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培德果真厲害,很快就成了西州私營企業的頭塊牌子。西州的國有企業怎麼也搞不好,個體企業卻是紅紅火火。地委筆桿子弄出很多文章,多是以陶凡的名義發表。省裡就重視起來,派人下來整材料。時下流行說「現象」,所謂「西州現象」就這麼誕生了。

省裡想在西州開個現場會,促進全省個體私營經濟發展。可是有些理論家們還在為個體私營經濟的概念打文字官司。省委書記親赴西州調研,同陶凡徹夜長談。陶凡的心情竟有些沉重,說:「我們再也不要在概念上做文章了,而應從實際出發。西州各縣市的財政過去都很窮,這幾年收入上升很快。為什麼?我們算了賬,原來個體私營經濟對財政的貢獻增長了十五倍,佔了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到七十多。忽視基本的經濟事實,鑽進經濟或政治概念中去玩文字遊戲,不行啊。」

省委書記說:「你的憂慮我有同感。但中國的問題讓有些人弄起來,就不會是簡單的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都說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但現實生活中或是關鍵時候,政治仍然是中國最大的事情。我反覆考慮過,我們省裡如果率先開個發展個體私營經濟經驗交流會,在全國就出風頭了,卻不知道是禍是福。但是這項工作又太重要了,必須開個會促促。」

陶凡說:「我建議會還是要開,只是會議名稱起得策略些。不叫經驗交流會,而叫研討會。只要各地市一把手都參加會議,效果一樣。」

省委書記哈哈大笑起來,說:「老陶,你可是老奸巨猾啊。好好,就叫研討會吧。你們好好準備一下,這個會議要開得有歷史意義。」

不論哪裡來人調研私營經濟,必然要去舒培德公司。舒培德就得細細匯報,說自己的經驗主要是哪幾條。陶凡親自去了一次,聽舒培德匯報了個把小時。那天陶凡很高興,竟同意在他公司吃了中飯。趁陶凡上洗漱間去了,關隱達對舒培德說:「你情況介紹得不錯。我有個建議,你要根據不同的匯報對象,準備幾種不同版本的匯報材料。上級領導來了,你匯報要簡短,最多十分鐘,留下時間由他提問題。人家領導多問幾句,就是調查研究了。今天陶書記一聲不吭聽你講了個把小時,已經是稀罕事了。說明陶書記很看重你。」

舒培德忙說:「都是關科長關照得好。」

關隱達接著說:「領導大概會提什麼問題,你事先要有所準備。每次領導提過的問題,你要記住,說不定下次別的領導還會問到。這叫英雄所見略同。若是上級單位寫材料的筆桿子來了,你就要講詳細些,時間也可以長些,個把小時沒關係。新聞記者來了,你只需講三兩句,就由他們提問題得了。他們瞭解情況從來都只是表面上,深入不下去的。還有,你要注意些措辭。比方說,你喜歡說自己的經驗主要是哪幾條,這不好,別人聽著以為你不謙虛。你要把經驗說成做法,說我的做法主要是哪幾條,或者說我個人的粗淺體會有哪幾條。」

舒培德點頭不止,說:「關科長說得對。你這麼一點,我就通了。」

舒培德確實一點即通。他不斷地匯報,一而再,再而三,快訓練成職業新聞發言人了。慢慢的,他出現在桃嶺的次數越發多了。陶凡對他客氣起來,竟請他進書房坐過一次。全省發展私營企業研討會上,舒培德作了書面發言。舒培德發言時,坐在主席台上的省委書記偏過頭,同陶凡耳語了幾句。兩人都微笑著點了點頭。眼尖的人看得出,省委書記很欣賞舒培德。私營企業主只要會來事,都會成為政協委員的。年底,舒培德也成了省政協委員。

人們漸漸看出些官場套路,發現上面開始總結一個地方的經驗了,就是在人事安排上造輿論了,這裡的頭頭兒就要陞官了。最近,西州城裡都在說,陶凡要上去了,說是任副省長。說是省裡工業搞不好,陶凡在西州抓私營企業有經驗,想讓他去主管工業。

好事者都問關隱達,陶書記真的會走嗎?關隱達只是笑笑而已,不置可否。說陶凡要上去,不是頭次了。這次卻是真的。關隱達不久前隨陶凡去了趟省委。省委書記同陶凡在辦公室談話,關隱達就在書記秘書那裡坐著。這位秘書平時不怎麼理人的,這回對他格外熱情。其實每年年底,關隱達都要代陶書記去省城看望省委領導,送些土特產去,自然也要送給他們的司機和秘書。可這位省委書記的秘書,你再怎麼送禮,他都是板著個臉。這回他卻是笑容可掬,倒了茶過來,叫關隱達老弟。關隱達覺得奇怪,心想早幾天聽到的傳聞可能是真的了。果然,這位秘書說:「關老弟,你也隨陶書記調過來算了。」關隱達就笑,含糊了幾句。

關隱達年年去送禮,慢慢看出些道道來了。他發現別的地市委書記都是親自帶著人去敲門,而西州卻是地委辦領導同關隱達去送禮,送的也只是西州土特產。難怪那位省委書記秘書怎麼也沒興趣。關隱達便想陶書記只怕難得有所作為。有年關隱達去送禮,竟見張兆林的車也在省委大院裡穿梭。原來張兆林每年開組織工作會議期間,都得在省裡拜拜碼頭。省裡的會都安排在年頭年尾開,正是大家聯絡感情的好時機。古時候,冬天朝貢叫炭貢,夏天朝貢叫冰貢。如今不僅有炭貢、冰貢,還有病貢、喜貢、喪貢,等等。陶凡卻是什麼時候都不貢,就算年底派人送送土特產,也是迫不得已。這是西州多年的慣例,陶凡也不好不依,可是這早就落伍了。

關隱達最怕的事,就是年底去省裡進貢。不知要打多少電話,不知要約多少人,不知要托多少關係,有時躲在人家樓外不知要等候多久。真不是人做的事。像陶凡那種性格,怎麼願如此委屈?

