,且模樣可憐,就大著膽子問:“幫你何事?”
婦人繼續說:“在陰間,沒有入土為安的停殯之魂,就不能得到閻羅審判以及輪迴的資格,所以小婦人唯一願望是能得到棺槨收斂屍身,木質不拘種類,但求規整,並有一套壽衣加身,也就滿足了。”
貨郎歎息:“我這種做小本經營的人,身上哪有足夠買一套棺槨壽衣的銀兩,實在力不能及,恐怕你所托非人了。”
婦人卻笑道:“只要貨郎應允,錢財不是問題。”
她起身從那紙桌上拿出一根刻有小字的木簪,交給貨郎道:“小婦人三年來,每夜都到前面一里外禹門坊中曾氏大戶家中做女傭,為其老太夫人伺夜,斟茶遞水便溺,每月薪錢從未領取過半文,這根簪子是老太夫人喜歡時賞賜的,上面有曾氏家人認得的紋飾,貨郎只需拿這做憑證,替我領取三年薪錢便是,以此做安葬費用,剩餘多少貨郎可收下,當小婦人酬謝。”
姓荊的貨郎沒別的辦法,只得答應,在鬼宅中勉強將就一宿,第二天睡醒,果然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年久失修的破屋裡,屋中既無婦人,更無紙皮桌椅,只有他背靠的灶台為實物,而昨夜那婦人給的木簪,就靜靜躺在貨擔上。
其後,他也不敢到這老宅的後院去察看婦人是否停殯,只是戰戰兢兢地揣好木簪,挑起貨擔趕緊離開。青天白日下,再回想昨夜的經歷,猶如夢境,但貨郎到底是守信之人,便拿著木簪尋摸到距瓶隱巷一里外的禹門坊內,問當地人,果然有姓曾的大戶人口,便拿出木簪上門求見。
姓曾的主家聽完貨郎講的來龍去脈後,驚疑不定,說老母親數年前中風,所以半身癱瘓後,家中丫環年紀小,不懂照料,他確實為母親請來一位李氏女傭,每天日落之後上工,觀其周全穩重,不但任勞任怨,女紅也甚好,常幫老母縫補衣褲,所以母親也喜歡,會贈些並不貴重的小飾品,但她最奇之處,就是佣金一直不領,只說請求主家幫忙攢存,日後再一併領取云云,三年來已有十萬錢了。
於是,這曾家主人陪同姓荊的貨郎一起,再回到瓶隱巷那家老宅去尋找,果然在後院的柴房裡發現一具覆蓋霉爛孝布,已經被蟲鼠啃食得七零八落的骷髏。骷髏的身邊,還散落著兩個銀耳環和頭繩,也是平時曾老夫人給的物什。
曾家便出面,請本地鄉老作證,與貨郎一起到鎮上用婦人的薪資買來壽衣棺槨,又自掏幾千錢送棺槨到附近道觀中受齋經祭祀三日,才送出城去,擇一荒野處掘土將其安葬了……
“後來那貨郎怎麼樣了?”聽故事的孩子們意猶未盡,紛紛追問。
“後來,貨郎就拿著剩下的錢走啦,再也沒回來過,至於那鬼宅,因為無主,解放後就推掉建成公社糧倉了。”
“呀?這是真的假的?”孩子們還不甘心。
“呵,當然是假的了。”講故事的老奶奶“撲哧”一笑,扶著腰站起身,把小板凳拿起背在身後,“都這個時辰了,我這老胳膊可經不起過堂風這般吹,得回家做飯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