這次陶凡竟然也要上去了,出乎關隱達的意料。可是陶凡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帶著關隱達一聲不響往西州趕。用人的事,從開始有風聲,到塵埃落定,總得一年半載的。空口說的還不算,硬要白紙黑字才作數。中間充滿變數,說不定一夜之間,什麼都落空了。莫說盤子裡的鴨子會飛走,就算吃進口裡的鴨子,有人要你吐出來,你不敢嚥下去。一路上陶凡不怎麼說話,閉著眼睛假寐。關隱達知道陶凡沒睡著,卻又不能說話,只好懶洋洋地看風景。

消息本來早就在西州傳開了。自從陶凡去了趟省城,關於他榮升的事就成了西州的熱門話題。卻沒幾個人敢在陶凡面前提這事,只是跑到他那裡匯報的人越來越勤了。陶凡那裡看不出什麼變化,他從地委大院裡走過,依然沉穩地踱著方步,目光深沉而遼遠。人們碰見他,只會遠遠地點頭致意,沒人敢隨便上來握手。陶凡認為必要,他會主動同你握手。不然,你伸過手去,他要麼裝著沒看見,要麼淡淡地抬手同你搭一下就算了。

張兆林的大背頭梳得越來越光滑了。有人竟從他的髮型看出名堂來,說他會接任地委書記。有些老幹部閒著沒事,就注意著晚上去誰家的人多。他們發現,最近天一斷黑,上張兆林家去的人比春節還多。這種跡象又反過來印證,陶凡真的要走了。

人們總以為陶凡馬上就會走了,可是遲遲不見有什麼動靜。直到年底省裡開人大會前夕,人們才突然發現:陶凡上調的事其實早就黃了。省裡確定的副省長候選人是外地區的地委書記。

西州城又沸沸揚揚了。可是太刺耳的議論,關隱達是聽不見的。有人同關隱達說起這事,很同情的樣子:「陶書記太斯文了,不肯上去送禮。」關隱達便說:「陶書記是不准大家瞎說這事的。他說組織上安排幹部,自有道理。若是按自己的意願,誰都想當大官。」

陶凡其實什麼話也沒說。關隱達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緒,只是見他最近老愛寫狂草。關隱達每日清早去接他,見他的几案上總是滿紙的急風驟雨,酣暢淋漓。

過了些日子,陶凡又開始寫端重沉著的魏碑。關隱達心裡有數,知道陶凡心裡寧靜些了。關隱達跟隨陶凡日子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又因為他喜歡陶陶,陶凡在他心目中就像父親似的。關隱達在陶凡面前便越發細心,只想讓陶凡暢快些。他有事沒事,晚飯後都要去陶凡家。陶凡有時同他聊天,有時就獨自待在書房裡。若是陶凡沒空,關隱達就陪林姨說說話,要麼就幫著收拾庭院。庭院裡栽著些花木,需要澆水、施肥、修剪。

清淨了些日子,忽然聽得有人說,陶凡只怕要出事了。關隱達遲遲才聽說這事,外面早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陶凡同舒培德之間不乾淨。誰都知道陶凡從不在家接待客人的,只有舒培德上他家去就像走親戚。

關隱達沒法將這事同陶凡說,只是乾著急。他相信陶凡,知道這是謠言。但聽憑謠言流傳,只怕會影響陶凡的威信。

有封群眾來信,註明陶凡同志親啟,並在「親啟」二字上打個著重號。關隱達便將這信送給陶凡。陶凡看看信封,說:「不管親啟不親啟,你先看吧。」

關隱達打開一看,腦子嗡嗡地響。這是封署名「老同志」的匿名信,批評陶凡貪污受賄,讓過去信任他的老幹部們痛心。信中說他當地委書記幾年,業績不錯,群眾有目共睹,但他私慾太重,不潔身自好,終究會淪為歷史的罪人。措辭嚴厲,說是批評,其實是咒罵。

關隱達本不想把這信交給陶凡,怕他難受。可是陶凡見他半天沒過去回話,竟跑來問他:「小關,那信講了什麼重要事?」

「胡說八道!」關隱達把信給了陶凡,就隨他去了辦公室。

陶凡看完信,笑道:「你相信嗎?」

關隱達說:「沒人相信的。」

陶凡說:「說明有人開始弄名堂了。讓他們弄去吧。舒培德就送我個硯台,我很喜歡。就算上面來人調查,我會如實匯報,但不會退回去。哪怕它是個文物,我想也值不了幾千塊錢。」

關隱達說:「陶書記您不問,我根本就不想把這信給您看。這種信,您不值得看的。」

陶凡笑了起來,說:「小關,你越來越會當秘書了。我哪天被你賣掉了,還要幫著你數錢。」

關隱達不好意思,說:「您的事夠多的了,哪有心思為這些勞神?不過這位老幹部自己也許沒有惡意,只是聽信了外面謠言,就義憤起來。我建議,您不要管這些。」

陶凡歎道:「我是不會管的。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可憐真相大白之前,會傷了某些老同志的感情。也顧不得了。」

這事兒在西州傳了些日子,終究沒什麼響動。人們就漸漸沒了興趣,懶得再去操心。

《朝夕之間》